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如何推動農業合作化進程這一問題上,中共中央決策層曾存在分歧。爭論的實質是如何更快更好地從新民主主義農業向社會主義農業過渡。在實踐中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辯證關系的把握尺度不同,看問題時政治視角與經濟視角各有偏重,對效率與公平兩個目標的追求各有側重是產生分歧的三個重要原因。
[關鍵詞] 農業合作化 分歧 原因 啟示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對農業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農業合作化運動在中國大地轟轟烈烈開展起來。在如何推動農業合作化進程這一問題上,中共中央領導同志之間曾存在爭論,爭論的實質是如何從新民主主義農業向社會主義農業過渡的問題。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一方根據建國后的新經驗、新情況,提出了“從現在起逐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新思想,以劉少奇為代表的另一方則堅持中國應先建設15年左右的新民主主義社會,等各種條件成熟后再過渡到社會主義,提出了“現在為鞏固新民主主義制度而斗爭”[1](P62)的思想。這場爭論經過1955年七屆六中全會“一場大辯論”,在實踐上最終以服從黨的最高領導毛澤東的意見告終。1956年底,農業社會主義改造提前11年完成,并在1958年以奇跡般的速度完成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化。正如《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所評價的,這種要求過急、工作過于粗糙、暴風驟雨式的合作化運動在長時期遺留了一些問題。今天重溫這段歷史,對于今后的社會主義建設仍然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本文試從三個維度對當年農業合作化分歧的原因進行解讀。
一、在實踐中對生產力與生產關系辯證關系的不同把握,是分歧產生的重要原因
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反作用于生產力,生產關系一定要適合生產力發展的狀況。這是在處理兩者關系時必須把握的基本規律。全國解放后,國民經濟得到了初步恢復,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對主張通過一定時期的新民主主義建設進入社會主義的劉少奇等人進行了批評:“有人在民主革命成功以后,仍然停留在原來的地方。他們沒有懂得革命性質的轉變,還在繼續搞他們的‘新民主主義’,不去搞社會主義改造,這就要犯右傾的錯誤。”[2](P119)當建國初期農業恢復后有些地方出現新的兩極分化趨勢時,毛澤東表現出難以容忍和必欲取締的態度,他希望通過生產關系的變革來促進公平實現,克服農村的兩極分化。“私人所有制有兩種,勞動人民的和資產階級的,改變為集體所有制和國營,這才能提高生產力。”[2](P75)“現在,私有制和社會主義公有制都是合法的,但是私有制要逐步變為不合法。”[2](P94)對于對農業合作化運動中的急躁冒進的必要糾正,他認為“是一股風,吹下去了,吹倒了一些不應當吹倒的農業合作社”。至于“確保私有”和“四大自由”政策,他認為更是小恩小惠,而且是惠及富農和富裕中農。[2](P119)毛澤東發動農業合作化運動的著眼點更多的在生產關系上,希望通過生產關系的改造迅速消滅農業私有制,消除兩極分化的根源,最終實現共同富裕。遺憾的是,毛澤東在實踐中過分強調生產關系對生產力的反作用,脫離了具體的歷史條件,忽視了生產力的狀況,夸大了生產關系的作用。
劉少奇、鄧子恢、陳云等人則更多地從當時農業小生產占大多數、生產力還很低下的實際出發,認為不能過早過急地動搖農村的私有制,保持農業小生產在一定范圍內發展更有利于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有利于農業生產力的恢復與發展。“我們所采取的保存富農經濟政策,當然不是一種暫時的政策,而是一種長期的政策。這就是說,在整個新民主主義的階段中,都是要保存富農經濟的。只有到了這樣一種條件成熟,以至在農村中可以大量地采用機器耕種,組織集體農場,實行農村中的社會主義改造之時,富農經濟的存在才成為沒有必要了,而這是要在相當長遠的將來才能做到的。”[1](P41)在反對一味追求公有制而脫離現實生產力狀況的人民公社化運動中的“冒進”思潮時,鄧子恢指出:“認為只要插上社會主義旗幟就增產了,那就不是唯物論。