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空間下的歷史性建構：現代傳播與詩人身份的確定

摘要：現代詩人的產生與合法性確立是多元化文學發展運行機制以及詩歌傳播空間無限拓展的結果，其身份與地位在報刊、出版、公共閱讀、批評等多重話語和傳播機制的共同言說中被歷史地、動態地建構與呈現出來，并逐步建立起中國現代詩歌的價值理想與審美規范。

關鍵詞：多維傳播；制度化；合法性；歷史性；身份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7-0117-03

現代意義上的詩人不僅是一個自我建構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更多地表現為一個無限豐富與復雜的不斷歷史建構的過程。其中，由現代出版和傳播而帶來的詩歌生產、傳播、閱讀與評價方式的整體變遷，對于詩人身份合法性的確立及其經典化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不同于現代大規模、快速集中性的營銷式傳播，古代詩作大多以文人間的酬唱應和，城市巷里的口頭相傳，宮廷集會的歌舞表演，歌坊歡笑場所的傳唱，名勝之地的題詞立碑，民問或官方的詩歌傳抄、刻印，詩選的編撰與批評闡釋，私塾或家庭的摹習教化，后人詩作的不斷化用等方式流傳，建構起一個相對穩定自足的特定的詩歌傳播空間。但由于傳播方式與傳播制度(媒介)的限制，古代詩歌的傳播表現出較強的歷時性與延續性。陶淵明的《飲酒·其五》向來被視作陶集的壓卷之作和陶詩風格的代表作，但最初卻不為時人所識，后經《昭明文選》輯錄，王安石定調，陸侃如賡和，方才逐漸成為陶詩中“杰作中的杰作”，被人稱誦至今。同時，在傳播空間上，傳統詩歌往往以初傳者為中心，呈輻射狀擴散，表現出明顯的圈層性。大多局限于特權、精英階層或文人同好，缺乏社會性與公共性，知識尚未成為社會公共意識。因而，傳統詩人身份是在一種相對封閉、歷時久遠的時空流布中逐漸呈現并得到確定的。

鴉片戰爭以后，現代報刊、出版業的迅猛發展不僅引發了詩歌本質的深層次內變，使詩歌從傳統的應酬唱和之作轉變成為面向大眾的公共言說方式，從廟堂、沙龍走向大眾、民間，從教化轉向啟蒙。同時，還徹底改變了詩歌的文化傳播結構與社會運行機制，極大地推進了文學市場化、讀者大眾化與詩人職業化趨勢的發展，稿費制度更直接地帶來作家身份的變化。詩歌及其創作主體不再是獨立于社會之外，而越來越成為一種工業化的生產和消費，詩人便在現代多維傳播機制與文學制度的歷史言說中不斷地被建構、呈現出來。

一

在新詩的發生空間中，詩人人場的方式與姿態直接決定著他在詩壇的位置。作為詩歌流通的重要環節，報刊發表無疑是詩人獲取詩壇“場域位置”，贏得聲譽的第一載體。

晚清以降，伴隨著新式印刷技術的引進，報刊媒介大幅度增加并批量生產，“朝甫脫稿，夕即排印，十日之內，遍天下矣”。媒體的公共性為詩人的個人寫作提供了直接社會化的途徑，新詩影響迅速擴張，一批以詩文創作為生的職業詩人隨之應運而生。《新青年》作為新詩的最重要試驗場，積極倡導詩歌革命的主張，并發表大量詩歌作品身體力行地予以實踐。自1917年2月發表胡適的《白話詩八首》，到1919年五四運動，《新青年》共發表新詩66首，作者15人。受其影響，《每周評論》、《新潮》、《星期評論》、《少年中國》等報章雜志紛紛刊載新詩，并由此產生了中國現代第一批白話詩人。實際上，早在報刊正式發表前，胡適與郭沫若等便開始了白話新詩的嘗試，但僅限于朋友之間的書信往來酬唱，屬于“私人的實驗”，因而當時并未在社會上造成影響。直到經媒體發表后，伴隨著公共空間的閱讀與流傳，其創作實績方才獲得公眾認同，一時詩名大震，郭沫若還由此進入了一個創作的“爆發期”。對于詩歌創作者，報刊發表不僅提供了入場的機會以及實現其社會價值的可能性，客觀上還刺激了他們創作的激情，使其在詩壇和讀者中迅速獲取詩人身份與聲譽成為一種可能。

