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文盲村婦為因工傷致殘的兒子討賠償,與一個律師簽訂了委托代理一審訴訟協議書。當勞動爭議仲裁機構為兒子討回公道后,律師卻將村婦告上了法庭,追索一審訴訟代理費3萬余元。官司幾經輸贏,最后竟驚動了山東省高層和最高人民法院……一名普通村婦,為何敢同律師打這場極不對稱的官司?
愛子落難,文盲農婦聘請律師埋下禍患
山東省單縣蔡堂鎮蘇雙樓村,今年52歲的魏月鶯可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她心直口快,老愛干些“鏟不平”的閑事兒,只要她認為自己占理,天王老子也敢惹。再加上與生俱來的大嗓門,大伙兒給她起了個雅號叫“魏大炮”。
魏月鶯和老伴張心富膝下有三女一男,生活和和美美。女兒們都出嫁后,21歲的兒子張繼文于2003年7月,去了山東省齊河縣一建筑工地打工。
2003年11月12日下午,魏月鶯忽然接到齊河縣第二建筑公司的電話,說張繼文在上午9時從工地三樓摔了下來,已送往濟南某醫院搶救,魏月鶯夫婦當即包車直奔濟南。晚上趕到醫院時,兒子已經醒了過來,但從脖子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覺。醫生說他摔斷了脊椎,將要終生躺在床上,魏月鶯夫婦肝腸寸斷。
齊河縣第二建筑公司的陪護人員見張繼文家里來了人,扔下一萬元錢就走,從此再也沒了蹤影。這點錢對張繼文的病情來說,無異于杯水車薪。錢花完后,魏月鶯只好打電話向齊河縣二建公司要,三天打了17個電話,一分錢也沒有要來。魏月鶯火了,親自趕往齊河,在二建公司拍著辦公室的桌子大吵:“俺兒子是給你們打工受的傷,你們咋能撇下不管了呢?”對方說現在沒錢。魏月鶯說:“沒錢治病,咋有錢蓋樓?!你們要不給俺兒子看好病,我非死在你們這兒不可!”
齊河縣二建公司的頭頭被魏月鶯的氣勢震住了,又陸續往張繼文的醫療賬戶上打入1.8萬元錢,之后就再也不拿一分錢了。魏月鶯對老伴張心富說:“他們不給看,咱自己看!”他們回家賣了耕牛和糧食,籌了1.2萬元,讓兒子在醫院又治療了一個多月。最后實在弄不到錢了,只好讓兒子出院回到家中。
張繼文雖然出了院,但為后續治療和保養費用,魏月鶯又一次次去找齊河縣二建公司,希望就賠償事宜來個一次性了斷。但該公司安排兩個辦事員和她周旋,遲遲不談賠償事宜。魏月鶯盡一時竟毫無辦法。這時,有好心人給她支招說:“你不如到法院去告,像這樣的工傷官司勝訴的可能性很大?!蔽涸满L心想,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魏月鶯和張心富都是“睜眼瞎”,對法律上的事一點不懂。他們聽說打官司要找律師,就托人在齊河縣某法律事務所找了一個名叫李慶的律師,請他幫兒子在法院打官司。李慶拍了拍胸脯說:“沒事,這個案子包在我身上了。沒錢不要緊,我的代理費最后可以從張繼文的賠償金中扣除?!苯涍^協商,魏月鶯同李慶簽訂了一份委托代理一審訴訟協議書,官司勝訴后,魏月鶯要支付李慶所獲賠償金總額20%的代理費。
魏月鶯這時怎么也想不到,就是這位律師和這份協議書,日后竟使她陷入一場又一場訴訟風暴。
世事難料,討回公道卻被律師告上法庭
2004年4月15日,魏月鶯和李慶到齊河縣人民法院申請立案。法官說工傷索賠屬于勞動爭議案件,《勞動法》有規定,這類案件應先由當地勞動仲裁部門仲裁,對仲裁結果不服的,才可到人民法院起訴。魏月鶯的心情很不愉快。但法院也是按程序辦事,她和李慶不得已就在齊河縣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立了案。
