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秋季登陸上海博物館的“瑞典銀器500年”特展來自瑞典哥德堡市的羅斯卡博物館,該館是一座專業(yè)的工藝與設計博物館,開放于1916年9月16日。在將近一個世紀的成長歷程中,羅斯卡博物館不斷擴大著自己的收藏,其藏品范疇包括織物、陶瓷、家具、書籍、服裝、工業(yè)設計、金屬、玻璃以及中國與日本的裝飾藝術,充分踐行了建館之初即已樹立的“放眼全世界”的意圖。
在這門類眾多的收藏品中,本國的銀器制品無疑是大亮點。素有“北歐創(chuàng)意之郭”美譽的瑞典早在公元13世紀就誕生了銀匠這一職業(yè),至15世紀,已成立了專業(yè)行會,第一份行會文獻起草于1473年,規(guī)定行會的工匠們必須使用金銀材質來制器。
事實上,瑞典本土雖然擁有白銀礦藏,但資源并不豐富,15l1年開始采掘的薩拉銀礦每年只出產3—4噸,僅能基本滿足王國制作銀幣所需而已。因此直到16世紀,瑞典銀匠的制器原料還主要依靠融化舊銀器,1523年即位的古斯塔夫一世就曾大量罰沒教堂的禮儀用銀器,將之鑄造成銀幣,用來賠償巨額戰(zhàn)爭債務。動用了君王權力的強制性罰沒措施實施了差不多十年,由此導致的后果就是教堂和貴族都不愿意花費財力去大量定制銀器,這樣的局面到16世紀年開始有了戲劇性的轉變古斯塔夫世決定迎娶位德國公主,為了配得上德國宮廷的顯赫華麗,取悅未來的王后,他開始訂購大宗奢侈品,比如雕花馬鞍、珍珠、寶石、絲綢、金銀器等,在國王的主動引領下,教堂、宮廷和貴族重又開始定制銀器,同時加入這一潮流的還有當時已經富有起來的中產階級。
此次來展的銀器中年代最早的一件是16世紀初的銀勺,這種器物對瑞典人而言有著一定的特殊意義,16世紀的歐洲社會尚未形成現代銀行體系,然而中產階級必須要找到一種形式用以儲存?zhèn)€人資產,倘若投資于容易出售的某類實體,無疑具備相當的風險,因此銀勺便成為一種可靠的投資形式,它同時還能在實際操作中用作支付手段,從某種意義來說具備了流通貨幣的作用。更重要的是,銀勺還常常被用作新生兒接受洗禮時的禮物,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在20世紀初,銀勺也在葬禮上被送給護樞者。
16世紀年代成為瑞典銀器發(fā)展的一個轉折點,這之后到17世紀,隨著國勢的增強、社會經濟的穩(wěn)步發(fā)展和城市中產階級購買力的不斷提高,瑞典步入了真正的銀器世紀。從這時開始,瑞典銀匠將歐洲大陸的各國風格融會貫通,逐步形成了自身的杰出工藝,其藝術風格從文藝復興,巴洛克、洛可可,經古斯塔夫、卡爾·約翰、新風格,直到現代主義,瑞典的銀器制作忠實反映了近代以來歐洲社會風氣與藝術風尚的整個演變歷程,并且完成了從追隨德、法到設定專業(yè)標準、全面引領業(yè)界風尚的角色轉換。

德國風格對17世紀瑞典銀器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大型裝飾盤和一系列口沿裝飾復雜的啤酒杯上。筆者在參觀展覽的時候,聽到兩位游客對著一件大約制作于1700年的銀托盤贊嘆說:“看看人家的工藝,這么早就能做出這么精巧的銀器。”該件器物以壓花工藝制成,口沿上裝飾著精巧細致的花卉與水果紋,內底心還飾有寓言故事的場景,確實非常精美。