詩人的入場，報刊編輯的策劃與宣傳起著重要的作用。得益于《學燈》編輯宗白華的賞識和鼓勵，郭沫若創作了大量“男性的粗暴的詩來”，加之開辟專欄“造星”式的推波助瀾，郭沫若迅速脫穎而出。他的詩最終不僅成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革新文體，而且奠定了詩人在詩壇上的地位，引領著一個時代的閱讀風尚。

如果說報刊的成功發表，為詩歌廣泛傳播提供了基本的物質條件，使詩人在社會公眾里初步獲取了詩名，那么現代出版業的發展則為詩人作品成集，進而奠定其詩壇地位創造了直接的現實基礎。通過詩歌的編撰，將散存于各處的詩歌匯編成集，為詩歌的保存、閱讀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和可能，進一步擴大了詩人的流傳與影響空間。同時在詩集的編次、刪選過程中，詩人以一種特定的審美標準進行著自我檢視與過濾，整體傳達其對人生、社會的歷史審視，以及對詩歌的獨特想象與創造，詩人的公眾形象也得以全面地歷史性呈現。作為新詩創作實績的第一塊界碑，《嘗試集》摒棄胡適早期所作律詩與打油詩，按序言、舊詩、新舊詩、新詩的順序進行編排，真實清晰地勾勒出新詩發生的歷史軌跡，在文言與白話、新與舊的辯識中，完整地呈現出詩人關于新詩“詩體解放”的自我想象，不僅奠定了胡適在文學史上的經典地位，并且對當時詩壇創作產生支配性影響。因此，在現代詩壇，詩集的出版與否直接關系到詩人歷史合法性的確定以及社會影響的擴張，一定程度上，形成或潛在影響著文學話語主導權。

除詩人自己出詩集，評論家或編輯編選出版詩集對詩人的培育、扶持和推動作用也是極其顯著的。作為成熟的讀者，選詩、集詩的過程浸潤著選家對詩的評價，暗含著對詩人身份的認定。在現代，出于對詩壇邊界的維護與市場化追求，詩集的編選、出版更成為文化“把關人”的一種自覺行為。1922年出版的《新詩年選》中“所選的都是幾位常在報章里看見的名字”，以用來“作一般年輕創作家的榜樣”。這里，選家的選詩不僅標志著讀者接受，也顯示著對詩歌話語權力的重新支配與分享的欲望，它進一步擴大了詩人聲譽，直接確定與提升了詩人在詩壇的位置。

二

現代傳媒空間呈現著巨大的開放性，其面向社會公眾與創造公共話語空間的追求，改變著詩人體認世界與自我身份認同的方式，對其創作選擇、詩性體認、主題想象與言說方式產生明顯的制約和影響。某種程度上，現代刊物、出版等傳播媒介決定了詩人歷史出場的自我想象。

與傳統詩人不同，現代詩人不再完全是自足世界中個體經驗的感受者與體現者，強烈的公共意識與國家救亡圖存的現實需要，使他們自覺地將自我世界與他人世界分離開，以開啟民智、鼓吹革命、服務社會作為自己的內在價值觀念追求，自覺聽從“前驅者的將令”，把詩歌的啟蒙對象——詩歌的擬讀對象納入自己的關注范圍。基于此，早期白話詩派和寫實主義詩人群主動適應現代媒體與讀者心理的需要，以思想啟蒙言說為目標，關注中國現實場景，在創作中抒寫人的解放、覺醒和人本體的真正發現，注重平民意識與個體生命的表達。胡適的《人力車夫》，劉半農的《相隔一層紙》、《學徒苦》，劉大白的《賣布謠》、《田主來》，沈尹默的《月夜》等將筆觸深入到社會底層，真實描寫普通民眾的苦難人生，表現出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更有許多詩篇直接揭露社會貧富懸殊、對立，鞭撻社會的黑暗與腐朽，以鮮明的思想解放特征喚起了公共讀者的強烈共鳴。

