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秦腔

我的父親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西秦老者，生于斯、長于斯，一輩子沒離開過秦川故土，父親之與秦腔，或者說秦腔對于父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近乎共生的關系。父親一生與秦腔結緣，父親的生命因秦腔而充實，因秦腔而活出色彩……

那是個暖陽高照的深秋，我和妻子回鄉下老家看父母，剛落座，父親就笑瞇瞇的說話了：“前一陣村上廟會，我唱了一段《庚娘揭墓》，嘿，滿堂彩！”說這話的時候，父親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甚至有些許得意和可愛。

“你爸呀，天天是天一明就唱戲，邊穿衣服邊唱，收拾菜地也在唱。”在一旁忙活的母親說。

“我爸是高興嘛，不唱戲干啥？”我說。我知道，秦腔在父親的生命里有多么重要。

父親的童年是苦命的，在他三歲和五歲的時候，爺爺和奶奶相繼去世，幼年失怙的父親和姑姑跟著太爺爺靠乞討度日。兵荒馬亂的年月，秦人少吃少穿，但絕對少不了秦腔，他們用秦腔這曠世大音發泄悲憤，尋找快樂。廟會上，茶館里，是父親和姑姑討飯的地方，也是秦腔大行其道的場子。那時候，父親經常饑腸轆轆、衣不蔽體，但秦腔帶給他無限的樂趣，占據了他所有的精神世界。秦腔里有才子佳人、金鑾寶殿，有人情事理、善惡忠奸，有冤不死的竇娥、鍘不完的陳世美，有華麗的服飾、優美的唱腔，有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父親沒有上過一天學，但他老人家一輩子是非分明，說一不二，走得端、行得正，一身剛強硬正的秦人風骨。我猜想，這是秦腔的功勞，可憐的父親是把秦腔當書讀了。以至于后來在我的童年時代，趙氏孤兒、楊門女將、貍貓換太子、二進宮這些歷史故事，都是父親講給我的。秦腔不僅教給了他豐富的知識、做人的規范，也給他苦難的童年帶來幻想的空間和快樂。高興時唱，沉醉時吟，悲憤時吼，壓抑時喊。秦腔，這西北人的精神魂魄，從此長入了父親的生命。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種方言成就一種戲。我想，在荒涼廣漠的大西北，不可能誕生陰柔溫婉的江南絲竹，也不會出現清新歡快的云南歌舞，有的只能是秦腔，悲戚如訴如泣，激越如詩如歌，粗獷處顯細膩，直白中見真情。秦腔培育了秦人忠誠、正直、質樸、善良的性格，同時也成為了秦人的精神圣殿和圖騰，是秦人悲喜人生的真實寫照。

看的久了，聽的多了，唱是必然的事。十五歲上，父親已經可以學唱好多段子了，旦角戲唱得尤其好。那時父親已經到了縣城學理發手藝，有個武功戲班的班主來理發，聽了父親的唱段，一心收他為徒，他說憑父親的唱功四十天就能登臺，后來由于師傅不允也就作罷了。解放后，父親成了公私合營的理發館的經理，但工作之余，聽戲、看戲、唱戲是他最開心的事情。1956年，全縣職工匯演，他的一出《走雪》一舉獲獎，獎品是一個有一寸厚的筆記本，褐黑色的硬皮封面，細白紙張，漂亮的彩色插圖，父親一直舍不得用，我們知道，這個榮譽他老人家看得很重。三年困難時期，父親和千千萬萬個城鎮職工一樣，回到了農村。命運拐彎了，環境改變了，但依然不變的是秦天秦地、秦聲秦韻。小時候聽母親說，村上每年的廟會上，父親和舅舅搭檔的《斷橋》是必不可少的，父親唱白娘子，舅舅唱青兒。我常常驚異，舅舅一個黑臉大漢，說話還有點結巴，怎么就能演一個英姿颯爽的青兒？父親說，直到現在咱村上老人一提起這事，還在學你舅：“我我我我我殺了你這忘恩負義之徒”。但母親說，人家唱得好著呢，一唱就不結巴了。我們姐弟聽了只是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再后來，我和弟弟妹妹都考了學，到了寶雞工作，條件好了，就想把父母接過來享幾天福。但父母還是喜歡住在岐山老家。那是個干凈整潔的農家小院，上房是三室一廳帶衛生間的設計，甬道兩旁一邊是爭奇斗艷的鮮花，一邊是郁郁蔥蔥的菜地。每天起來，母親提水澆花，父親侍弄菜地，然后一起做一套跟城里老人學的健身操，日子過的悠閑而愜意。方圓幾里如果唱戲，臺子下面絕對少不了父親一只凳子；村里的自樂班、廟會上，或者哪個老人不在了，父親都會唱上幾段，或喜或悲，很是入味，總能贏得不少掌聲。左說右勸，好不容易把老人接到了寶雞，可沒過幾天，我就發現父親并不開心，坐著看電視打盹，上床去又睡不著，話也少了許多。我只當是離開了他那些老伙計，沒有人交流的緣故，誰知道有天我下班，剛進家門父親就眉飛色舞的告訴我：“我可發現好地方了，河濱公園有個自樂班，每天都在唱戲。爸今兒先唱了一段《二進宮》中的趙皇后，又唱了一段《斬秦嬰》中的唐王，可把癮過美了。”這下我才明白了，父親不開心就是因為離開了秦腔。城里有的是洋氣的輕音樂、熱鬧的卡拉OK，有的是寬敞漂亮的住房和大魚大肉，但是沒有了秦腔，沒有了清脆的板鼓、如話的板胡，沒有了正旦的水秀、花臉哇呀呀呀的叫板，父親就失去了精神營養。秦腔，已經成為他老人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元素！

如今，秦腔古韻煥發青春，老父晚年喜逢盛世。再過三兩個月，父親就82歲高齡了。感謝秦腔，在父親的人生旅程中，帶給他老人家知識、榮譽和快樂。歷盡磨難的父親能壽逾八秩、福期九如，這里邊少不了秦腔的功勞。秦腔不老，父親就不會老；父親不老，我們就永遠年輕！

責任編輯 劉亦群

蘇永興 男，曾出版著作，發表散文多篇。現供職于寶雞市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