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中國文壇1990年代女性“私小說”書寫,一直被界定為是以自傳、半自傳的形式演繹了消費現實中的欲望洪流,對欲望的書寫不帶任何文化意圖,也不帶任何價值拷問。采用米蘭·昆德拉關于“小說”定義觀照,不難發現,女性“私小說”這種文本形態的價值在于:滿貯著生命的張力,探究了女性的存在。
關鍵詞:生命張力;存在探究;女性私小說;野地;兩性對立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7-0120-04
文學在根本上是精神審美價值的創造,精神上的審美特性是它的本質特性。小說作為文學的一大門類,一種敘事虛構文本,它是小說家的藝術創造。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家是“存在的探究者”,“小說所審視的不是現實,而是存在”和“人類的一種可能的境遇”。這里的“現實”系指人們已經認知和公認的事情,而“存在”,屬于人類可能性的領域、所有人類可能成為的、所有人類做得出來的,可以理解為是關涉人生某些尚未為人探索與發現的奧秘,可以囊括生命和生存兩方面:二者特有的規定性提供了作家思維的內質和審美指歸,個體的主觀性和文化歷史思想意識等等,小說家們都有一個自己的藝術創造世界,因為“世界是人的部分,世界是人的狀態。隨著世界的變化,存在也在變化”,探究以人為中心的“存在”,人們可能從中觀照到藝術世界與經驗世界的部分重合。
自1990年代肇始,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社會市場化步伐日益加快,大眾文化、大眾傳媒鋪天蓋地,每個人的生活如同上了發條一樣,匆匆奔向前方,不但理論有點灰色,就連生命之樹的色彩也有點黯淡了。西方消費主義通過傳播與放大,逐漸成為人們潛在的文化心理,導致某些小說從具有相對獨立性的藝術創造、精神建構和審美欣賞行為,變成了人們滿足消費欲望的對象。尤其是一些女性“私小說”文本,更是消費熱點,盡管在反撥不平等的兩性關系中,爭取女性應有的地位做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績,卻因為無限敞開私人生活空間,呈現出急躁、偏激、片面的心態而陷入兩性對立誤區,更是造成指責不已,批判不斷,至今不絕于耳。
其實,處于消費主義文化語境,小說作為精神勞動的產品,是不可以忽視它作為一種文化消費品的商品維度的,應該在市場上按照商品的屬性進行流通,當然這種流通不應以放棄小說的審美性和精神性為代價。更何況,女性書寫者的“私小說”文本,援引女性被壓抑太久的嘶啞之音呼喊出生命最本質的憤懣與渴望,更值得關注,與其說是個人言說不如說是欲望宣泄。欲望作為人的本能,這也是天賦人權,合理欲望的滿足,對于人的潛能開發,對于人的精神建構和情感升華,也是有積極意義的。站在冷靜的理性立場,重新審視上世紀90年代女性“私小說”書寫,還須知人論世,顧及全篇全貌,這個問題還有值得研究的必要。
一
自“五四”以后,中國女性文學在反映女性生存困境,展現女性覺醒程度方面是“立法超前”的,前衛的,也是相當個人的,甚至還演變為對女性知識分子的特殊關懷。從廬隱、丁玲、蕭紅、張愛玲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以降的林白、陳染、衛慧、棉棉等,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文學書寫者,都在反思與清理和中國女性生存息息相關的東西,諸如傳統文化歷史、倫理道德、轉型期特有的社會心理狀態等等。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小說的藝術》一書中表述過以下兩種思想:一是“所有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這個謎”;二是“人的存在被遺忘”。無論古今,遑論東西,歷史都以男權話語為主宰為中心,文學上的“關注自我”,始終是在重復解釋“他的故事”——關于男人的故事。女性在歷史中的作用與貢獻往往被抹煞,所有關于女性的文字敘述,都由男人一手操縱,幾乎完全拒絕女性集體自覺、集體認同的“女性話語”,女性在漫長豐厚的文化歷史中竟然是一個“失語者”、“缺席者”,一部文學史始終彌漫著典型的“他者話語”。上世紀60年代,歐美女權主義成為20世紀最具批判力的理論之一,女權主義要擺脫由男權話語所塑造起來的女性身上的“第二性”特征,目的在于強調女性自身的獨立不倚。
