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著清風吹拂的下午,母親從小學校走來,遠遠地走來,她靠近我,把帶著白色粉筆灰的右手伸向我。母親的帶著粉筆味的手就這樣溫暖地蓋在我的年少的臉龐上。母親的聲音從高處落下來,她說,娟娟。這聲音,像閃亮的銀角子一樣,輕輕地落在我的臉上,也輕輕地落在我的心里。我仰著小小的臉龐。我的雙眼從母親的細小的手指縫間望出去,通過縫隙看到的天空仍然是那么的闊大。這是下張村上空的天空,藍藍的,有幾絲白云從天空下飄過去。我一邊就這么地仰著臉,一邊感愛著母親倒扣在我臉上的手掌的黑暗的溫暖。我呼出的氣息與這溫暖融合在一起,有點濕潤和甜菜的味道。我還同時看見了母親的疲憊的臉龐,臉龐上方被風吹過的有點亂的一縷黑發,以及黑發上方斜伸過來的發著綠芽的樹枝。這時,我突然看到一只小鳥從母親指縫上方飛掠過去。
當母親的手從我年少的臉龐上移走,我看到了更大的下張村的天空。春天下的村莊就在我的身后,那里住著祖母、祖父、大伯、叔叔。母親說,我們回家吧。母親的聲音與春天的氣息合為一體。回家吧,這個音節現在想起來,是急促而堅定的。但那時,我只單純地聽到這個詞和字。母親的衣裳六成新,很干凈,我伸出小手拉住她的衣襟,就這樣跟著母親回家去,回到家這個詞性之中。
母親跨過屋前的水渠回到了家中,而我則蹲在屋前的這一襲流水跟前。我常常長久地蹲在這里,要看上好長時間的流水。流水從東邊流向西邊,它的小小流動的水波不斷地泛起來,有時會有一只小小的蝌蚪搖著小小的尾巴從底下游過。在另一段水流相對緩慢的地方,我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臉龐。如果我在這里蹲的時間太長了,在流水中我的臉龐的倒影旁邊會出現母親或是父親的臉龐。流水的一段很平緩,流速也很慢。我看著水面上小小的幾乎看不出來的波動,我從這里還看到了白云飛鳥。白云幾乎不移動,而飛鳥瞬間就看不見了,等再看到下一只飛鳥時,又得等很長很長的時間。
父親的雙手從天而降,輕輕地把我提了起來。“回家!”父親說。我不喜歡這句話從父親的口里說出,我一直喜歡“回家”這個詞從母親的口里輕輕地說出來,這個詞會因此帶著母親的體溫和馨香。“回家!”父親說。這時我甚至來不及再看一眼重新飛臨的那只飛鳥就回家去了。
回到屋里的時候,我看到母親已經坐在鍋灶前生火做飯了。鍋灶緊貼著北墻。灶膛里的火光透過青煙映到了母親的臉上。那紅色的火光波動著,時弱時明。灶膛里的火舌不時地向上沖出灶口。柴火的味道彌漫著整個屋子。有一次我聽到了母親的咳嗽。母親咳嗽的聲音很年輕,這一聲咳嗽短促,清脆,它的振動帶動著柴火中的熾熱的空氣。也只有這時,我實在地感到了自己的饑餓。這是童年的饑餓。這饑餓由米飯、柴火、母親的被煙所嗆的輕聲咳嗽以及過去的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構成。母親的聲音從灶膛火光的照耀中升起:“娟娟,娟娟,娟娟。”母親的聲音照樣很輕。她身后的柴倉,在平時我能聞到它散發著好聞的干柴草的清香味。但此時它被母親的不多的聲音和動作所覆蓋。這時,我只看到母親,而看不到其它的事物。有點暗的屋子里,坐在灶膛前的母親的身子看上去比平時要小一些。而母親很快就移到了鍋灶前,鍋里的蒸氣沖出了鍋蓋,彌漫在母親的周圍。我在屋子里走了幾回,然后坐在矮凳上,饑餓讓我有點昏昏入睡。
回家除了吃飯,就是坐在矮板凳上看著母親。我喜歡看著母親。這時我看著母親是仰視她。母親會不時地走到我的身邊,伸出手來撫摸我的頭頂和臉龐。這時,她的手不再有粉筆的味道,而換了一種青菜似的淡淡的帶濕氣的清香味。
(選自《仙居勝景》)
本文舒心點
幼兒眼中的家是母親帶著粉筆灰的手,映著灶膛火光的臉,還有被炊煙嗆出來的輕聲咳嗽。“回家除了吃飯,就是坐在矮板凳上看著母親。”這是本文的舒心點。文章以幼兒的視角作為敘述角度,自然本真毫不做作。讀起來就像聽悠揚婉轉的薩克斯曲《回家》那樣愜意,溫馨。
——土 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