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認為,以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為范例進而擴展成為全球理想的經濟無限增長模式和高消費的生活方式,造成了過度生產和過度消費,導致了人的異化(包括異化勞動、異化消費和異化需要)和自然生態系統的破壞,從而引發了生態危機。因此,要改變這種狀況,當務之急是“從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本質的見解出發,努力揭示生產、消費、人的需求、商品和環境之間的關系”。
一
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體系中,“需要”和“消費”這兩個重要的概念,它們是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分析資本主義生態危機的邏輯起點和基礎。
按照阿格爾的說法,歷史的變化已使原本馬克思主義只屬于工業資本主義生產領域的危機理論失去效用。今天,危機的趨勢已轉移到消費領域,即生態危機取代了經濟危機。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的理論已不再能單獨用于分析現代資本主義的危機趨勢了。因此,我們需要對“我們稱之為‘異化消費’的現象,即異化勞動的合乎邏輯的對應現象進行分析;我們認為這是大多數馬克思主義者所忽視的一個命題”。
他認為,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包含了兩種分析觀點:一方面,它認為資本主義商品生產的擴張主義的動力導致了資源減少和大氣污染的環境問題;另一方面它力圖評價現代的統治形式——人類在這種統治形式中從感情上依附于商品的異化消費,力圖擺脫獨裁主義的協調和異化勞動的負擔。在他們看來,以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為范例進而擴展成為全球理想的經濟無限增長模式和高消費的生活方式,造成了過度生產和過度消費,導致了人的異化和自然生態系統的破壞,引發了生態危機。具體而言,在利潤推動下的大規模工業生產不斷擴張,使物質生產出現了“過剩”,為了維持資本的繼續增值,實現經濟持續增長的目的,消費變成了新的生產力,“不消費就衰退”漸成共識;經濟增長不斷刺激消費,而鼓勵消費就是不斷地擴大人的“基本需要”,就是不斷地將奢侈品轉化為“必需品”,此時的生產不但為利潤而制造消費品,而且還必須同時為利潤而創造需要,需要不再是源于人的內心,而是變成完全由外部制造出來的東西,消費成了需要滿足的唯一方式,并變異為生產擴張的內在動力。
通過以上分析,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下,無限生產、異化消費和虛假需要被聯結起來了:資本主義的無限生產是最初的推動力和源泉,虛假需要和異化消費既是其結果又從內外兩個方面形成了新的推動力,它們以整個地球生態系統作為支撐,互相推動、交融并進,構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繼續生存的動力。與此同時在政治上,這一動態過程也使現代資產階級找到了新的統治合法性依據,統治者通過向個人提供幾乎是源源不斷的商品,不僅使統治者、資本家過著豐裕的生活,而且使“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樣的電視節日并游覽同樣的娛樂場所,打字員打扮得像她的雇主的女兒一樣花枝招展,黑人掙到了一輛卡德拉牌轎車”,工人階級在平等的假象中被同化和融合了,對這個制度的反抗要求消失了,統治者通過對消費實行操縱和調節也延長了資本主義制度的壽命。
由于這種動態過程從經濟和政治兩方面都給資產階級帶來了巨大的收益,它們便因此成為了資產階級極力倡導的“理想類型”,從發達國家輻射到發展中國家,進而成為了全球所公認的最佳發展模式。然而,地球生態系統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當今世界,充其量只占全球人口1/5的工業發達國家消費的原料、能源及其它資源占世界產量的4/5,如果把這些國家所具有的人均資源、能源消費水平推廣到全球所有居民,將對自然環境產生巨大壓力,以至于造成不可逆轉的生態災難。正如甘地所說:“不列顛消耗了半個地球的資源才實現繁榮,那么一個像印度這樣的國家需要幾個地球呢?”因此,正是在發達國家發展模式被不同程度地制度化,并通過經濟高壓和意識形態灌輸在其它國家被提升為普遍理想的高集約市場秩序的社會實踐,要為對地球上可利用資源的嚴重剝奪負責;為依賴于能源密集型的產業而生活的人類現在的生存狀況而負責;為向生態圈排入大量的有毒物質而負責。
