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如雪

一

61年前。

在香港大學門口，有個瘦長的戴眼鏡小伙子高喊著“溫妮”，朝方文美跑過來。在香港，不會有人管方文美叫溫妮，這名字是她在上海約大用的。小伙子疾步跑到她跟前，喘著粗氣說，我，我有重要事告訴你。

侯嘉良？

我也轉到了香港大學，有一多半原因，是想跟你在一起。

跟我？

是！知道嗎？杰克死了，上個月他跟美國大兵一起去游泳，淹死了。

啊？方文美無法克制自己，當著侯嘉良的面淚流成河。哭罷，她說，父親擔心我嫁給杰克才把我送到香港，現在我可以回去了，我得去看看杰克。

侯嘉良原本是奔著方文美才到香港求學，他以為沒了杰克，自己的愛有了希望，誰知最終還是沒能說服他心儀的溫妮留下。

臨行前，方文美赴約到一家叫做龍鳳呈祥的粵菜館去見侯嘉良。

時間還早，她坐在竹椅上望著窗外凝思。早知道侯嘉良喜歡自己，論模樣這小伙子說得過去，可方文美覺得侯嘉良比起杰克來過于矜持儒雅，說話慢慢騰騰，沒有激情。平日，方文美更是很少想起他。

侯嘉良來了，他穿套嶄新咖啡色西裝，打著條鵝黃條紋領帶，看上去比以往添了些精氣神兒。坐定后，他把一只精致的棕色小皮箱擺放在桌子上，那皮箱上有個標簽寫著德國制造，結實又高貴。

方文美抑制不住對小皮箱的喜愛，不停地擺弄著它。侯嘉良猛然緊緊握住了方文美的手，用力不大，戰戰兢兢。這打破常規的舉動足能讓方文美感覺到他是掏空了體內所有的勇氣，那仿佛是源于魂夢的力量，在一時間像輕功般滲進了方文美的骨髓，接下來，她沒有拒絕他的法國式擁吻，他摟緊方文美再次忘情地說，別走！嫁給我。

她冷靜地告訴他，我還不能確定愛不愛你，如果有機緣，我會想你，如果很快忘記你，即使你娶了我也沒意義。

侯嘉良沉默了一會說，小箱子是我送你的禮物，裝有九十九封信，全是我寫給你的心里話，留著慢慢看吧，看完后想對我說些什么，請回信。

嗯！方文美答應著。她第一眼就喜愛這小皮箱，那品質和款式太棒了。覺得自己也該回贈點東西給他，她摸摸項上佩戴的十字架金項鏈，又把手縮了回去，她覺得這東西天天貼身戴著只配給自己的情侶，而嘉良算是朋友，她順手摘下了比項鏈更貴重的琥珀手鏈塞給他說，這是家母的東西，在我手腕上戴很久了，做個紀念吧。

回到上海，方文美打聽到杰克的墓地，立刻去他墓前送上一把素馨花，灑下滾滾悲傷淚。很快，她父親就為自己選擇了中意的乘龍快婿，這后生畢業于圣約翰醫學院并留校任教。

兩個年輕人一見面都愛上了對方，這一愛就是一輩子。

結婚三年后，方文美隨丈夫離開上海來到一座北方的省會城市。至于香港那個送他一箱子情書的家伙早就被她拋到了九霄云外。或許是因為方文美太喜歡那個棕色的小皮箱，那些情書才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剛從香港回到上海的時候，她只抽出兩封信剪開看了看，笑了笑，字里行間全是一個憨厚男人思念夢中情人的流水帳，剩下的那些信封她連拆都沒拆，更不用說給侯嘉良回信了，她索性將那個小箱子束之高閣。

兒子十歲那年，方文美丈夫因為搬家無意中看到了箱子里拆過的兩封情書，這是個聰明絕頂的男人，他打開信看了看，笑了笑，又放了回去。

方文美覺得那布滿輕塵的小箱子被人動過，就問丈夫。

見過小皮箱里的東西？

嗯！可憐的，被打入冷宮的侯嘉良啊！

還有心思開玩笑，我保留這些情書，你不吃醋？

ＮＯ！我肯定是贏家，你連他的信都不肯拆，會把心思放他身上？

方文美由衷佩服丈夫的睿智，她當著愛人的面拿出那些書信，全部燒掉了。她喜愛那個古香古色的小皮箱，況且得到這小皮箱的同時她也失去了一條心愛的琥珀手鏈，所以，她將那小皮箱一直保存到現在。

