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沒有記憶,記憶就是歷史。個人有記憶,集體也有記憶,于是,個人、家庭、民族、地域、國家乃至世界,就都有了自身的歷史。不過,記憶往往是靠不住的,這留下來的歷史又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更還有多少被遺忘和漏掉,甚至被無恥地篡改了呢?
中國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國家,僅煌煌“二十四史”就足以值得我們驕傲與自豪的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有那么多的史學家和文學家,將自己的智慧和勞動,投入到這浩如煙海的史籍當中去。古老而又悠久的歷史,不僅為我們的史學和文學提供了豐富的養料,還為我們的文化與娛樂提供了美味的點心。我們大概從來也沒享受過像今天這樣豐盛得令人眼花繚亂的歷史大餐。可這一桌又一桌的“山珍海味”,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又有多少是變了質,甚至是腐臭不堪的呢?就拿“皇帝”來說,這個業已消失了將近一百年的玩意兒,沒想到如今竟是越來越紅火。清帝早已遜位,可中國人似乎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把皇帝抬得如此之高。“皇帝”還不夠,還得“大帝”,并振振有詞地說:“俄國人可以稱彼得為大帝,我們中國人當然也可以稱康熙為大帝。”倘若這位作家生活在嘉靖年間,那個最講究“大禮”的朱厚熜,說不定真會把“首輔”這一高位賜給他坐坐呢。
小說與影視我們且不說它了,因為那畢竟是允許虛構的東西。盡管作者們口口聲聲稱自己的作品為“正劇”,標榜自己研究了多少史書,查閱了多少資料,有些影視還把某些史學專家聘為顧問,將其大名映在片頭……對于這些,我們讀者和觀眾,大可不必把它當真!當我們明白他們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暢銷、為了票房和為了收視率時,對于那些生編硬造和信口雌黃,也就報之一笑了。但是,歷史或者說史書卻是不能生編硬造和信口雌黃的;它容不得虛構,必須實事求是,秉筆直書。然而,擺在我們面前的史書,它們都符合歷史的真實嗎?都為我們展示出歷史的真相了嗎?與源自古希臘私人修史的傳統不同,中國歷來都是由官家來修史。史書一旦由專制王朝的官方來寫,其真實性恐怕就得大打折扣。我們中國的權威史書“二十四史”,不僅為史官所撰,而且由皇帝“欽定”。《明史》的編寫更是直接處于從順治到乾隆四朝皇帝的“明加督責,隱寓鉗制”之下進行的。不難想象,這里面又有多少真實性可言,它為我們又留下了多少歷史的真相?燕王朱棣登基伊始,就兩次重修《太祖實錄》,將建文一朝的歷史統統推倒重來;而在他所授意編撰的《奉天靖難記》中,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改成馬皇后了——以后的《明史》竟也沿襲了這一說法。如此看來,歷史豈不是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了?好在我們雖然沒有私人修史的傳統,但依然有大量的“野史”存在。陳寅恪先生在世時還為我們留下了一個“以詩證史,文史互證”的治史方法。這樣只要我們還有學術的良心,還能坐得下來、沉得下去,就完全可以從浩如煙海的典籍和文字中,去逐漸接近歷史的真相。
最近,有幸讀到李潔非先生的兩部史學著作《偽君子》和《萬歲,陛下》(分別載《鐘山》2006年第6期和2007年第1期),深感作者為厘清歷史、力求接近歷史的真相所做的可貴努力。李潔非先生是文學評論家,不過既然作家們都紛紛想創作出“史詩”似的歷史小說,那么作為一個文學評論家,研究一下歷史,了解一下歷史的真相便是非常必要的了。反之,如果一個文學評論家不懂得歷史,不了解歷史的真相,面對作家們肆意的“虛構”和“戲說”,那又怎么發言呢?這些年明朝的歷史頗為學者和作家們所看重,今年伊始,電視劇《大明王朝》就火暴熒屏。明朝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朝代,明成祖、明世宗究竟是些什么樣的帝王,我們能聽憑作家和影視家們任意擺布么?而李潔非的這兩部歷史論著,卻讓我們看到了更多的歷史真相。早在四五十年前,史學界就有過“以史帶論”還是“以論帶史”的爭論。筆者當時盡管很年輕卻也明顯地傾向于前者,因為治史首先就得了解歷史的真相;倘若拋開歷史的真實,又如何能得出正確的結論?莫非出于某種功利的需要,就可以肆意地肢解歷史、歪曲和編造史實,完全根據既定的觀點去對史實進行取舍,然后再妄加分析與評論?
