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中的人名

姓名只是一個人的稱謂、符號，而魯迅小說中使用的人名則都是經(jīng)過精心考慮，仔細(xì)推敲的，因而含意深刻，并顯示出強烈的藝術(shù)魅力。概而言之，有下列三方面特點。

第一是飽含深意，并能與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有一種象征和暗示的作用，更好地表現(xiàn)了小說的主題，這是最為突出的特點。如《藥》中主人公一姓“華”，一姓“夏”，這顯然不是魯迅先生隨意用的兩個姓氏，而是暗含寓意，華夏結(jié)合就是中國，它隱含當(dāng)時中國的兩類人：革命先驅(qū)和落后的民眾。一年之中夏秋相連，而“懷瑾握瑜”，“一時瑾瑜”又是兩個熟悉的成語，“夏瑜”即暗指革命先烈“秋瑾”。老栓、小栓這類名字，據(jù)孫伏園考證，“顯然是北方的，一點沒有江浙的色彩。”故事發(fā)生在浙江，而人物名字卻是北方的，可見這類愚昧的民眾是全國范圍的。而“栓”音近“痊”，“瑜”諧音“愈”，兩個人的姓名合起來又為“華夏痊愈”，緊扣小說的題目《藥》和小說深刻、深沉的主題。要想“華夏痊愈”，中國振興，革命者的流血犧牲固然可貴并必不可少，而民眾的覺醒則又尤為重要，這正是魯迅“改造國民性”用意之所在。華小栓、夏瑜這些名字，魯迅先生運用了修辭上拈連、諧音、雙關(guān)等一系列方法，而具有了深刻的寓意。當(dāng)然，我們也不必附會所有人物名字的深意，如有研究者認(rèn)為，夏瑜的母親為什么是夏四奶奶，而不是夏二奶奶或夏五奶奶，因為當(dāng)時中國號稱四萬萬同胞，“夏四奶奶”說明夏瑜是四萬萬同胞的好兒子，這未免有些牽強，如果“夏四奶奶”有此含意，那么，《祝福》中的“四叔”、《長明燈》中的“四爺”又怎么解釋呢？

此外，《祝福》中“祥林嫂”這個名字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祥林嫂是魯迅小說中最不幸、最悲慘的人物，她的稱呼中卻用了“祥林”二字，祥林這一名字取“吉祥如林”，好運不斷的意思，傳統(tǒng)中國社會許多人都用它，而把它用在祥林嫂的身上則是反其意而用之，更好地反襯、突出了人物、故事的悲劇性。

第二特點是有強烈的感情色彩，或表現(xiàn)對下層人民的同情，或表現(xiàn)對愚昧民眾的憎惡，態(tài)度鮮明。魯迅小說中的很多人物是沒有姓名，或沒有確切的姓名的。前文提到的祥林嫂，這個飽受封建禮教、封建倫理道德摧殘的窮苦婦女就連個自己的姓名都沒有，“祥林”只是其丈夫的名字而已。《阿Q正傳》中的阿Q、《孔乙己》中的孔乙己也沒有確切的名字。魯迅自己覺得“阿Q”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大寫的“Q”字像個人頭上的小辮子，但阿Q姓什么、叫什么呢似乎難以確定。“阿Q”不知道是“阿貴”還是“阿桂”，姓好像是“趙”，但有一次他剛表示自己是趙太爺?shù)谋炯遥捅悔w太爺叫去一頓臭罵，并給一個嘴巴，“你怎么會姓趙！——你那里配姓趙！”可憐、貧賤的阿Q既不準(zhǔn)“革命”，連姓“趙”的資格都沒有。“孔乙己”這名字周作人認(rèn)為“定的很妙”。孔乙己姓孔，但名字沒有，“乙己”只是愛熱鬧的人們給其取的綽號，暗指他半懂不懂。孔乙己的言行固然好笑，看客只把他當(dāng)作笑料欣賞而開心，但這個“苦人”悲慘、不幸又有誰關(guān)注呢？甚至他叫什么到死了也不被人記起。

魯迅小說中人名還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現(xiàn)象，就是人物沒有姓名，作者只是抓住人物的某種身體特征或生理缺陷，用漫畫化的手法給其取綽號。如：方頭、紅臉、三角臉、貓臉、蟹殼臉、胖大漢、禿頭、駝背五少爺、紅眼睛阿義、花白胡子等等，而且有些還在不同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極為少見的。它強烈表現(xiàn)了魯迅對這些麻木、愚昧、無聊的國民的憎惡、鄙視的態(tài)度。魯迅對中國國民的劣根性是深懷憂慮又深惡痛絕的。愚弱的民眾貧窮卻又麻木，悲慘而不知奮進，共同以“看客”的身份維護著“人肉的宴席”，所以，魯迅用這種漫畫化的命名對其進行無情的諷刺。

第三個特點是形象又精煉，維護了他小說簡約的文字風(fēng)格。魯迅的小說都是短篇小說，篇幅都不長，有的只有千余字。對一些次要人物不用具體姓名，只據(jù)其形象特征而取綽號，這樣就省略了對這些人物形象的描述性文字，簡約、醒目、易記。如前文所述駝背五少爺、蟹殼臉、三角臉……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這里，我都不得不又一次提到魯迅小說《示眾》。這篇兩千多字的小說涉及十多個人物：車夫、胖小孩、巡警、犯人、禿頭、胖大漢、老媽子、小學(xué)生、粗人、長子、瘦子、貓臉人、學(xué)生、橢圓臉……竟沒有一個人物有姓名。試想，如果這么短的篇幅，十幾個人都有姓名，都有他們特征的描寫，那么只會使小說的內(nèi)容雜亂而模糊。省卻了人物的具體姓名，而以有身體、長相特征的綽號或人物的身份、職業(yè)代替，小說的人物、故事反而顯得清晰、明確。魯迅到底是高明的，即使在小說的人物命名這樣的事情上，也能體現(xiàn)出他的大家風(fēng)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