要把合作社辦好,真正增產,……不是那樣容易的事。”只有從實際出發,把互助組辦好,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發展生產力,才能為辦好合作社打好基礎。[3](P413)他們堅持認為,只有等到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才能適時地進行生產關系改造。根據當時的國情,他們的著眼點更多地放在生產力的恢復與發展上,認為必要的生產力與生產條件是實行生產關系改造的前提。因此,在合作社的具體形式上,劉少奇和鄧子恢等人認為,土地改革后,可以在農民私有制的基礎上先發展低級形式的勞動互助組和小型手工業生產合作社,尤其是重點發展供銷合作社。他們認為供銷合作社是個體經濟、私營經濟和國營經濟之間的橋梁,這樣能避免投機商人和舊資本主義操縱市場和對人民的剝削。毛澤東則主張在互助組的基礎上,按照自愿和互利的原則,號召農民組織以土地入股和統一經營為特點的小型的帶有半社會主義性質的農業生產合作社,然后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組織大型的完全社會主義性質的農業生產合作社,這樣就有了后來的大辦人民公社運動。
二、觀察問題時政治視角與經濟視角各有偏重,使雙方在實踐導向上產生巨大差異
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都把生產資料公有制作為政治上判斷社會制度性質的重要依據,所以社會主義國家在取得革命勝利后,都表現出急欲消滅生產資料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熱情,視之為與社會主義水火不相容的生產資料組織形式。同時,由于個人的政治素養、理論視野不同,人們往往對經典作家的理論闡述產生不同的理解。對列寧關于過渡時期理論的不同理解,就是毛澤東、劉少奇的合作化具體構想發生分歧的重要原因之一。列寧的思想本身也有一個發展變化過程:勝利之初,列寧對過渡時期的階級斗爭和小生產自發勢力有過深深擔憂,曾設想通過實行戰時共產主義政策實現純社會主義的經濟形態,在實踐中受挫后才意識到在當時利用資本主義經濟成分發展經濟的必要性。
毛澤東觀察問題往往高屋建瓴,更看重從政治全局的高度看問題,但有時難免忽視矛盾的特殊性,從而與客觀實際脫節。在對農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問題上,毛澤東重現了列寧前期的思想軌跡,片面夸大兩大階級之間的矛盾,一切從政治角度出發,以階級斗爭為中心,急于實現馬克思設想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基礎。他說:“過渡時期充滿矛盾和斗爭。我們現在的革命斗爭,甚至比過去的武裝革命斗爭還要深刻。這是要把資本主義制度和一切剝削制度徹底埋葬的一場革命。”他還說:“確保私有財產”政策是用來安定害怕“冒尖”、怕“共產”的中農的,是不對的。[2](P82)他強調了農業社會化在政治全局中重大意義:“只有在農業徹底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的過程中,工人階級同農民的聯盟在新的基礎上,就是在社會主義的基礎上,逐步地鞏固起來,才能夠徹底地割斷城市資產階級和農民的聯系。”“我們對農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的目的,是要在農村這個最廣闊的土地上根絕資本主義的來源。”[2](P196)
劉少奇則以更為務實的態度來觀察這一問題。他接受了蘇聯的教訓,認為“實現對農業、手工業、資本主義工商業的改造,是一種很艱巨的任務。我們絕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完成這樣的改造。我們必須根據群眾的經驗和覺悟程度,根據實際的可能性逐步前進。”[1](P150)他主張在一定的范圍內保持農業小私有制和農民小生產,合理利用資本主義來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1961年4月,為糾正農村工作中“左的錯誤”,劉少奇響應黨中央和毛澤東重新提倡的調查研究號召,回到家鄉湖南省寧鄉縣進行了四十多天的調查,通過實地調查發現了人民公社的一些問題,比如勞動力配置不合理、農民生產積極性不高、亂砍山林、偷盜公共財產成風、管理不民主等等,提出包產到戶的想法,“有些零星生產可以包產到戶,如田塍,可以包產到戶。”“收入要交一點生產隊,剩下的是自己的,社員有了就好辦。”[1](P330)