二

幸福順暢的日子自然會讓人感到幾十年光陰如梭，浮生若夢。

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方文美的丈夫當上了省醫大校長，唯一的兒子也送到了日本留學。她像浸泡在罐里的蜜餞過著飽滿、甜美的生活。

后來，蜜罐破碎了。在她７7歲那年，丈夫西去，她成了城市里的單身孤老戶。

就在半年前的一個夜晚，天空隱現出一條瘦成狼牙的冷月，孤獨便一絲一縷地播撒在方文美的周圍。電話鈴響起的時候，她漫不經心地抄起來，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

溫妮，猜我是誰？話筒那端傳出陌生的男人聲音。方文美覺得這聲音似曾熟悉卻難辨是誰，她回應道，叫我溫妮的人，基本上是上海時期的學友，報上姓名吧。

對方的聲音帶著顫音，侯嘉良！

天哪！你怎么有我家電話？

一輩子牽掛，走到天涯，都能尋你芳蹤。

說的好聽，怎么以前不聯系我？方文美已經許多年沒有跟男人撒過嬌了。

我一直通過約大校友關注著你，１96１年度荒那年，如果你收到過一箱咖喱牛肉罐頭，就是我輾轉寄給你的。

啊？方文美想起來了，當年糧食限量供應，連雞蛋都吃不著，傳達室告訴她有個寫著她名字的木箱，她打開一看是一箱牛肉罐頭，那簡直就是一箱金子啊，她根本不敢細問是哪兒寄的，怕萬一被沒收，趕緊端回家里。

原來是你干的呀，那年，你可真是給我們全家帶來福祉的人。方文美激動地說。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侯嘉良輕松一笑。

你怎么突然打翻前世柜，想起給我打電話？方文美問。

侯嘉良告訴她，有個從北京去香港的約大校友把前年的通信錄謄給了他，上面有方文美的名字，并且得知她已經是全國某著名醫學專家的遺孀了，如果她先生健在，他還是不會主動跟她聯系的。

聽到老侯的聲音，那個瘦高小伙子的身影，還有6１年前在香港龍鳳呈祥粵菜館與她離別的情景全都浮現在眼前，仔細聽，他說活的語速還像當年那樣慢慢悠悠。

方文美了解到侯嘉良把他的公司交給定居南美的女兒經營，自己跟老伴兒在香港安度晚年。

方文美從此有了心事。她常常巴望著床邊的電話發呆，盼著聽到那個又重新熟悉起來的聲音。本來，老侯僅僅是她從來不曾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一個擦身過客，現在，她突然像回到了戀愛季節，在鏡子前一坐就是好半天，時而臉泛潮紅，時而心跳加快，這感覺讓她容光煥發，現在，方文美真實地思念起侯嘉良這個早年自己并沒在意的男人。

侯嘉良的電話幾乎每星期打過來兩次，好多次他都在電話里動情地描述著年輕時代的方文美，這讓她更是找到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他像吟誦詩歌般朗聲念道：挨著教室第二個窗口，坐著美麗的溫妮·方。陽光散發出萬道金線，照在她五官精致的臉上，映照著她光潔的前額，她凝視著講臺的老師，默默冥想，那波瀾不驚的表情讓我永遠休想與她的目光糾纏。于是，數不清的黑夜，我思念著她的眼神無法入眠……

老侯，你的話叫我直想找個地縫兒鉆進去，如今的溫妮·方老成了什么樣你無法想象。方文美哀嘆。侯嘉良慢吞吞地說，留在記憶里的溫妮永遠是我最初的夢中之愛，一輩子無法揮去。

謝謝！謝謝你還能在我風燭殘年說出此番溢美之詞。方文美的情緒異常激動，她覺出自己的臉是滾燙的。

老侯又說，我想象，現在的你也依然跟名字一樣完美，無可挑剔。不知道你記得嗎，剛才我背誦的就是61年前寫給你的99封信里的贊美詞啊！

呵！你怎么不寫100封？

要寫第100封情書給你就寫上你的笑容，加一句，你笑得越無邪，我就會愛你愛得更狂野。

呦，你什么時候也學會了調侃，我現在是苦笑嘍，除了門牙還在，里面的牙齒都壞了。

幫你換掉，換一口世界領先技術的最棒的牙齒。

心領啦，沒想到61年后你還能背下來那些信！

那99封信是怎樣寫下的，寫的什么，慢慢地我都能把細節想起來，有時間，我一點點講給你。

方文美聽到他提起99封信，心里咯噔一下被什么咬了一口，她心虛，更是懊悔自己沒有看完侯嘉良的信，尤其她聽到老侯背誦那些文字的時候，真奇怪，當年自己看見那兩封信就一點沒感覺，而今再次從老侯嘴里讀出來卻叫她神魂顛倒。