因此,要解決生態問題,就必須要改變這種以經濟無限增長和高消費生活方式為特征的發展模式,打破無限生產、異化消費、虛假需要中之間的鏈條,終結它們之間的動態作用過程。只有從生產和消費(需要)兩方面人手,從經濟運行和制度框架兩個層面著眼,直指危機的根源——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政治制度,尋求新的經濟、社會替代方案,生態問題才有望最終得以解決。正如阿格爾所說,“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目的也是雙重的。它要設計打破過度生產和過度消費的社會主義的未來。過度生產將通過分散工業生產和降低工業生產的規模來克服;過度消費將用向人類提供有意義的、非異化勞動(這種勞動是小規模的、民主管理的生產者聯合體的勞動)的辦法來克服。因此,它提出了如下的論證:生態危機將迫使資本家削減商品生產;將促使人們通過我們稱之為希望破滅了的辯證法去調整自己的需求和價值觀,并向人們提供創造性勞動的前景,從而使人們從不必要的(且有害于生態的)消費中擺脫出來”。
二
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的需要觀和消費觀是在其對生態危機形成的根源進行深入分析的過程中形成的,它們作為重要的分析工具和中間橋梁,將生態危機與資本主義的經濟運行方式和政治制度聯結起來,最終使對生態危機的批判轉化成為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并以此為基礎勾畫出了社會發展的新形態。
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認為,二戰之后隨著壟斷資本主義的發展,在高集約度的市場布局下,出現了異化消費和異化需要,它們具有如下特點:第一,異化消費是對異化勞動的補償,二者是互相對應的;第二,由于需要被獨斷地導向商品消費領域,導致了真正的需要和消費的脫節,形成“虛假需要”;第三,異化消費和虛假需要的產生主要源于利潤推動下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第四,異化消費與異化需要使資本主義統治獲得了廣泛的合法性,延緩了資本主義的壽命。
在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中,最早也是最系統地論述異化消費與異化需要的是萊易斯。他在其著名的《滿足的極限》一書中發揮了法蘭克福學派特別是馬爾庫塞的“虛假需求”和“異化消費”觀點, 尖銳地批判了現代工業社會把需要的滿足等同于無休止的消費的觀念。萊易斯認為,在生態危機面前,人們往往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在能源供應問題上,而忽視了人的需求和欲望對生態系統的影響。而實際上,人的需求對自然環境的影響問題,現在已達到了這樣一個重要地步,即我們必須把人的需求問題看作是生態相互作用的更大系統的一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他指出,現代工業社會中人的需要被系統地導向了商品消費領域。人們在快速變化的商品和服務中不斷地重新定義他們的需要,并且用不斷增長的消費來補償其他生活領域,特別是勞動領域遭受的挫折,并最終將消費與滿足、幸福等同起來。然而,“數量眾多的新商品,在承諾滿足需要的同時也相對從前的商品提升了不滿足的感覺。需求和商品的令人眩暈的相互作用帶給個人的是一系列持續變化的滿足和不滿足感”。換句話說,“這樣的社會被經濟層面上激增的財富與個人層面上的匱乏的體驗之間的永恒矛盾所困擾。無論多么勤勉地或多么成功地尋找到不斷增長的資源和能源的供應,也不能解決這一矛盾”。總之,對商品的瘋狂消費并沒有使人變得更快樂。反而變得更痛苦和迷惑。因此,他強調,對于這種傳統來說,最重要的是改變表達需要和滿足需要的方式,在消費領域以外的其他活動領域如生產領域中尋找人的滿足感和幸福感。