4月29日,齊河縣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依法作出裁決:齊河縣第二建筑公司支付張繼文工傷津貼、護理費、傷殘補助金等共18萬多元。雙方沒有在規定時間內提出反對意見,裁決書很快便具有法律效力。后來,齊河縣第二建筑公司拒不執行生效裁決。魏月鶯為了盡快拿到錢給兒子治病,無奈之下又和他們達成了一個“私了”協議:齊河縣二建公司賠償張繼文各種費用10萬元,半年內分三次付清。
5月24日,李慶找到魏月鶯說:“你的官司贏了,聽說你和對方已達成賠償款支付協議,那我這3.6萬多元的代理費(即18萬多元中的20%)什么時候給呀?”說著,他亮了亮手中的那份委托代理協議書。
“俺開始是想在法院打官司,最后沒有在法院打成,俺也沒辦法呀……”魏月鶯沒想到,半道上又冒出這樣一檔子事。
“咱簽的是代理一審訴訟協議不假,但勞動仲裁也算一審訴訟,這3萬多元的代理費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崩顟c自以為對付一個文盲村婦綽綽有余,說出話來自然硬邦邦的。
“錢該給的給,不該給的一分也不會拿。你沒幫俺在法院打官司,怎么跟俺要幫俺在法院打官司的錢?你看俺好欺負不成……”魏月鶯騰地站了起來,指著李慶的鼻子說:“你說,你在仲裁委收了俺多少錢?你在仲裁委多少是幫了俺的忙,但俺也給了你不少錢,憑啥再跟俺要雙份的錢……”
“不給?好,咱們法院見!”李慶發現這個看似柔弱的村婦,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欺,連忙壓低調門,最后甩下這么一句話走了。
7月5日,李慶果真一紙訴狀,將魏月鶯告到了齊河縣人民法院,要求支付他“一審訴訟代理費”3.6萬多元,同時申請采取訴訟保全措施,將齊河縣二建公司欲支付張繼文的4萬元首期賠償金全部凍結。
在農村一些偏僻之地,當被告可是件極不光彩的事。魏月鶯接到法院的傳票后,不明真相的村民議論紛紛,對她說什么的都有。張心富感到在外面抬不起頭來,回家就朝魏月鶯發火:“當初給你說不要告狀,你就是不聽!咋樣,應驗了吧……”三個女兒也埋怨她,自己一字不識,當初不該同律師李慶簽什么協議。
那幾天,魏月鶯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她哭了一場又一場。也難怪老伴發火,為給兒子看病和打官司,這個家早已家徒四壁,誰知又雪上加霜,飛來這么一場橫禍。她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錯在了哪里了?”
她越想越不對勁,當初自己和李慶簽的是請他幫忙在法院打官司的協議,官司盡管最后沒有在法院打成,可這怪不得自己呀。李慶是在仲裁委幫了自己一點忙,但他和他的中間人先后向自己要了9000元錢,自己都一分不少地給了他們,并且大部分打的都是白條,這還不夠意思嗎?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呀!再說,兒子的賠償金本就很少,若任他再割去這么一大塊,兒子今后還怎么活呀?
魏月鶯終于橫下一條心,為了自己的愛子,這個官司一定得打,即使最后賣房子要飯也不怕,人活著就不能讓人隨便欺負。
一審勝訴,小老百姓為求公道對簿公堂
聽說魏月鶯準備應訴,好心的鄰居紛紛來勸:“人家原告是律師,又是在人家的地盤上,這不是拿雞蛋碰石頭嗎?”張心富更是竭力阻撓:“給人家說個還錢的辦法,請人家撤訴吧。咱冤就冤吧,誰讓咱是小百姓呢!”