不僅如此，現代傳播交流的潛對話特點還直接規約著初期詩人們對詩歌語言與形式的想象與追求。出于廣泛溝通和喚醒民眾的需要，初期詩人大膽地從幾千年的文言鉗制下突破而出，破除格律音節，積極倡導白話自由詩。胡適在《談新詩》中明確提出，“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主張“詩的經驗主義”，強調對客觀生活作逼真的描寫。因而初期新詩普遍具有寫實主義特征，重平民意識與自我精神的表達，更是面向大眾傳播的內在要求，平直敘述而較少情感色彩與象征性。顯然，這種言說方式的變化既與五四新文化整體變革相關，同時也是現代大眾讀者作為一個重要維度進入詩歌再創造空間后的制約作用。詩人們自覺充當公共領域的言說者，以通俗明白，簡潔曉暢的詩歌創作使新詩獲得大眾的認可，占領詩壇正宗地位。可見，追求個體情感的一種普遍性、社會化、平民化表達不僅僅是時代思潮的激蕩，更是面向大眾傳播的內在要求。在媒體的推動下，詩人的形象被重塑并在公共呈現中浮出地表。

詩人與文學社團、期刊相依相存是現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現象。出于大致相同的政治或文化傾向，詩人們自由結社，以某一共同主張為旗幟，以某一刊物為陣地，相互鼓勵，共同傳播域外新文學、新思想，以自己的方式闡釋文學的存在，捍衛群體想象的文學意義與價值。并借助集體的力量擴大詩歌的傳播空間和影響，幫助詩人最大限度地實現自己的價值和追求。因此，新詩初期各類文學社團層出不窮，湖畔詩人因共同的志趣相聚組成湖畔詩社，一起“歌笑在湖畔”，“歌哭在湖畔”，“真正專心致志做情詩”，鮮明的個性意識與集體獨特的話語形態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的震動與反響。對于詩人，社團不僅提供了生存空間與生活資源，同時依托于社團和媒體堅實的體制基礎，詩人們還獲取了特有的文化資源與話語權威，形成新詩發展的特定風格與流派，擴大了自己的影響，有力地促進了詩歌創作的繁榮。在現代中國，郭沫若、徐志摩、聞一多、馮至等著名詩人總是與創造社、新月社、淺草——沉鐘社等社團聯系在一起。借助于社團，他們強化了自己的審美意識形態，獲得了詩人身份認同。

三

詩人的產生和認可與社會公眾的接受密切相關。現代媒體以及出版、教育的迅猛發展為詩人的個人寫作提供了直接社會化的途徑。面對廣大閱讀市場，詩人只有通過作品激發讀者的情緒和想象力，滿足大眾閱讀期待，才能引人矚目并被主流文化圈接受、認同。可以說，詩人及其作品的最后創造是眾多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共同完成的。

作為現代傳播的重要元素——讀者的產生、構成與閱讀風尚從整體上直接推動乃至決定著詩人的入場與地位。現代教育的興起與媒體的發展，為新詩閱讀培養了一批以編輯、教員和青年學生為主體的新式讀者群落，他們是新詩的讀者和主要追隨者，甚至一些人受到影響由讀者變成了作者。胡適、郭沫若、徐志摩等人新詩地位的確立，某種程度上，與媒體所培養的特定讀者群密切相關，他們的詩也因此帶有鮮明的青年文化特點。基于此，許多報刊都非常重視詩人、文本和讀者群的互動。《新青年》的“通信”、“讀者論壇”欄目，《小說月報》的“創作批評”欄等，吸引了讀者對新文學及其相關問題的廣泛參與和討論，建立起“文學與讀者”的緊密關系。

如果說讀者群落的形成是詩人產生的基本現實條件，那么，讀者的閱讀與傳播則是詩人身份確立的重要關鍵。作為一種審美表達，新詩只有經過讀者閱讀、闡釋才能真正發揮和實現其價值與意義。閱讀中，接受者對文本所傳導的文化信息進行歷史整合，某種集體經驗使主客體雙方在文化的“共享空間”中形成一種“想象的共同體”，即詩歌文本與大眾閱讀的期待視野高度冥契，使受眾獲得一種情感的高峰體驗或被普遍分享的“代際經驗”，并在這種集體的想象性塑造里使詩人獲得集體的命名與認同。郭沫若的《女神》一發表便“以非常速度占領過國內青年的心上的空間”，在社會上產生巨大的轟動效應。其原因不僅僅在于作品的情感與情緒中所表現出“二十世紀的動的和反抗的精神”，體現了追求個性解放的五四時代精神和反封建意義。同時，它還使個人體悟與青年學生的價值渴望產生強烈共鳴與契合，熱烈地感動了讀者，使青年們“從麻木、屈悶中跳出，充滿著奮斗，冒險”，極大地釋放了五四青年長期郁積的社會壓抑心理，滿足了青年讀者對未來新生活的自我構想。因此，《女神》出版后多次再版，成為一本暢銷不衰的經典。正是在詩人郭沫若和眾多讀者特別是熱血青年的共川閱讀、言說中，《女神》對中國新詩的意義逐漸凸顯，成為形式化標本，從而建構起新的詩歌美學規范，并成為新詩形成與詩人身份合法化的一個重要標志。