他們的議論讓我想起幾年前同樣是在上博舉辦的“周秦漢唐文明大展”,來自何家村唐代窖藏與法門寺唐代地宮的那些金銀器精雕細琢,美妙絕倫,尤其是無論如何滾動都不會使得內層金盂倒覆以致傾灑出內裝物事的鎏金雙蛾紋銀香囊,技藝堪稱巧奪天工,其制作年代更是遠遠早于眼前這只銀托盤。然而遺憾的是,今天的我們沒有辦法知道,是什么樣的巧手打造出了那些令人嘆為觀止的器物,這或許也是中國歷代手工業(yè)者得不到主流社會價值認同的種表現,他們?yōu)楹笫懒粝铝藬挡磺宓慕茏鳎约喉嵜謪s湮沒在滾滾流逝的歷史長河之中。反觀瑞典銀器,早在1485年,行會就規(guī)定金銀器工匠耍在其作品上加蓋作者銘款,通常包括地方標志或作者姓名的首字母;到1596年,又出臺新規(guī)定要求工匠在金銀制品上加蓋作者所在城市的徽章。從這樣的區(qū)別里,我們或許可以感受到所謂“個體”在兩種不同文化中所得到的截然不同的待遇。
繼德國之后,由法國宮廷引領的洛可可風格隨著18世紀初斯德哥爾摩宮殿營建工程的進行在瑞典迅速流行開來。1740—1770年間,咖啡、茶和巧克力成為流行飲料,與此相應,咖啡壺、茶壺、牛奶和奶油罐、糖盒、蛋糕刀以及茶盤、茶匙、咖啡匙等配套器皿的需求量顯著增加。在這以前,巴洛克時期到早期洛可可時期,許多家庭在聚餐場合往往無法提供足夠的銀器供賓客使用,客人得自帶湯匙與刀叉。而經過17世紀的歐洲大擴張,大量貴金屬從美洲流入歐洲,流通貨幣的增加進一步刺激了經濟的發(fā)展,在這樣的社會大潮下,瑞典的銀器數量有了驚人增長,至少在富裕家庭里,當客人就座之前,餐桌上早已備齊了整套的銀餐具。此次來滬展出的作品里,有一對以雕花技法裝飾了花紋與貝形紋飾的糖瓶,一只器足為花葉形的肉鹵碗,還有一只做成船形器身的調味瓶架,上面有四個鏤空筐籃,里面放置玻璃瓶,分別盛放油、醋、鹽和胡椒。透過這些形形色色的用器,依稀可以想見當年,整齊擺放在寬敞餐桌上的餐具,件件都被精心擦至锃亮,在搖曳燭光下反射著明晃晃的銀光,恭候賓客的入席。
當熱衷文化、建筑和室內裝潢的古斯塔夫三世在1771年登上王位時,瑞典銀器制作迎來了又一次的風格轉變,熱情洋溢、流行非對稱線條和各種貝殼與花卉裝飾的洛可可風格開始讓位于以形制古典、簡潔對稱為特征的古典主義,由佩爾·塞特柳思于1796年在斯德哥爾摩制作的件局部鎏金、器身鏨刻莨苕葉形紋飾及開光圖案的帶蓋糖缸就是這種風格的典型代表。古斯塔夫在位期間,瑞典銀器的式樣極為繁多,除了最常用的教堂圣器和日用餐具之外,工匠們設計出了各種徽章、獎章、懷表乃至梳妝用具、玩具以及樂器等,這一時期的匠人還大量使用銀線,古斯塔夫三世的整套加冕服就完全是由銀絲編制而成,堪稱華美無雙。作為瑞典歷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古斯塔夫三世對瑞典工藝的發(fā)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推動作用,為此,他在位期間所流行的瑞典古典主義風格也被稱之為“古斯塔夫風格”。
在這之后不久,又一位君王享受到了以自己的名字為一個藝術時代命名的殊榮,他就是來自拿破侖法蘭西帝國的卡爾十四世約翰(1810—1844年在位)。卡爾·約翰時代的瑞典銀器首先延續(xù)并發(fā)展了古斯塔夫時期的均衡對稱風格,到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之交,器形開始變得豐滿,花卉紋飾變得繁縟,這就是所謂的新洛可可風格。觀眾可以在展品中看到一件壺身上鑲嵌著美杜莎頭像的咖啡壺,它出自阿道夫·塞特柳思之手,是卡爾·約翰風格的代表作。
