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政治形態的演進與知識基礎有著密切的關系。有關政治形態方面的知識基礎為相應的政治形態實踐提供理論指導,而政治形態的出現也是對相關知識基礎的一種生動檢驗。中國古代由于政治的知識化及知識的政治化導致中國的政治形態長期停滯不前。到了清朝后期,政治知識化發生動搖,對政治形態的質疑也就不可避免。
關鍵詞:政治形態;演進;知識基礎
中圖分類號:D0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7-0025-05
一、政治形態需要相關的知識基礎
當今世界國家數量已經超過200個,但是政治形態卻只有屈指可數的幾種,事實證明不同國家的經濟狀況相差懸殊,卻可能擁有相同的政治形態。顯然政治形態的變遷除了經濟因素之外,人為的移植也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原因。而政治形態的人為被移植,一個前提條件就是有關與其本身不同政治形態的知識已經被傳人到這個國家或者地區。正如有學者指出,“現代政治的突破并不是作為一場革命的成果在短期內迅速確立下來,它有其龐大的知識資源的支撐”。知識不僅充分充當了個人與政治的聯結力量,成為論證政治合法性的構成要素,而且體現著人類對政治生活的體驗與斷定,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政治形態的原初要素。所以,知識決定著人們接納一種政治形態的范圍和程度。一個要實行新政治形態的國度沒有相應的知識基礎顯然是行不通的。
就世界范圍來看,一個地區或者一個國家往往是先有政治形態理論的變革然后才有政治形態的變革。熟悉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人都知道,西方文明歷史上一直不缺乏有關思考政治形態的思想家。西方文明的源頭——古代希臘就有著豐富的政治思想,柏拉圖、蘇格拉底對當時希臘地區的各種政治制度進行了點評,亞里士多德則完成了首部《政治學》,對于當時西方世界所存在的君主制、貴族制及民主制進行了詳細的探討。
古代西方不僅有著有關不同政治形態的討論,也不乏這方面的實踐。當代世界廣泛流行的共和思想就在西方有很長的歷史。古希臘的雅典、斯巴達、稍后的羅馬共和國、中世紀地中海沿岸的威尼斯、佛羅倫薩、熱那亞等城市國家,都曾是著名的共和國。這些早期的共和國實踐為古典作家探索政府形態提供了生動的素材,刺激了思想靈感的產生,對西方政治學說、政治文明產生了深遠影響。從柏拉圖開始經由亞里士多德、波利比阿、西塞羅、馬基雅弗利、托馬斯·阿奎那、韋爾杰里奧等人,推崇混合均衡政體一直是西方古典政治思想不息的主流。柏拉圖晚年認為切實可行的最好政體是將君主制的智慧和民主制的自由結合起來的政體。亞里士多德主張將民主制與寡頭制結合起來。波利比阿研究歷史發現,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制每一個都會走向敗壞導致動蕩,陷入一個取代另一個的循環之中。他認為“最好”“最穩定”的政體,是這三種成份適度結合起來的政體。西塞羅沿襲了波利比阿三種政體相互循環的思想,他是這樣稱贊混合均衡政體的——它融匯了“君主對臣民的父愛、貴族議政的智慧和人民對自由的渴望”。
1688年,英國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家約翰·洛克在本國經驗的基礎上發表了《政府論》下卷,第一次比較系統、權威地闡述了分權學說,為三權分立學說的創立奠定了基礎。稍后即生活于18世紀的法國杰出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根據自己對英國經驗的理解,以睿智、優雅的語言在《論法的精神》中完整、精辟地闡明了三權分立相互制衡的學說。1787年美國的制憲者們運用孟德斯鳩的學說在歷史上第一次以憲法的方式出色地構建了一個分權均衡政體,并在爭取憲法批準的過程中進一步經典性地闡明了分權均衡政體的學說。美國知識界尤其是統治集團應用分權理論于國家政治的具體實踐有力地鼓舞了其他國家推行分權均衡政體的熱情和信心,為其他國家樹立了一個影響深遠的風范。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西方世界有著與東方世界不同的政治形態并不是偶然形成的,有著深厚的知識基礎。這種知識基礎就是西方世界的知識分子長久以來形成的一個傳統——即對于采取何種政治制度進行了諸多理論探討,并且一直不乏這方面的實踐,而且善于對于這方面的實踐加以總結和改進,在近代并且得到了統治階級集團的大力支持。