由于毛澤東在黨內的地位和長期以來形成的崇高威信,對這一問題沒有經過認真的交流碰撞就簡單草率地統一在毛澤東意見之下。堅持慎重、循序穩進的鄧子恢受到嚴厲的批判,被指責為“像小腳女人東搖西擺地在那里走路”,“過多的評頭品足,不適當地埋怨,無窮的憂慮,數不盡的清規戒律”[4],并把關于合作化的正常爭論上綱為“兩條路線的分歧”。劉少奇、陳云等人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批評。
三、對效率與公平兩個目標的追求各有側重是分歧產生的又一原因
公平是科學社會主義的主要價值取向和本質要求,追求公平又離不開一定的效率,處理效率與公平的關系,歷來是各國決策者最棘手的問題之一。毛澤東與劉少奇兩位偉人在農業合作化問題上都重視社會主義的公平與效率,但是兩人實踐中表現出來的對公平與效率的理解有所不同。
筆者認為兩位偉人在處理二者關系上的著眼點和價值歸宿都是社會公平,但是毛澤東的公平概念更多的地表現為結果均等公平,即表現為社會成員財富、政治、文化地位上最終趨向絕對平等,而劉少奇所側重的平等更多地含有雙重意義,一層意義是在生產領域、經濟競爭中競爭主體的機會均等,即鼓勵在同樣的競爭起點上,承認勞動者個體條件和素質的差異(這本身是一種平等),通過勞動者積極性的發揮而實現平等的基礎——生產力發展,實際上這也是提高效率的前提,這種平等必然要承認勞動成果的區別和合理程度的貧富不均。其第二層意義便是從分配領域上講的,即通過社會主義國家政權的再次分配調節社會財富,保護弱勢群體,消除兩極分化,達到社會意義上的公平。結果均等雖然可以避免貧富差距過大但卻抑制了人民勞動積極性,必然導致效率底下。
在對效率問題的把握上,毛澤東、劉少奇也有不同的看法。如前文所述,毛澤東更多關注的是盡快通過合作化消滅富農經濟,達到人民共同富裕,實現社會主義價值取向意義上的社會公平,這種急切心理一定意義上使得實踐上難免操之過急,忽視實際情況和客觀規律,后來的大規模人民公社化運動、大躍進、浮夸風、趕英超美計劃都體現了這種主觀超越的心理。劉少奇則著眼在效率,這種效率不僅是發展速度,而且廣泛體現在農業生產力的整體發展上,所以他更重視對農業恢復和生產力發展的具體途徑的探索上,主張不能過早過急地動搖農村的私有制基礎,一定范圍內利用私有經濟為發展社會主義經濟服務,只有在實現了工業化以后,才有可能實施農業集體化。在如何獲得農業生產的效率最大化的途徑上,毛澤東的設想是:土改后要趁熱打鐵,以免發生兩極分化,他擔心農民富裕了以后不愿走社會主義道路,他主張互助合作,從生產合作入手,先合作化,再機械化,后來又提出機械化與合作化并舉的觀點,認為這樣才能使農民走上共同富裕之路。劉少奇主張農業應先機械化再集體化。因為列寧說過:如果沒有資本主義的大工廠,沒有高度發達的大工業,那就根本談不上社會主義。1950年,劉少奇在《國家的工業化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一文中對中國工業化的過程和道路進行了詳盡的描述,首先,要用一切辦法在現有基礎和現有水平上提高每一個勞動者的勞動生產率,提高生產品的數量和質量,節省原料和材料,消滅浪費、降低生產品的成本,然后逐步地提高生產技術,建設新的生產事業,并使手工業和個體農業生產經過集體化的道路改造成為具有近代機器設備的大生產,這就使中國逐步地走向工業化和電氣化。[5](P5)應刻說兩人的觀點都有很多的深刻的見解,但相對而言,劉少奇的觀點更符合當時中國的農業實際情況。
四、農業合作化運動中的理論分歧和實踐經驗教訓證明,適度把握和處理三種關系,對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建設至關重要
讀史使人明智,通過解讀農業合作化分歧的原因,我們可以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示。
首先,在社會主義建設中,我們必須妥善處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良性互動關系。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把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視為社會的基本矛盾,社會正是在矛盾雙方的不停互動中實現自身的發展。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生產關系反作用于生產力,生產關系一定要適合生產力狀況是社會發展機制中最基本的原理。恩格斯晚年曾說過:歷史唯物主義是“把經濟條件看作歸根到底制約著歷史發展的東西”[6](P732)馬克思指出:“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我們時刻要注意生產力的決定性作用,努力發展生產力,只有在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才能進行生產關系變革,生產關系一定要適應生產力狀況,而不能主觀地超越生產力水平盲目變革生產關系,只有這樣才能實現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良性互動,推動社會良性發展。