在中國大陸,上世紀80年代中期至整個90年代,被人們認為是一個女性書寫自覺的時代。當集體敘事逐漸從文學主題的寶座退位于個人敘事以后,似乎男性作家風光不在,被擠到文學園地的一隅,最精彩的戲都由情緒化的女性書寫者來上演,這當然是外來資源與中國本土資源結合的幸事。吸引眼球的女性書寫者可以稱為新型人格的探索者,她們似乎故意置身于男性作家們“尋根”集體無意識之外,往往直接細膩地在文本中表達新奇特異的感觸和思想,而與傳統文化的自我意識保持著有意的拒斥關系。
在米蘭,昆德拉看來,“人的存在被遺忘”有兩個原因,一是“減化”,二是“意象形態”被包圍。仔細思量,如此分析的確寓意深刻,世界確實處在一個真正“減化”的漩渦之中。恰如美國杜克大學教授弗·杰姆遜所界說的那樣:20世紀下半葉科學技術帶動著信息、媒介的迅速發展,全球已進入“后現代主義”階段,這個階段構成了以他人為引導的“看文化”特征。由于傳媒對現實的強大主宰,現實與意象的關系被顛覆,不是意象反映現實,而是意象塑造了現實,“生活的世界”不能不在消費主義文化的漩渦中逐漸黯淡,逐漸減化,“存在”最終落入遺忘之中。
考察中外文學史上的女性書寫,更是曾經沉默的“存在”,女性的生命狀況與女性的生存語境,更是“看不見的生活”,這極其類似于英國牛津大學人類學家阿登那夫婦關于“失聲集團”的說法。秀莉·阿登那和埃德汶,阿登那夫婦的學術成果是建立在對“原始”社會研究基礎之上的,其對“新大陸”古老文明及傳統社會的“他者”解讀,現實性強,人文關懷色彩濃厚。她們對“女性意識的存在”曾作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在人類文化的演變過程中,歷史把女性驅趕到一個有別于男性的生活空間,如家庭及閨房、廚室以及后宮等處所,故男性文化和女性文化是兩個不能完全重合的圓圈,中間相重的部分屬于兩性,是共同的社會體驗和共性文化,而那溢出的呈月形的部分,是女性獨有的屬于無意識的感知經驗領域,那是不能用主宰集團所控制的語言來表達的,因而足“失聲”女性的空間。女性共同的歷史經歷感受,形成了女性超越時空的“集體經驗”,構成了同質的“女性意識的存在”,女性只能蝸居,談何文學書寫!但“失聲”并非無聲,在現代性社會里,女性走向社會以后,改變了人類生存方式的傳統結構,誘發人們對女性的歷史處境、現實生活乃至對整個文明史進行反思,“失聲集團”能夠登上大雅之堂,可能運用“女性話語”去質疑甚至顛覆男權話語中心及其特征之上的整個形而上理論。回望歷史,西方女性文學書寫從“浪漫小說”,個人化的“自敘”述說,到埃萊娜·西蘇、凱瑟琳·G·伯克所倡導的“女性身體書寫”,從現實反映女性的處境和她們不斷變化的文化觀念,代表著“第二性”在價值觀念上對客觀世界的理性認識,“野地”不再荒蕪,“失聲集團”終于唱出憂郁的歌子。
現代中國文壇的女性文學書寫者在五四“人的文學”旗幟召喚下,從兩個向度展開了書寫的文本形態:一是“莎菲后”以丁玲為代表的反抗民族壓迫與階級壓迫的文學書寫;二是以張愛玲為代表的渲染性意識,直接面對男權話語中心并進行批判的文學書寫。埃萊娜·西蘇認為,女性書寫的意義有二,一方面是為自己寫作使女性重返自己的身體,而她們的身體需要被聆聽;另一方面,女性的發言能重建自己的話語系統,并能進入一直以壓抑她們而存在的歷史??v觀上世紀90年代當代中國文壇女性書寫,更多地承襲了張愛玲的創作套路,對女性進行全方位的理性思考,以大膽的筆觸表現自我深層的情緒欲望,述說著女性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波動。
二