“小百姓怎么了,就該讓人欺負死?”魏月鶯連個商量的意思也沒有。張心富知道她的脾氣,最后只好依了她。村里有人則說起了風涼話:“等著吧,老魏這回有好戲看了?!?/p>
這次,魏月鶯“吃一智,長一智”,不敢再在外地請律師了。她慕名找到本地單縣某律師事務所的資深律師司圣禮。司律師了解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拍案而起:“簡直瞎胡鬧!”他很快就答應接下這樁案子,并根據她家的實際情況,免除了部分代理費。
隨后,司圣禮在魏月鶯和張心富的陪同下,數次到齊河縣調查了解案情,每次他都要求住最便宜的私人旅舍,吃地攤上最便宜的飯菜。魏月鶯十分感動,同時也增強了打贏官司的信心。
2004年10月16日,齊河縣人民法院就律師李慶訴魏月鶯支付案件代理費一案,正式開庭審理。庭審開始前,魏月鶯大大方方地往被告席上一坐,清了清她那一貫的大嗓門,朝坐在審判席上的幾名法官說:“我聽說打官司中有個啥回避制度,今天有和李慶有關系的嗎?請你們回避!”司圣禮忙扯扯她的衣角,真為她在這關鍵時刻放了這么一炮捏了把汗。沒想到法官們都被她逗笑了:“放心吧,大娘,我們一定會秉公斷案的!”
庭審中,司圣禮為魏月鶯辯護說:“一審訴訟一般是指在基層人民法院進行的訴訟。被告同原告簽訂委托代理協議時,她的本意是通過在法院的訴訟來為兒子討回公道,原告也同意作為其兒子在法院的一審訴訟代理人,這從原被告雙方所簽的代理協議以及首先到人民法院申請立案的行為中,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后來,法院按程序沒有給他們立案,這超出被告的意料之外。被告支付原告一審訴訟代理費,是以原告代理被告的一審訴訟為前提條件的,既然這個前提不存了,原告也就沒有資格再向被告追索一審訴訟代理費?!?/p>
原告李慶辯稱:“庭前行政仲裁是一審訴訟的前置程序,廣義的一審訴訟應當包含訴前仲裁活動……”
司圣禮針鋒相對:“我當律師這么多年,怎么沒聽說過行政仲裁也算一審訴訟,你有何憑據?要是這樣成立的話,法院和勞動仲裁委干嗎不合并?”
李慶的額頭冒出了汗珠:“這是我個人的理解……總之,我幫張繼文討回了18萬余元賠償款,魏月鶯就應按協議支付我3.6萬多元的律師代理費?!?/p>
司圣禮馬上反駁道:“你不會不知道,律師收取服務費是有一定限額的。我們已請司法部門的同志計算過,魏月鶯在行政仲裁階段應支付給你的合理法律代理服務費不過4500元,現在她支付你的已遠遠超過這個數字。就算你代理的是一審訴訟,按照山東省物價局的有關規定,你的最高風險代理收費也不能超出2萬元。你抓住魏月鶯不識字和對法律知識一無所知的條件,同她簽訂的是一個有失公平的協議,可以這么說,該協議是無效協議……”
齊河縣人民法院經合議庭合議后,不久就做出一審判決:“駁回原告李慶要求被告魏月鶯支付其一審訴訟代理費3.29萬余元的訴訟請求,案件受理費530.6元由原告承擔。”
魏月鶯勝訴的消息傳回蘇王樓村后,整個小村像過年一樣熱鬧,大家把魏月鶯家的小院圍得水泄不通,喜悅寫在每個人的臉上。76歲的張繼賢老人說:“月鶯真是好樣的!看來有法律為咱撐腰,不管多厲害的人都不用怕他!”
聽到大伙的贊揚,魏明鶯凄苦的臉上終于顯露出一絲亮色,她對大伙說:“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是好人多呀!”
有法做主,不屈農婦乞討告狀再戰公堂
李慶不服齊河縣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向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魏月鶯聽到消息,并沒有往心里去,她想沒理你告到哪里也白搭。
然而,2004年12月26日,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以“行政仲裁屬于一審訴訟的前置程序,一審訴訟應當包括行政仲裁,并且原被告事前簽有真實有效的代理協議”為由,撤銷了齊河縣人民法院的一審判決,改判上訴人李慶勝訴,被上訴人魏月鶯支付上訴人李慶律師代理費3.29萬余元。隨后,李慶向法院申請執行,將法院先前凍結的3.29萬余元保全金全部劃走。
魏月鶯絕對沒有想到,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案子,最后會是這樣一種結局。她手持德州市中院的終審判決書,傻了一樣不吃不喝,隨后就病倒了。大伙兒聞訊都紛紛搖頭嘆息,個別人這時又充起了“事后諸葛亮”:“人家大律師在初審中給她點甜頭嘗嘗,就覺得能得不是她了,咋樣,蔫了吧!”