其次,尊重政治領域和經濟領域各自具有的獨特規律也是我們決策和建設中必須注意的一個問題。政治是上層建筑,經濟是物質基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但是二者之間是有區別的,尊重各自的特殊性是處理好二者關系、搞好工作的前提。經濟建設是中心,政治上層建筑必須扎根于經濟基礎中,而且必須為維護、促進其經濟基礎發展服務。不能為了實現一定政治目標而無視經濟的實際狀況甚至違背經濟規律。當前,各項政策制定和實施必須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國情出發,注意研究政治與經濟各自規律及相互關系,使政治體制改革與經濟體制改革相得益彰。
最后,正確理解效率、公平的科學內涵,處理好效率與公平的關系。當前,隨著矛盾突顯期的到來,人民對分配領域的兩極分化越來越不滿,“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原則受到了質疑,許多人主張“兼顧公平與效率”,有的人甚至干脆提“效率優先”,仿佛貧富不均都是效率“惹的禍”。這其實是對效率與公平含義的誤讀。在實踐中,“我們存在的問題是沒有認真落實‘兼顧公平’,目前,為了解決嚴重的分配不公,我們必須更加重視公平。但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作為戰略方針的‘效率優先’不能因目前更加重視公平的潮流而犧牲掉”。[7](P23)
在這一問題上,筆者贊同王銳生先生的觀點,他認為如果不是從具體的、現實的分配政策的意義上去理解“效率優先,兼顧公平”,而是把它視為戰略意義上的總的方針,這個提法不應因為目前窮富差距過大而受到指責。從市場機制的觀點看,市場機制所追求的就是效率、效益,本身就包含了公平含義在內,只不過是指公平的市場秩序、公平的競爭起點和機會。但是,作為科學社會主義價值取向的公平,更多的是指市場范圍之外的社會(通過政府和社會團體)對待弱勢群體的公平。因為市場競爭的結果總是優勝劣汰。那些被市場淘汰下來的人們,從社會和諧的立場看,必須給予關懷,否則是不公平。[7](P24)因此,作為生產領域市場競爭中的公平,側重的是機會均等公平,而作為社會價值意義上的公平側重的是通過政府干預分配實現的結果趨向公平;而效率無論在市場競爭意義上還是戰略方針意義上都強調的是發展的速度、質量和效益。
我們尤其要把握的是效率與公平的辯證關系,筆者認為當前在戰略方針意義上的公平與效率并不是像人們所認為的那樣存在著無法調和的矛盾,這種觀點只看到了矛盾的對立性,而沒有看到矛盾的統一性。效率是實現社會公平的前提和基礎,沒有發展的效率,沒有極大的物質財富,實現社會公平只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公平是目的,是歸宿,偏離了公平的價值取向,社會主義所追求的效率沒有存在意義,因為離開了實現社會和諧、實現人類全面發展的目標,效率帶來的只是冷冰冰的、沒有溫暖的物質世界。○
注 釋:
[1]《劉少奇選集》下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2]《毛澤東選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
[3]《鄧子恢文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年。
[4]邊入群.鄧子恢與毛澤東的三次意見分歧[J]《湘潮》2004年第五期。
[5]《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二冊[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4月版。
[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二版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7]王銳生.“效率優先,兼顧公平”:歷史與現實之評述[J]《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