寫作是在個體生命經驗基礎上的寫作,亦是作家精神立場的寫作。從上世紀90年初開始,一個不能忽視的現象,是當代中國文壇女性書寫發生了轉折與變動。與80年代女性文學書寫不同,這一變化主要不是通過鄉村而更多是通過都市體現出來。都市內部由多元文化交互作用所造成的復雜變局以及這種變局帶來的多重不確定性,使都市的發展和轉型改變了舊有的生活空間、生存環境,女性在歷史“野地”無法復蘇的女性意識日趨自覺。都市里活躍著龐大的女性消費群體,奔波的女性尤如單純承載各種欲望的容器,縱情于都市酒吧、迪廳、賓館……在展露身體隱私中顛狂,于欲望宣泄中放歌。蟄居都市中的女性文學書寫者,自然會關注這一重大變化,并通過這種關注探尋自己的精神出路,相繼推出自己的“私小說”。這種女性書寫的話語方式似乎被認為消解了文學的社會性:一方面把文學消費者的視線引入了私人空間;另一方面文本又擴張了私人空間,把個人欲望隱私放大為公共話語。如果理性地審視,這其實標志著當代中國文壇女性小說在摒棄集體敘事書寫后個人敘事的趨于成熟?!八叫≌f”文本將身體楔入歷史,敞開了女性身體,釋放著心靈隱私,深入探究著女性“存在”。
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讓自稱為“虛構的孩子”的多米與意欲強暴自己的青年結伴為友,更讓多米一意孤行游走在尋找愛情的旅途卻一無所有。多米不乏“男性氣質”,但多米在“一個人的戰爭”中的堅強來自于她的人格分裂,她的隱蔽欲來自她的裸露欲:“我無窮無盡地愛她……其實我跟他做愛從未達到過高潮,從未有過快感,有時甚至還會有一種生理的難受。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要的,我應該作出貢獻?!?/p>
“一個人的戰爭”,希望達到一個被物化和虛化的女人對沉重人世的解脫,雖然沒完成個人的創造性突圍,畢竟這樣的嘗試,仍然是清醒地意識到個體生命之重,企望探究女性新處境的書寫,不能不是“野地”里沉重的訴說。陳染的《私人生活》在理性與情緒,肉欲與幻想的重重矛盾中顯示的不僅僅是陳染本人的困惑與分裂,也是相當一部分女權主義者無法擺脫的深刻困境。在很多方面,文本與《一個人的戰爭》都有相似之處。在文學史上,父與子之間的隔膜是一個常見的主題,父與女的主題比起父與子的主題來,又蘊涵了怎樣的人性之思?陳染在之前的《與往事干杯》中就表達了因為父親的“缺席”而產生的情感困惑。《私人生活》中的“零女士”倪拗拗交織著“戀父情結”與“仇父意識”,她自立、早熟,最后腦筋出問題,進了精神病院:“我迷戀父親般的擁有足夠的思想和能力來‘覆蓋’我的男人,這幾乎是到目前為止我生命中一個最致命的殘缺”,文本“還原”著“父與女”存在關系的復雜性,也揭示了人性的豐富,生存的艱澀,對男權主流話語的詰難。如此觀之,陳染的文學反思畢竟提供了新穎的視角,算得上一次“野地”的耕耘。但倪拗拗作為陳染“內心釋放”形象,總是處在希望與失望的心理絕境,總是掙扎在沖突的兩極,置身于一個不可能邏輯解決的悖論漩渦中,由于陳染所觸及的人生傷痛和個體欲望都來自人性的潛層,如此“窺破”才能洞悉女性的本來面目,為可能“被遺忘的存在”找來一把探究的鑰匙,有了這把鑰匙,如魚得水,如燕銜泥。陳染有一股不顧世俗的輿論,蔑視而曠達一切的傲氣:“關于個人化寫作,也有人稱‘私小說’這個話題,的確觸碰到我的敏感點上,它首先涉及到‘個體與群體、個人與人類關系’這樣一個在東西方文化中完全不同的社會觀念與哲學問題……我始終堅持在主流文學之外的邊緣位置一筆一劃地寫作。”
三
“私小說”的提法并非當代中國文壇的創新發明或是評論家的胡亂貼標簽,而是來源于日本近代文壇。按照日本文論家久米正雄的說法,“私小說”就是作家把自己直截了當地暴露出來的小說。另一位日本戰后“私小說”作家藤枝靜男也認為:“‘私小說’可以說是探索我自己身上的真實?!边@即是說,敢于暴露自己和擁有個體真實,乃是“私小說”文體的一大特征,這也是“五四”以降幾代作家“自敘傳”文學格式的直接依據。