張心富更對妻子怨聲連連:“認命吧,認命能過,認性不能過!”
但魏月鶯不信邪:“我就是不認這個命,我要上告,非看看這個‘理’字到底還存在不存在!”
關鍵時刻,終日躺在床上的兒子張繼文給兩位老人解了圍:“爸,您就讓俺媽去告吧,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一口氣嗎?”魏月鶯掙扎著爬起來,伏在兒子床前號啕大哭。
魏月鶯在司圣禮律師的點撥下,知道二審判決雖然是終審判決,不能再上訴了,但可以進行申訴。于是,她變賣了家中幾袋小麥,又踏上了申訴上訪之路。她先去德州,后來又去了省高級人民法院、省人民檢察院和省委政法委等部門,一次不行,就去兩次、三次……
魏月鶯一字不識,再加上幾乎一貧如洗,獨自奔波在異地他鄉,吃的苦受的罪遭遇的屈辱與風險,常人都難以想象。她在城市中從來不敢乘坐公交車,一是為了省錢,二是怕不識字上錯車或錯過要找的地方。不論要去的地方有多遠,靠的就是一雙腳。實在沒錢時,魏月鶯就咬咬牙,成為城市中的“乞討”一族,撿拾些城市垃圾來賣,保證最基本的生存需要。一次,她冒著小雨到某機關申訴,門崗以她“像個叫花子有損機關形象”為由,拒絕讓她進去。魏月鶯的犟脾氣又上來了,站在門口就是不走,雨水伴隨著淚水刷刷往下淌,全身一會兒就濕透了。門崗不知是被感動了,還是被她的怪異之舉嚇壞了,最后竟放她進去了。
2006年1月,魏月鶯去濟南申訴,回來時已身無分文,她就一路乞討著步行趕回家。張繼文都快認不出母親了,心疼地哭道:“媽媽,為了兒子,您受大罪了!”魏月鶯百感交集:“有兒這一句話,媽媽作再大的難、受再多的委屈也值了!”此時此刻,張心富好像也理解了妻子:“你是對的,我過去不該再三阻撓你。”
魏月鶯為兒討公道的不屈與執著,感動了齊魯大地的眾多父老鄉親,也終于引起了山東省高層的關注。有關部門領導先后做出批示,要求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此案啟動審判監督程序。
2006年6月24日,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了再審,審判委員會討論后一致認為,在法理和司法實務界,“一審訴訟”一般是指一審人民法院在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的參加下,以審理、判決、執行等方式解決民事糾紛的活動,其范圍不包括訴前仲裁活動。本案中,熟知法律業務知識的律師與沒有文化的村婦魏月鶯簽訂委托代理合同,并相互爭執對“一審訴訟”概念的理解,主體上就顯失公平。而且在行政仲裁節段,魏月鶯已足額支付了其應得的律師服務費,他沒有理由再索要實際并未進行的一審訴訟代理費。該院遂做出“撤銷原二審判決,維持原一審判決”的再審判決。
李慶不服,也向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申述,揚言要組織全省著名法學專家就這一再審判決舉行一次聽證會,還說決不相信自己會敗在一個文盲村婦的手上。
“敗不敗給我,不是誰可以說了算的,這要由法律做主!不服氣不要緊,官司打到北京我也奉陪!”歷經磨難的魏月鶯已經對法律建立起了足夠的信心,同時也鼓起了她堅決將官司打到底的勇氣。
2006年12月24日,魏月鶯見李慶遲遲不履行再審判決,向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執行局遞交了強制執行申請書。2007年1月,魏月鶯老人拿到了本該屬于自己的3.29萬余元。
(文中李慶為化名)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