對于這種異化消費和異化需要形成的原因,萊易斯認為這應該歸結為“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指引下的資本主義生產的無政府狀態。在他看來,自然并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客體,它并不服從社會的意志,這就是非人自然的需要。因此必須把作為社會構成部分的自然和不是社會構成部分的自然,把受人控制的和不受人控制的世界區分開來,人類要生存就必須尊重自然的界限,人類正是通過在技術上操縱、適應自然環境而創造自己的歷史的;、人類只有適應自然,才能生存和發展。過去人類在意識形態上和技術上強調控制自然、征服自然,這種傾向被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資本主義生產以追求利潤為目的,這造成了社會生產的無政府狀態,以及生產力和資源的嚴重浪費;同時,在資本主義生產力的發展過程中,隨著對自然和對人的統治的加劇,科學技術變成了統治的工具,變成了新的生產力和破壞力的因素。而在萊易斯看來,這種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是資本主義社會最基本的意識形態。正是在這種意識形態的指引下,資本主義社會把為了滿足人類的物質需要而發展生產力作為自己壓倒一切的任務。“為生產可以提供的唯一的理由是,許多人可以被引導到相信他們真的需求和需要市場上供應的最新商品。在這個階段,對自然和人的控制在社會統治階級的引導下,內化為個人的心理過程:它是自我毀滅的,因為消費和行為的強制性特征破壞了人的自由,并且否定了人類從外部強制的經驗中獲得解放的漫長而艱難的努力,這種強制標志著人和自然的原初關系。”
本·阿格爾認為,異化消費是異化勞動合乎邏輯的對應現象。勞動中缺乏自我表達的自由和意圖,就會使人們逐漸變得越來越柔弱并依附于消費行為。在他看來,異化消費是指人們為補償自己那種單調乏味的、非創造性的且常常是報酬不足的勞動而致力于獲得商品的一種現象。這種獲得商品的過程并不是直接使需求與商品的通常外觀對上號。這一過程要復雜得多,它使需求適應某種商標名稱的產品,而不是適應‘純’產品本身。它的特征在于:第一,需求與商品之間的關系由于以廣告媒介而變得十分復雜;第二,人們把關注于消費當作滿足需要的唯一源泉。
他認為,異化消費在馬克思所在的時代不曾出現,它是在資本主義進入壟斷階段后,國家為了防止經濟危機普遍實行干預和調控的背景下產生的。資本主義已設法將經濟危機的趨勢轉移到消費領域,正是對消費實行調控和調節延緩了資本主義制度的壽命。因為,一方面操縱消費可維持相對較高的利潤率,抑制資本主義制度過多生產多余商品的趨勢;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操縱消費可使人們無需直接參與生產過程的管理就能滿足自己。為了不斷刺激人們去消費,資本借助了廣告這一強有力的工具,需求與商品之間的關系由于以廣告為媒介而變得十分復雜,同時人們則把需要的滿足幾乎完全等同于了消費。然而,人的需要是無止境的,但無止境的物質王國則是不可能實現的。隨著能源和物質資源的成本不斷上升以及生態環境的惡化,人們對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永遠過著物質豐裕的生活的期望必然會破滅,而這又將促使人們審視自我的需求和價值觀,反思過度消費的生活方式。于是,變革的力量將在這種被阿格爾稱之為“期望破滅了的辯證法”中應運而生。
三
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的這種異化消費和異化需要現象以及由此造成的人的異化與生態平衡的嚴重破壞,生態學馬克思主義主張從經濟、政治和社會變革中找到新的社會發展道路。他們將異化和危機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與政治制度聯系起來考察,認為異化和危機的根源是資本主義應有的邏輯所致,因而要克服這種異化和危機就必須粉碎這種邏輯本身。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一致認為應該從改變無限增長的生產方式和高消費的生活方式人手,重塑人的需要觀和價值觀,同時從技術的分散化和管理的非官僚化出發,尋求新的社會發展模式。
萊易斯在《滿足的極限》一書中著重論述了擺脫異化和危機的途徑問題。他認為盡管人的需要是多方面的,但人的能力也是多方面的,人的多方面的能力的發揮與人的真正滿足和幸福是一種正相關關系,人的多方面的能力完全可以滿足人的多方面的需要,根本用不著非要由過分專門化的商品和服務來提供。因此,我們需要把注意力從消費領域轉移到生產領域,創造出一種能促進人們在其中直接參與與滿足自己需要有關活動的環境。他主張通過非等級制的比如以全體為基礎的聯合體結構來組織勞動,使每個人在自由和自主的條件下決定自己的需要,使每個人的能力都得到全面實現,使一切個人的勞動時間和自由時間的真正滿足具有豐富的意義,由此實現表達需要和滿足需要方式的徹底變革。