在當代中國文壇,曾經廣泛閱讀過中外文學名著的“60后”、“70后”女性文學書寫者,顯然是承襲了“私小說”文學格式的又一撥成功者。她們的成功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只限于“回憶和記載個人歷史”的“私人生活”,關注女性的性別意識、性別情感、性別體驗;二是她們講述的女性“私人生活”偏激高傲,形成了自己一貫到底敢于承擔責任的獨立人格。“60后”、“70后”的女性文學書寫者,處在消費主義文化語境,始終關心自我生命進程中的沉浮與苦樂,在理論資源上受到來自于歐美當代激進女權主義的濃重影響。因此,“暴露自己”的說法大致是可以成立的,“私小說”的冠名也是恰當的。這樣的書寫,在陳染、林白那里,是渴望沖出肉體束縛,求得精神的解脫和自由;在衛慧、棉棉那里,則表現出一種拋棄精神與情感,回到物質和肉體的傾向。
人類走向個人是人類自我意識的飛躍,也是人的主體性建構的思想基礎,是一種現代性的價值立場和精神氣質?!?0后”、“70后”的“私小說”書寫,在反撥扭曲的兩性關系上所取得的成就,絕不能鄙棄為對文學的社會性棄之不顧! “對欲望的書寫不帶任何文化意圖,也不帶任何價值拷問”,這些立論言過其實,其實她們的文本蘊涵著對現有道德和社會秩序的主動出擊和挑釁。她們特立獨行的性格和格調追求,或者成為了現代消費社會女性欣羨的時尚,或者使傳統社會的衛道者們尷尬萬分,哭笑不得。小說可以書寫集體敘事,也可以書寫身邊瑣事;小說可以有社會性,也可以不那么注重社會性。從文學的審美性而言,小說對表現人的價值,追求人生意蘊,既可以是現實的又可以超越的,其強大的生命力就在于對人性的探索,對“存在”的探究?!?0后”、“70后”女性書寫者的“私小說”,將集體敘事視為禁忌的私事或隱私體驗從被壓抑的記憶中釋放出來。其實記憶也是一種癥候,它標志著人們要在自己的生活現實中將過去的某一點,某一面鐫刻為當下時代的紀念碑,將更廣大的生活推入過去的幽暗之中。這樣的記憶,無疑是在“野地”里飛翔,有可能實現對人性的深入挖掘。即使是衛慧、棉棉的“私小說”文本形態,從身體到欲望的釋放,包括那些較為混亂的兩性關系,甚至是帶有商業意味的性交易,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揭示,都市女性已經在實際狀態中,踐行著歐美激進女權主義所強調的那種女性對于性的自主性,盡管這種自主性呈本能狀態,是在無意識情形之下的,并沒有與女性個體建構掛起鉤來,但仍然彌足珍貴,蘊涵著對現存的社會結構、家庭結構乃至兩性結構挑戰意味,焉知它不可能蛻變為誕生真正女性的源泉?
《上海寶貝》的“現實”,只能在消費社會里才會具有。文本中的“另類女人”,都生活在酒精和男人包圍中:富孀馬當娜作過媽咪,標明當下時代性交易的半公開化;現代派畫家阿Dick依附于有錢的馬當娜,宣告了金錢規則凌架于大男子主義之上;還有外資公司洋老板馬克,以在性上的絕對優勢對主人公倪可性的征服;無業青年天天在極端的不安中吸毒最后自殺,都揭示出在消費主義文化氛圍里,傳統道德和人倫情感的單薄和脆弱。這應該視為“野地”的青春動感與生命的張力。
棉棉的《糖》,在“野地”里的反撥似乎有些出格。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衍射出扭曲的精神需要、跌入享樂主義和拜物主義泥淖而不能自拔:不在乎由父母或是情人來包養,追求刺激、追求時尚。主人公“紅”從小就是一個“問題女孩”,除了傾心于“像月光一樣的男人的背”之外,“不相信一切”,還與賽寧有長達10年的纏綿。宣稱“我們不是好孩子,我們也沒有糖吃”?!翱刂啤笔沁@部“私小說”文本的一個關鍵詞,所有女性,總都希望能有一種外部力量來控制自己,就連“紅”本人也永遠走不出賽寧的城堡,當一切都崩潰之后,只能受控于酒、海洛因、性,文本充溢著一種墮落頹唐的凄美。即便是這樣,當細讀這部文本后,還是能發現一種閃光的東西包藏在那些語言生澀、結構混亂的內容中,那就是上世紀90年代就已經萌發的某種思想的逐漸成形和發展:都市青年女性成長的艱難與“現實”的困惑,某些評論家認為文本展示出一種“殘酷的青春”。為什么“殘酷”?不是生活的殘酷,而是“另類”的殘酷,足在物質基礎保障后欲望的“殘酷”,是動物性的生存和人性的生存之間的殊死搏斗的“殘酷”。文本是用身體思想最好的注腳,既描述了歷史中女性的“存在”,又直接用親身經歷的“現實”來書寫,超越了中國女性千百年來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應該視為是她們文學書寫文本中最具開拓性,最前衛的東西,無疑是“野地”的吶喊。
