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茶廠

多年以后，當爺爺用微顫的雙手重新攤開那張由陳大童老先生贈予的題名為《梅竹雙清》的國畫時，一定會想起他離開政和茶廠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閩北最大的茶廠——政和茶廠幾乎占據了這個縣城西區一半的面積。一間問廠房一字排開，向著山城邊界蔓延。一筐筐采好的新茶在廠中的坪地上鋪陳開來，透著新鮮稚嫩的氣息。

順著西邊望去，是成片成片的茉莉花基地。初夏時節，花蕾松開了潔白飽滿的花瓣，綻成一個個圓潤的小球，金色稻田里像被撒下了無數凝聚著青山秀水之靈氣的珍珠。而花農們則開始不停地勞作，采摘下大批大批的茉莉花供應給茶廠。這也是茶廠最忙碌的時候，工人們忙著曬青、炒青、窨花，整個茶廠一片繁忙景象，展現著這個小縣城的活力與生機。

贈畫的陳大章先生不僅是中國畫梅堪稱第一的高手，也是位善飲之人，對品茶之道頗有研究。這幅《梅竹雙清》正是他在飲過政和茶廠的茉莉花茶后，連嘆三聲“好茶”后提起畫筆，潑墨揮就而成的，意在贊譽政和茉莉花茶集“梅之幽香”、“竹之清韻”于一身。這幅畫至今仍掛在爺爺家最顯眼處，每每看到它，爺爺總會呆呆地凝視半晌，思緒似乎飄得很遠很遠。

當時正值壯年的爺爺任職政和縣茶廠廠長。政和縣自古就是著名茶鄉，而“政和功夫”更是聞名全國的三大功夫茶之一。爺爺上任時，中國正處于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過程，他和同事們大膽打破了山區沒種茉莉花的慣例，在當地引種茉莉花。也許是當地山高水好，加上高山茶和平原茶的拼配，使產出的茉莉花茶兼具條形美觀且耐泡的優點，于是政和茉莉花茶開始以其獨特的花香和韻味香飄四海。

“當時就是買一斤茉莉花茶都得找我批條子呢。”回憶起這段崢嶸歲月，爺爺就激動不已，原先渙散的眼神也忽地多了幾分凌厲，似乎又重拾了當年的豪氣。的確，從一級到五級的茉莉花茶都獲得全國供銷總社和商業部頒發的金獎，已經能在全國數以千計的茶廠中脫穎而出，更不用說在這個人口只有十多萬的縣城。這座有著上千工人的茶廠是老人家一生的驕傲。

爺爺回憶道，當時一天緊張忙碌的工作后，他喜歡給自己泡杯清香的茉莉花茶，站在辦公室的窗口看著下班的工人們像潮水般從工廠大門涌出，一身疲憊也消失了幾分。銷售旺季時，廠里總是人滿為患，各地茶商進進出出，工人們在廠房間來回穿梭。茉莉花茶供不應求，并且將近一半用以出口，連東南亞的茶商也指定要求政和出產的茉莉花茶。

茉莉花茶一年的銷售量達到一百多擔時，爺爺成了當時縣城里為數不多的有汽車坐的人。甚至連木材、鋼筋這些用以擴大廠房建設的材料都是由國家計委直接批給茶廠的。茉莉花茶的經濟效益使得茶廠成為了整個縣城的經濟支柱，因此爺爺在縣城的地位和威信也是不容置疑的。有人就開玩笑地說過，只要爺爺輕輕咳嗽一聲，廠里的大人小孩甚至阿貓阿狗都會緊張得屏住呼吸。

如今，這段花樣般的年華卻只能塵封在爺爺房間里那些花花綠綠的直筒鐵罐里了。在整個茉莉花產業走下坡路的大環境下，政和茉莉花茶告別了它的黃金時代，一步步走向衰敗。這段長長的茶緣和其中的起承轉合百般滋味，終化成了爺爺那在額上的皺紋和如雪白發。

一次和爺爺散步，路過一家茶葉店，爺爺走進去詢問茉莉花茶，“茉莉花茶?現在基本沒人賣啦，都喝鐵觀音!您看看這種……”店員熱情地推薦道。我感覺到攙扶著爺爺的右手臂突然變沉了，而后聽見爺爺自語般地嘆到：“這樣啊……”然后轉身在我的攙扶下一拐一拐地走出茶店。

有時候我會想，那一刻爺爺腦中浮現的，是不是那個離職的黃昏，茶廠在橙紅色晚霞包圍下模糊成一幅風景畫，自己印在那畫面上一個轉身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