擁有這情書的人多么狠毒，只拆開兩封信，沒等它們見天日就被主人扼殺了。轉念，她又想，如果侯嘉良知道，他用思念和愛心編織的文字連看都沒看就被燒成灰燼，對他該造成怎樣的傷害和陰影啊！不能，決不能告訴他那些信從沒被拆開。

電話的兩端都在沉默。

秒針滑過，觸動著分針，一次，又一次。無聲的寂靜似乎在兩個暮年老人之間孕育著新的情愫。

終于，老侯先生堆積了多年的情感頃刻間如高山頂消融的冰雪噴涌出來，他的聲音里隱含著一種自信，狂野不羈和難容拒絕的力量。

溫妮，我約你，到美國去。去你年輕時就向往的夏威夷海灘，我倆坐在一起，緊緊握住你的手，回味61年前分別時的最后Ｋｉｓｓ，那該是無比美妙的時刻！

方文美的眼淚爬滿了臉頰，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對侯嘉良有那么多感覺上的錯誤，他不僅優秀，還是個頗有血性的男子漢呀！至于去不去跟他會面，這次，方文美又采取了半推半就的態度。

暗自飲泣的聲音傳到了聽筒那邊，老侯的淚水也爬出了眼眶……

侯嘉良年輕時的細長影子像條溫情蛇鉆進了方文美的心里，還時常跑出來作怪，晃著腦袋拷問著方文美，為什么當初你一點不肯給我機會？為什么你就不肯看看我的信給我回上只言片語？真狠！或許信里火熱的文字能打動你呢，至少給你絢麗的青春上空添上一道彩虹！

接下來的許多個不眠之夜，方文美拿出那個褪色的小皮箱，看呀，想啊，看得熱血沸騰，想得淚珠滾滾，她希望在自己的耄耋之年來場熱戀，她甚至想到了美國的希爾頓、拉斯維加斯，想到了喜來登酒店套房里的大床，如果他愿意，即使我們什么都不做，哪怕在床上躺上半宿呢，我愿意完成那個儀式。

過一會，她又狠狠罵自己，不知羞恥的老太婆，七八十歲，老胳膊老腿，一身老肉怎么會長出如此丑陋的花心！年輕人會怎么看自己，算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嗎，竟然奮不顧身地跑到美國搞第三者插足。

有幾次她把電話打給自己在東京的兒子，想說點什么，幾次張口欲語還休。終于，她扭扭捏捏地對著話筒，臉上掛著一抹紅暈對兒子說，兩個月前，圣約翰大學老學友邀請我去美國玩，你說我……

兒子立刻說，好事兒啊！您現在是孤家寡人，去唄，路費我包。

老同學說費用他全部承擔，人家是男生，還有家庭，怕不合適跑那么老遠會面吧。老太太的眼鏡片后面藏著難以描述的神情，話音溫柔且羞澀。

哈哈！電話那端傳出兒子爽朗大笑。男生怕啥？這完全是家庭以外的交往，再說，您都快八十了，還講性別？媽媽，我鼓勵您，接受這邀請。

三

到了美國剛下飛機，方文美就聽見有人喊她，溫妮阿姨！循著聲音望去，是位四十歲左右的亞裔時尚女士，她用英語自報家名，說是侯嘉良的女兒，名叫ｓｈｅｒｒｙ，來接溫妮阿姨。說完，她熱情地接過方文美的小背包，挽住她的胳膊，方文美一眼就認出，女士手腕上戴的正是當年她回贈給侯嘉良那串琥珀手鏈。

方文美剛要問，你父親呢？忽然發現女士身后站著一對老夫婦。再仔細一看，那滿頭鶴發的先生正是侯嘉良，在他身邊還站著一位穿著得體、溫婉典雅的老年婦人，沖著她微笑，點頭。

天啊！這重逢的場景離方文美想象相差太遠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老侯在電話里可只字未提跟著他一家三口共同旅游啊，那瞬間，好尷尬，強烈的自尊使她甚至想立刻就打道回府。

她有些沮喪的表情當然沒有逃出侯嘉良的視線，見面后老侯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溫妮，當年的風采依然在你的身上隱現啊。他輕輕地握著方文美的手又說，我女兒就是你的女兒，她會很好地照顧你。然后，他越是獻上百般殷勤，讓方文美愈加感受著一種被蒙在鼓里的不解和距離。

更讓方文美意外的是，整個七天的旅程都是侯嘉良一家三口陪她度過的，侯嘉良幾乎寸步沒離開他那個顏面慈祥的老伴兒，更沒有制造與她單獨相處的機會，即使有一點點與她獨處的時機也被他不以為然地錯過了，好像還故意躲閃她似的。