四
小說要表現人,很難將其自然性與社會性分割。人生活在世上,無論男女,首先是自然需要,但人的自然需要必須在現實語境中才得以滿足。性不是男人的專利,它也是女性與生俱來的自然天性,女性應該有選擇性的權利。林白的“身體敘事”與陳染的“私人心語”,以王單想沉思或詩性飛翔解構了男權話語中心的日常秩序與道德價值,傳遞出對女性生存狀況的透視和抗爭,拓展了社會轉型后在消費主義時代的生存空間和小說的敘事空間;衛慧、棉棉的“私小說”文本翻騰著女性隱秘欲望及本能的生活,探究了現代都市一族的生存境況和精神狀態,呈現出生活的原生態。這種文本形態,是“人類的一種可能的境遇”的投射與聚焦,是“野地”的播撒,更是“野地”的收獲。
米蘭·昆德拉盛贊卡夫卡和喬伊斯使性愛從浪漫的激情中走出,還原為每個人平常而基本的生活事實。林白、陳染的“私小說”豈不是“還原”?不過這種“還原”不是向一個設定的理想還原、向生活的同有形式和社會形式還原,是通過對女性心理和女性經驗的全面展示,通過對失聲“野地”的深入“探究”,展現出了幾近消失因而氣韻生動的女性生命圖景。文學之為文學,就在于它要把人們從無意識深處喚醒,使人們重新體驗和感受這個對人們來說再熟悉不過的“存在”世界?!?0后”、“70后”的女性“私小說”書寫,往往在藝術手法上采用了“反?;笔址?,對于人們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女性“存在”加以陌生化處理,讓人們在文本的“情節”中感知著“人類的一種可能的境遇”,恢復人們對“存在”世界的認識。
處在消費主義文化語境,“60后”、“70后”的女性“私小說”書寫,多屬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很少在文本中顯示人生的滄桑體驗,想要躍上消費主義的天平,惟一可以依傍的,大概也只有她們經驗的“私人生活”和探究到的在歷史中女性的“存在”。雖有媚俗之嫌,畢竟揭示女性生活原生態,這一精神生態正是多年來在男權主流話語的壓制和排斥下,女性最隱蔽最真實的一面,為當代中國文壇的女性書寫踩出了一條新路。評論家魯利君對她們“私小說”的書寫別具慧眼:“也可以認為失聲話語的‘野地’那種被誘惑、被侵犯、被玩弄、被侮辱、被遺棄的屈辱、怨忿、痛心、噬心,是中心話語遮蔽下的另一種真實,而所有這些現在依然被集體敘事和男性話語中心視為禁忌而難以從容啟齒的女性存在困境方面,是非‘至深者’莫能動心的真實。”
從哲學、文學思潮層面審視90年代女性“私小說”書寫,不難發現兩方現代派哲學思潮與現代派文學思潮的巨大影響。在現象學基礎上發展出來的存在主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就風靡中國大陸,聯袂而來的現代派小說更是洛陽紙貴。海德格爾、薩特的哲學精神乃是從自我存在出發對終極意義的拷問,強調“回到事物本身”,在存在世界中作觀察。以卡夫卡、薩特為代表的現代派作家的文學主題就是追求真實的自我和對生存荒誕感的揭示。
誠然,不管是男性或女性,都是生存在一個充滿矛盾的現實語境中,而某些矛盾包括生存矛盾是以二律背反的形式根植于人的存在之中,尤其是女性與男性之間有很多差異,包括生理上的差異以及基于生理上的各種氣質、性格差異等等更是一種悖論,所以女性的“存在”既包含嚴峻和崇高,又包含無奈和荒誕。但是,這種精神狀態在女性自我意識整體覺醒普遍覺醒時期,卻常常產生幻想與現實的尖銳沖突?!?0后”特別是“70后”女性書寫者,持女權主義立場去爭取更多話語權力、希冀顛覆男權話語中心機制,本無可厚非,然而反復渲染女性的屈辱或欲望放縱,尋求女性的黑暗歷史是不能夠維持其綿延的未來的。
缺少對彼岸世界的敬畏,缺少宗教精神的規約,那將無助于超越傳統文化、倫理道德的禁錮,相反還會使個人淪為生物性的存在,甚至成為一種因為脫離了文化結構而可以被無限詮釋的奇觀,走向它的對立面。兩性的終極目標是兩性和諧互補,而達到這一日標的途徑是理解、對話而不是戰爭。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