他通過批判地分析穆勒的“穩態國家”思想和伊利奇的“交往社會”等傳統替代方案,提出了要建立一個替代現代工業社會的社會——較易于生存的社會,即把工業發達的各個國家的社會政策綜合在一起的社會,其目標是降低商品作為滿足人的需求的因素的重要地位和把按人口平均計算需要的能源及物質消耗減到最低限度。他同時強調,較易于生存的社會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作為社會變革的一個有力的動態階段重新改變社會政策,使其拋棄幸福的量的標準,而采用質的標準;它并不總是以增長、穩定或下降的經濟形勢為特征,而更迫切的是重新配置資源和改變社會政策的方向,使滿足需求的問題不再被完全看作是消費活動的功能。在這個社會中,有一系列消除貧困的相關政策,不會讓人們回到過去那種以窮鄉僻壤為特征的艱苦環境中去;在這個社會中,仍然存在著商品和市場交換,只是消費不再是滿足需要的唯一方式,人們在更廣泛的范圍內擁有選擇權;在這個社會中,仍然需要科學技術并享受其成果,只是科學技術也由集中化、壟斷化的使用方式走向分散化。
本·阿格爾則認為變革的希望就蘊含在“期望破滅了的辯證法”中,這種辯證法指的是在工業繁榮和物質相對豐裕的時期,本以為可以真的源源不斷提供商品的情況發生危機,而這不管愿意與否無疑將引起人們對滿足方式從根本上重新進行評價。他特別指出,這一過程一般具有以下三個相互關聯的步驟:第一,生態系統無力支撐無限增長,從而將需要縮減旨在為人的消費提供源源不斷商品的工業生產;第二,這種情況將需要人們首先縮減自己的需求,最終重新思考自己的需求方式,從而改變那種把幸福完全等同于受廣告操縱的消費的觀念;第三,對需求方式的這種重新思考可以使異化消費變成我們稱為‘生產性閑暇’和‘創造性勞動’的現象。人們將不再把這種勞動看作是獲得應用于未來消費的財富的源泉,而可以在生產活動中實現自己的愿望和價值。
阿格爾進一步提出要用“分散化”、“非官僚化”和“工人管理”等具體措施來克服異化消費及生態危機。他指出,分散化和非官僚化既適用于技術(生產)過程又適用于社會和政治過程。通過使現代生活分散化和非官僚化,既可以保護環境不受破壞的完整性(限制工業增長),而且還可以在這一過程中從性質上改變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社會、經濟、政治制度。他認為分散化和非官僚化是兩個相伴而生的概念,“凡在有技術分散化形成小規模技術的地方,勞動過程的民主化都起因于工業組織的非官僚化。離開了一個就沒有另一個”。另外,通過對南斯拉夫的工人管理和工人自治的經驗的考察,阿格爾提出應該把強加的資本主義控制轉變為自我施加的工人管理,“工人管理的概念把我們通過生態危機理論進行激進社會變革的綱領‘馬克思主義化’了。這是非官僚化、分散化與傳統馬克思主義的非異化勞動目標之間所缺少的一環”。他進而提出小規模、非官僚化、集體組織的生產將成為目的本身,而這些只有在社會主義所有制(同時具有必要性程度的非官僚化)的制度下才能實現,從而最終將分散化和非官僚化的雙重目標與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所有制的目標聯系起來,形成了新的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從這方面來看,他比其他的生態學馬克思主義者走得更遠。
當今世界,“消費主義浪潮”席卷全球,人的異化和生態危機已經成為全球普遍關注的問題,各個領域的專家學者和有識之士從諸多角度出發審視人類自身的行為,試圖找出生態危機產生的根源,尋求解決生態問題的辦法。在這一方面,生態學馬克思主義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思路。盡管它的理論中包含了不少缺陷,分析問題也存在片面性,但它提出的一系列問題卻值得我們認真討論,比如關于必須加強對消費領域及消費異化的研究,以補充或擴展馬克思主義對生產領域的研究的問題;關于勞動—休閑—元論,在勞動過程中得到滿足,實現滿足需要的標準從量的方面向質的方面轉換的問題;關于通過分散化、非官僚化和工人自治管理來實現社會主義變革,克服異化和危機的問題等等。生態學馬克思主義對于這些問題的深入剖析,對于我們全面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新形勢,對于我們探尋生態危機的根源,對于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理論都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