四

在詩歌的生產與閱讀過程中，批評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元素。作為一種日益制度化、規范化的文學實踐活動和行為，批評家對詩人及其作品意義的評價、闡釋和描述，反映了一個成熟或專業讀者的獨特認識與體悟，具有一種評價定位與示范作用，對其它一般讀者的閱讀產生潛在的誘導。某種意義上，批評活動不僅從觀念、意識形態與制度上影響并建構著文學主體意識和行為的發生，同時也組織、引導著文本的生產、流通和消費，對于規范詩人創作和詩人身份與地位的逐漸確定產生著重要影響。

自古代以來，傳統的詩評往往在各類選本、詩話、筆記、雜著等著作中，對詩旨詩藝詩境進行簡括零散的點悟式審美闡釋，“寓細密的詩學理論分析于歷史的闡釋過程之中”，從而揭示詩歌的詩學意義與價值。詩人及其作品的毀譽褒貶、地位升遷，更多地伴隨著不同時代審美視野與詩學觀念的歷史嬗變，在個人即興隨意的感悟間經歷著曲折變化，封閉的空間使批評難以產生廣泛而直接的社會影響。

與傳統不同，現代報刊、出版所帶來的公共化的呈現，使文本與閱讀之間的交流與反饋更為快捷迅速。因而，新詩批評家往往能迅速有效地介入當下詩歌創作。為支持與探討新詩的發展，新詩的倡導者和參與者如胡適、周作人、朱自清、郭沫若、聞一多等人利用綜合文化雜志、詩歌專門雜志、報紙文藝副刊、書序書評等各種傳播形式，積極進行白話新詩的理論建設與詩藝探討，闡明或辯護新詩的合法性，建構新詩審美規范；同時還積極撰文進行詩作批評，扶持新人，使詩人在新文學陣營取得合法性身份認同。在新詩創作初期，汪靜之的《蕙的風》以自由清新的文字頌揚愛情、歌詠大自然，對戀愛自由與個性解放的執著追求與青春放歌，張揚著五四反封建的時代主題。其驚人的大膽、率真的坦誠驚世駭俗，同時也引起了一場“文藝與道德”、“文藝與人生”的論爭。針對“道德家”們的大加撻伐，魯迅、周作人、胡適等著文及時予以批評，肯定湖畔詩人的創作。認為性愛是“生的無差別與絕對的結合的欲求之表現，是宇宙間的愛的目的”，贊揚《蕙的風》是詩壇“解放的一種呼聲”。同時胡適、朱自清、劉延陵還為《蕙的風》作序，周作人在《晨報副刊》撰寫《介紹小詩集<湖畔>》一文專門推薦，肯定新詩集體現了“詩體解放”后“新鮮”的表意活力，提倡新詩“美與愛”寫作的自由，極力為其辯護。論戰中，詩集的思想意義被大大地提升，汪靜之也因此暴得大名。顯然，讀者、批評家的閱讀與批評所形成的多維場域，對詩人文學史意義的不斷生成，詩壇地位的不斷確立與提升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現代傳播對詩人身份的確立與合法化有著極其復雜多樣的影響。伴隨著中國詩歌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現代意義上的詩人亦在報刊、出版、公共閱讀、批評等多重話語和傳播機制共同言說與歷史擴張中逐漸被呈現出來。由此，詩人在中國新詩壇的合法與代表性地位、意義不僅被確定，中國現代詩歌的價值理想與審美規范也不斷被建構，規范和影響著現代詩歌創作的新秩序。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