差不多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整個行業(yè)本身發(fā)生了諸多重大變化,比如技術的進步使得銀器制作工藝更加高效,螺旋壓床逐步得到廣泛應用,工廠開始大規(guī)模生產銀器,行會系統(tǒng)在1847年被廢止,工匠不再被要求必須制作件出師作品,即使他未曾做過學徒和熟練工,也能自立門戶,開店營業(yè)。從1830到1900年間,建筑、室內設計和裝飾工藝紛紛從日風格中汲取靈感,所謂新洛可可、新哥特、新文藝復興、新巴洛克,各種“新風格”層出不窮,爭相斗妍。值得一提的是,盡管在這段時間里,瑞典銀器開始成為機制品,但仍有工匠孜孜不倦于創(chuàng)造獨一無二的手工制品,如卡爾·弗雷德里克·卡爾曼在1886年制作的新哥特式帶蓋角杯,杯身做成豐饒角的形狀,局部鎏金并嵌琺瑯,還裝飾有人物和屋脊,是一件手工極其復雜的作品。
邁入20世紀,發(fā)源于巴黎的現代主義新潮流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這一次,瑞典的銀器制作者們毫不猶豫地邁開大步,走在了時代風潮的最前端——甚至由于走得過快而不得不經過時間的沉淀才能得到廣泛認可。以維文·尼爾松為例,他在1923年為慶賀歌德堡建城紀念展特別制作了一組咖啡具,包括咖啡壺、糖缸和奶缸,其迥異于傳統(tǒng)同類器皿的造型、直線與曲度的對比、圓弧與銳角的組合、剛硬與柔美之間奇詭的對立交融,在今天看來都是值得稱道的創(chuàng)意,即使放到當下也算得上不落俗套。然而在1923年,這套茶具甫一露面就引起了激烈抨擊,因為當時的人們還無法接受這樣“先鋒”的理念:時隔兩年之后,這套器皿在巴黎世博會上獲得了金獎。如今,尼爾松已被公認為20世紀最負盛名的瑞典銀器工藝師之一。
瀏覽20世紀以來的瑞典銀器,觀眾會注意到,此時的工藝師們都著力于盡可能無限發(fā)揮造型藝術的想象空間,諸如對幾何式風格的多變運用、對不同材質的有機組合以及對日常用具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改造。可以說,在經歷了多次風格轉變之后,在一次又次從國際交往中汲取靈感和養(yǎng)料之后,如今的瑞典銀器——或許還該延展開去,瑞典的整體工藝設計——已經形成了獨樹一幟并且足以引領全球風尚的屬于自己的品格,說起風靡全球的簡約風格,說起兼具實用與美觀并且創(chuàng)意十足的設計品質,我們都會想到瑞典。在看到展品中一對別致可愛的調料瓶時,實在讓人無法不感嘆瑞典工藝師的匠心獨運。
最后,再講一個小小插曲:也是在參觀過程中,筆者正留心觀察組旅行用餐具,身后個高中學生模樣的男孩對同學不以為然說:“這有什么了不起,我出去只要拿雙筷子,全都解決了!”失笑之余不免也想了一下,這說法本身固然無錯,我們的筷子最簡便最實用,我們?yōu)榇蓑湴敛⑶易院溃欢羰菫橹@簡便實用就放棄探索更廣更大的可能,為著這簡便實用就自大地不去理會旁人的長處,到頭來,蒙受損失的,恐怕仍還是我們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