起初，他的老伴像個啞巴一樣很少開口，總在慈祥地微笑，互相熟悉起來才肯用英語跟方文美交流幾句。侯嘉良告訴方文美，他太太是韓國人。

侯嘉良的女兒Ｓｈｅｒｒｙ一直陪伴著方文美，和她住在一個房間，老侯這個有一半鮮族血統的女兒細致入微的關照，叫從來沒得到過晚輩體貼的方文美有點兒受寵若驚。

老侯的女兒沒有她母親漂亮，她用流利的英語毫不避諱地跟方文美談論著她父親一輩子都愛戀著年輕時代的溫妮阿姨，還請人按溫妮的照片畫了幅油畫，藏在他書房的書柜后面，他見到許多漂亮女人都說像溫妮。

Ｓｈｅｒｒｙ講得很興奮，她甚至連那個德國小皮箱和里面裝有９9封信的細節都知道。方文美漸漸地喜愛了老侯這個懂事的女兒，與ｓｈｅｒｒｙ相處的時候，方文美無時不被她的誠摯和率真所感動，她能體味到，侯嘉良的女兒總在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自己。

這四人一行的旅游組合持續了一周，侯嘉良不管買什么都一式兩份地分給兩位優雅知性的老年游伴。他們散步在夏威夷的海灘上，看夏威夷“貓王Ｅｌｖｉｓ”演出過的卷浪館，跟貓王的蠟像拍照。去美國的翠亨邨中餐館就餐。在好萊塢日落大道看明星“手印”的影像。還到拉斯維加斯賭城參加了一場難忘的賭博游戲。

旅游快要結束的時候，方文美早就適應了作為侯嘉良老同學的角色，她反而輕松自在，與剛下飛機的心態大相徑庭了。

離開美國在機場與侯家人分別，方文美的眼睛里滾出了兩行熱淚。三位耄耋老人機械地揮動著手臂，凄然的笑容里寫滿了掩飾不住的眷戀、無奈、失意、還有酸楚。

回國了，方文美好幾天都躲在屋子里，她一遍又一遍地在電腦上觀看著ｓｈｅｒｒｙ給他們錄制的光盤。

她發現每一次觀看都產生新的感覺。老侯是個多么紳士的長者，他喜歡了一生的女人或許僅僅是溫妮的照片，還是她化身的蝶？或許他始終把他初戀的女子溫妮當成了一個愛情符號？這可笑的老頭兒真有點葉公好龍，當他愛了一輩子的幻影變做真人的當口兒，他反而理性成了白發蒼蒼的柳下惠。61年的歲月呀，多堅硬的愛情都會融化。

方文美感念他的友情，感激他在美國無比慷慨的招待，即使把她一年的退休金搭上也不夠這次她去美國的消費，但，他所做的一切卻讓方文美心存虧欠，回報無門，讓她掉進幸福的沼澤里又走不出無邊的悲嘆，如果那小皮箱不是空的，依然盛滿熱辣辣的文字，如果當年方文美讀完他寫的所有情書然后再燒毀，或許就能找到困惑的答案？

方老太太似乎從沒這樣脆弱，又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堅強，她的眼窩兒里有兩顆晶瑩的淚珠兒晃晃悠悠地抖動著即將滑落時，又被她高高后揚的頭顱送回了淚囊。

這次美國旅行沒能讓她乘興而歸嗎？她的感情生活60多年一直那么平順，晚年遭遇激情的時候卻粘火就著了，而老侯呢，苦苦想念了一輩子方老太的幻影，火熱激情也就在61年的歲月磨蝕中悄然釋放，鑄成了實實在在的友誼。

春天來臨，方文美不再反復觀看那張sherry錄制的影碟，她行動遲緩地把那張影碟收藏好，偶然翻出了一張大師伯格曼電影《薩拉邦德》的影碟。

電影里的老夫人瑪麗安揣著滿懷親情去看望離婚30年的前夫，正當兩位老人晚年相見、耳鬢廝磨的節骨眼上，86歲的老男人約翰突然想起要赴另外一群老人的約會，立刻拋下風塵仆仆來看望他的老前妻，自己跑走了。空空的客房里，瑪麗安沮喪地說，我錯了！

看到這個情節，方文美笑了，自言自語道，呵！我也錯了？

責任編輯 張艷茜

惟誠 本名郭麗梅，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曾在《莽原》《時代文學》《青春閱讀》《天池》等期刊雜志發表過中、短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