我母親退休前是一名聲樂教授。她對自己的職業是滿意的,甚至可以說熱愛。我母親的工作和公共汽車關系密切,她一輩子乘公共汽車上下班。公共汽車連接了她的聲樂事業,連接了她和教室和學生之間的所有活動,她生命的很多時光是在公共汽車上度過的。當然,公共汽車也使她幾十年間飽受奔波之苦。
有時候我和我母親一道乘公共汽車,不管人多么擁擠,她總是能比較靠前地登上車去。她上了車,一邊搶占座位(如果車上有座位的話)一邊告訴我,擠車時一定要溜邊兒,盡可能貼近車身,這樣你就能被堆在車門口的人們順利“擁”上車去。試想,對于一位年過60歲的婦女,這是一種多么危險的行為啊。我的確親眼見過我母親擠車時的危險動作:遠遠看見車來了,她定會迎著車頭沖上去。這時車速雖慢但并無停下的意思,我母親便會讓過車頭,貼車身極近地隨車奔跑,當車終于停穩,她即能就近扒住車門一躍而上。她上去了,一邊催促著仍在車下笨手笨腳的我——她替我著急;一邊又有點居高臨下的優越和得意——對于上車這件事她比我機靈。
她這種情態讓我在一瞬間覺得,抱怨擠車和對自己能巧妙擠上車去的得意相比,我母親是更看重后者的。她這種心態也使我們母女乘公共汽車的時候總仿佛不是母女同道,而是我被我母親率領著上車。這種率領與被率領的關系使我母親在汽車上總是顯得比我忙亂而又主動。比方說,當她能夠幸運地同時占住兩個座位,而我又離它比較遠時,她總是不顧近處站立的乘客的白眼,堅定不移地叫著我的小名要我去坐。
近幾年來,我們城市的公共交通狀況逐漸得到了緩解,可我母親在乘公共汽車時仍是固執地使用她多年練就的上車法,她制造的這種驚險每每令我頭暈,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不必這樣,萬一她被車剮倒了呢,萬一她在奔跑中扭了腿腳呢?我知道我這提醒的無用,因為下一次我母親照舊。每逢這時我便有意離我母親遠遠的,在汽車上我故意不和她站在(或坐在)一起。我遙望著我的母親,看她在找到一個座位之后是那么的心滿意足。我母親也遙望著我,她張張嘴顯然又要提醒我眼觀六路留神座位,但我那拒絕的表情又讓她生出些許膽怯。我遙望著我的母親,遙望她面對我時的“膽怯”,忽然覺得我母親練就的所有“驚險動作”其實和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都有關聯。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里,我母親就總是擁擠在各種各樣的隊伍里,盼望、等待、追趕……擁擠著別人也被別人擁擠:年節時買豬肉、雞蛋、粉條、豆腐的隊伍;憑票證買月餅、火柴、洗衣粉的隊伍;定量食油和定量富強粉的隊伍;火車票長途汽車票的隊伍……每一樣物品在那個年月都是極其珍貴的,每一支隊伍都可能因那珍貴物品的突然售完而宣告解散。我母親這一代人就在這樣的隊伍里和這樣的等待里練就著常人不解的“本領”而且欲罷不能。
——選自《大家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