二、相關政治形態思想的匱乏導致中國政治形態長期不變
對比西方學者對于政治形態所傾注的熱情,中國知識分子從上到下要冷靜得多。中國知識分子并非不關心政治問題,只是在關注的層面上與西方知識分子迥然不同。在古代中國,治國安邦一直是知識界所關注的首要問題。中國古代關于治國思想的大爭論起源于春秋而完善于漢朝。春秋戰國時期,諸侯林立,弱肉強食,諸侯國之間攻城掠地、征伐不斷;諸侯國內部也矛盾重重,內亂迭起。在這種復雜的形勢下,強兵足食,稱霸諸侯,成為各國統治者的共同任務和共同追求。于是,為政治國的各種思想學說應運而生,出現了百家爭鳴的局面。諸子百家各陳己見,游說諸侯,其中能夠自成體系且影響深遠的,當數儒墨道法四家。治國學說,大致有禮治、法治和心治三種。雖然學者們為當時世風日下的混亂局勢下開出了他們自認為是對路的藥方,但事實證明真正管用的卻只有法家一家。依靠法家的治國之策秦國首先通過商鞅變法得以強大,而當我們在談到秦國最終消滅六國統一天下的輝煌業績時也不能忘記另一個法家大師李斯的功勞。
無論是中國古代的諸子百家抑或是后來儒家一家獨尊,中國與西方社會的一個最大區別就是中國知識分子所談論的政治問題總是停留在淺層上。亞里士多德等西方思想家所討論的一個國家如何進行有效治理尤其是如何克服君主制的缺陷與不足,為此他們一直提倡和贊揚共和制,顯示出對共和制的情有獨鐘。進入近代以來西方政治思想家們則在繼承古代民主共和思想上更進一步,中國則不然。如果說西方國家一直以來有著對于政體進行探討的傳統,中國則在秦國統一六國以后在政體這個問題上已經排除在所有對政治體制有興趣的學者及官員話題之外。中國的最高統治者以及希望得到最高統治者青睞的文人及官僚所要思考的及要行動的就是如何采取措施來確保帝王獲得最高權力,切實維護對地方的長久及有效控制。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遍翻中國的史籍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為最高統治者所進獻的治國之策不外乎民本治國、人才治國、君道治國、公廉治國、以法治國和教化治國。不管是用什么來治國,其中一個不言而喻的前提就是承認帝制的合理性。各位政治家思想家所思考的只是在承認帝制的合理性前提下如何維護其長期性。因此中國古代政治家思想家所關注的只是統治手段的細微變化,而從未作更高層級的思考尤其是對于帝制的懷疑與批判。
本來,中國歷史上的興衰治亂為知識階層探討中國的政治體制提供了絕好的素材,雖然中國歷史上不乏有這方面的研究,但其結果往往是霧中看花,沒有看到根本性的問題,不是把“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歸之于天命,就是歸之于用人不當,但從未就為什么跳不出這種治亂的周期率而從中國政治制度上來找原因。也正因為找不到真正的原因,中國社會幾千年的改朝換代也就成為一種世界上獨特的政治現象。
三、知識的政治化與政治的知識化是中國政治形態相關知識缺乏的原因
中國缺乏政治形態自覺演進的知識基礎,其根本原因是政治的知識化與知識的政治化使然。中國傳統政治形態的顯著特征即表現為政治知識化和知識政治化的聯結與統一。一方面,知識按照政治的程序求取自身的定位;另一方面,國家權力又在知識化的軌道上將整個社會編織在一起。國家權力對知識世界的籠罩以及人們憑借知識資源追逐政治權力,使知識不是作為純粹的智力資源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政治資源而存在。這種局面導致知識類型的更新難以從中國傳統政治賴以存在的知識世界中孕生出來。
知識的政治化通俗地講就是一種學術思想經過官方的加工提倡成為一個時期的正統思想。中國自古以來所奉行的大一統的傳統就要求必須有一個主導的官方意識形態,而這種官方所主導的意識形態又必然是來自民間的某一有影響的學派。自春秋時期開始,周王室的尊貴地位蕩然無存。不僅如此,春秋戰國時期,諸侯力政,不統于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為七國,田疇異畝,車途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沒有了最高的政治權威,能被廣為尊崇的知識權威也就無從談起。于是我們看到各諸侯國迫于生存的壓力在眾多的學說流派中推崇對自己擴張勢力有用的學問。漢朝董仲舒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學被提升為國家意識形態之后,隨著合法化知識體系重建的完成,文化權力(知識權力)與國家權力(統治權力)融為一體的時候,中國傳統政治形態正式奠定下來。在國家權力對知識權力的回收過程中,確立了知識政治化的傳統。在這一傳統中,知識成為治國所利用的一項重要資源,而且承載著知識的主體——士人——也成為治國所依賴的最為重要的一種政治力量。它表現為教化體系的確立、士人對經世致用之道的捍衛以及士人工具化傾向等多重矛盾后果。以致那些具有自由知識分子情懷的人對士人的蔑視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甚至把他們貶斥為“專制政權的臣仆”,他們在“性格上所表現的一個最大的缺點是由傳統的政治權威造就的”。
隨著知識的政治化,而作為絕大多數的知識分子來說,要想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事實上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選擇非常有限),唯有通過自己的努力參與到國家政權中來。中國的科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士人的政治理想,這種理想也就是中國古代士人所追求的“治國、平天下”。
知識的政治化導致了知識分子在為統治階級的專制統治進行效力及辯護的同時,也引發了知識分子把本應與政治劃清界限的知識日益墮落為一種謀生手段的工具?,F實的情況使中國古代的讀書人體會到這樣一個道理——“一種思想學說想要成為世間的制度法律或者意識形態,必須借助策略而不能單憑理想”,也就是如果“以知識與權力分庭抗禮,甚至希望超越權力的想法,在許多情況下并不能真正實現,理性主義的固執與昔日王者師的尊嚴,在現實領域中往往是遭致有限的遺棄”。于是大多數知識分子在政治權力面前往往不再固執自己的知識原則,而是試圖改造自己的知識以求獲得當局者的賞識。
當然知識的政治化并沒有完全導致士者的奴仆化,他們不僅在奉行道統的征程上扮演著帝王之政治資格的論證者、說明者這一角色,使知識的傳承不隨著某一政權體系的瓦解而瓦解,而且在功能上又作為一種現實的政治力量,使帝王之無限體的地位在一定意義上成為一種象征?!?/p>
隨著知識的政治化,尤其是儒家學說被立為中國社會的正統思想后,就出現了另外一種現象即政治的知識化。政治的知識化首先表現為作為國家意識形態的合法化知識,能夠為政治形態締造一種永恒的依據。于是,對于道的崇拜與追憶,不僅成為表現政治知識化的儀式,而且還是聯結天人的技藝。于是有了祭天這一儀式。祭天是在中國古人“天人關系”這一永恒的知識背景下,將政治形態構筑在不容懷疑的知識基礎之上的最初嘗試。特別是當儒學法典化的任務完成之后,孔子由一位學派的創始人轉變為賦予政治形態以合法性的圣人,于是祭孔便成為與祭天相配的一種政治、文化儀式。所以祭孔成為朝野共守的禮節,在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祭孔也就成為歷代帝王崇仰知識的象征,故祭孔逐漸演變為對尊奉孔孟之道、熟讀圣賢之書而有所作為的前代文人的合祭。
政治的知識化試圖向世人證明——政治形態的構架和運作都是以合法化知識作為支撐力量的。一旦通過知識化的努力將政治合法性基礎構建起來,那么統治者面臨的下一個問題便是如何在鞏固這一合法性的基礎上,將政治運作納入到知識化的軌道上去。這一意圖的最完滿、最權威的體現就是科舉制的創立與推廣??婆e制一方面把知識獨立于權力之外的可能性降低到最低程度,另一方面也把政治的知識化提升到令后人驚嘆的高度。中國傳統政治形態之所以能在唐宋之后迅速擴展,日益走向成熟,與政治權力在合法化知識體系內的不斷確認有著很大的關系。最后政治的知識化使國家權力的合法性不是表現為暴力性的統治,而是表現為在知識世界中的政治投資。春秋戰國時期的養士,就是一種政治投資,只不過那時還是“家養”,還不是“國養”。當合法化知識體系的重建宣告完成,從而將士者回收到國家體系中的時候,在知識世界中的政治投資就成為鞏固國家權力所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了,知識也就作為政治形態立足的文化象征而存在。于是修史、學校體制的建立、乃至令后世幾乎無法企及的永樂大典和四庫全書的編纂,均成為歷代統治者在知識世界中進行政治投資的體現,借助知識化的路徑強化統治的合法性是其最終目的所在。實際上統治者所奉行的所有治國策略都可以在知識傳承的軌道上得到恰當的說明與印證。漢武帝的“立五經博士”,朱元璋的“興學校之舉”,乾隆的編纂四庫全書,均說明知識的增長與流通,不可能獨立于政權體系之外而存在,而是處處體現著政權養育的痕跡。
當然,盡管統治者能夠憑借權勢迫使大多數知識分子為自己服務,但是并不能達到百分之百的效果。不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以能被統治階級賞識并能為之驅策為榮,“士志于道”、 “君子謀道不謀食”也不在少數。這是統治者最放心不下的另類,秦朝的焚書坑儒及明清文字獄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及一定時期內使得這種不同的聲音變得愈發微弱,但畢竟它為中國社會保留了一部分對于現存社會形態進行批判的知識分子,而當政府對于廣大的知識分子不能進行有效控制時政治形態的變革也就在所難免了。
四、政治知識化的難以為繼致使傳統政治形態開始受到質疑
鴉片戰爭以后,先進的中國知識界為了探索救國的道路,開始了向西方學習的過程。隨著一些較早接觸西方政治制度的思想家對西方政治制度的介紹,人們開始運用西方政治學的某些觀點展開對中國傳統的君主專制制度的批判。從戊戌變法到辛亥革命,無論是資產階級改良派,還是資產階級革命派,他們的思想武器之一,都是自覺地運用西方的歷史經驗,來推動中國的政治運動。因此,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曾經成為他們政治主張的實際內容。不管是王韜、黃遵憲提出的君民共主政體,還是嚴復、康有為、梁啟超所提出的君主立憲政體;無論是陳天華提出的民主共和制,還是孫中山所提出的三民主義和建立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政治綱領,所有這些政治主張的提出,都是以資產階級的進化史觀對中國傳統的政治制度進行研究與批判為前提的。
從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對于中國傳統政治體制的批判我們可以從中可以看到以下幾個方面的現象:第一、中國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之所以敢于對于以前幾乎不被懷疑的君主專制制度發起沖擊,首先在于中國最高統治階層作為集權力與知識于一身的偶像已經被嚴重動搖。在鴉片戰爭過程中皇族所表現的無能與皇帝所表現的恐懼說明最高統治者實際上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化身。第二、中國已經有一批先進的知識分子對于西方包括政治體制在內的文化知識有一定的接觸與了解,有的甚至親眼目睹西方社會的真實狀況,通過對比明顯感覺到中國傳統社會的落后。第三、以往高壓的文化控制事實上已經顯得不可能。清朝前期對有不同政見的知識分子進行殘酷打擊甚至濫施文字獄的作法在當時已經行不通了。第四、這批先進的知識分子已經認識到國家的前途只有進行政治體制的改革,他們自己的前途也在于必須與舊的制度進行決裂。他們深刻地認識到在嚴酷的外敵入侵壓力下自己的出路已經不再象往昔一樣必須再循他們先輩的老路,既然政府事實上已經無力為這些曾經還抱有幻想的知識分子提供一條為政治體制進行辯護及維護就能得到回報的傳統道路,那么與舊的體制進行決裂尋找新的道路也就在所難免。
知識與政治本身具有天然的聯系,這是因為它們本來就無法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自古以來,人們就習慣于對知識政治化利用以及擅長于對政治進行知識化改造。政治形態的變遷乃是通過對新的知識類型的政治確認為自身締造存續的理由。政治形態作為一種濃縮人類生活的高級范式,是建立在一定的知識基礎之上的。也就是說,任何一種政治形態均有與其相適應的知識類型。中國社會在長期的專制制度環境下,統治階級不容許在已經圈定的知識系統之外再有一片自由的知識領地;另一方面知識分子為了人世,學習掌握已有的已經被政治化的知識都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怎么可能還有精力去思考與自己的前程不僅無益反而有害的有關政治形態之類的話題呢?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