數千年來,國人一向憎惡“篡位奪權”者,認為是大逆不道。其實,在一個沒有公信、只基于血統的皇權專制社會里,權力根本就談不上什么“合法性”。中國的歷史文化傳統歷來就是以成敗來論是非,只要你坐上了那個位子,而且把它坐穩了,那就是合法的。從秦二世到唐太宗,從宋太宗再到明成祖,哪個不是違反了“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禮制與祖訓?但史書上譴責過他們是“篡位”的么?合法不合法,那得皇上說了算,腐儒們是認不得真的。明成祖為自身的“合法性”,誅殺了方孝孺十族(九族之外再加上朋友一族),共八百七十三人,發配、充軍的又有千余人。這僅僅才是開始,之后的諸案,每案至少殺數百人。其中胡潤案,棄市者二百十七人,連坐而死的竟達數千人。嘉靖皇帝呢,為了將其生父也拉進皇帝系列,廷杖了五品以下的進諫者一百八十余人,死于杖下的達十七人。如此,誰還敢質疑其“合法性”?皇位一旦坐穩了,“歷史”也就完全按照既成的事實去書寫了。李潔非以大量確鑿的歷史資料,為我們揭開了大明王朝朱棣和朱厚熜篡位時充滿血腥的真相。中國的歷代帝王,明明都雙手沾滿了鮮血,卻無不把自己打扮成“勤政愛民”“好德樂道”的謙謙君子。朱棣在位時親自編纂的《圣學心法》以及他親手撰寫的《序》,簡直就把自己塑造成了五千年來屈指可數的“賢君”。嘉靖帝則以一部《明倫大典》,彪炳了他在“禮法”上的不朽建樹。正如李潔非所說,“禮,原本就是王權制度下的等級秩序,是這種秩序對社會成員的關系與差別的規定”,它是絕不允許僭越和混淆的。那么,大禮既已由朱厚熜所訂,他的生身父母朱祐木元 和蔣氏的封號自然就不存在任何問題了。連皇上都是研究儒學和禮制的頂級專家,他們的王位能不合法嗎?
所有的獨裁者無一不是暴君。即使是為我們的某些史學家所贊揚的“開明君主”,也有他們極其殘暴的一面。因為對于一個“家天下”來講,這個家族中稍有一點野心的成員,沒有一個不在覬覦那張“龍椅”。這樣,無論是奪取政權還是鞏固政權,都少不了使用暴力。殘忍應該是每一個獨裁者不可或缺的品質。朱元璋不用說了,那個身為皇四子而以“靖難”為借口篡奪了皇位的朱棣,其殘暴程度只可能遠遠超過他的父親。當然,歷史上任何一個暴君都不會承認自己的殘暴,他們無不極力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有為的明君,殺人如麻卻還儼然是一位道德楷模;而且往往越是陰險狠毒,越是滿口仁義道德。李潔非的《偽君子》就以翔實的史料和精辟的論述,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以德治國”、“以民為本”的有為之君的真實面目。
人們之所以頌揚明成祖,一個重要理由是他的三件所謂“大功”,可是從《偽君子》中我們看到的真相卻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其中編纂《永樂大典》,不過是一項“形象工程”,卷帙浩繁,共計三億七千多萬字,稱之為鴻篇巨制絲毫也不過分。可這部鴻篇巨制從來就沒有公之于世,也從來就沒被人閱讀利用過。六百年來,它所具有的僅僅是個“傳說”的意義。另如鄭和下西洋,其目的一是尋找朱允炆的下落,二是“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七下西洋之舉,其實對中國歷史文明的進步并無多大推動。再就是遷都北京了,盡管這一做法為我們今天的首都打下了一個基礎,但因遷都而動用的人力物力,則遠遠超過了當時社會的承受能力,僅采木一項征用的民夫,其總數就多達四十萬人。比起秦始皇筑長城、造宮殿、修皇陵來,勞民傷財之巨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方面揮霍無度,一方面又殘忍至極;所謂的“政績”,其負面的效應又遠遠地大于正面的效益。就這樣的統治者還有什么值得我們肯定的?我們再看看他殘忍的一面:除了前面已經介紹過的諸案之外,還有一個頗值一提的“權妃案”。僅為一個朝鮮進貢的權妃,朱棣就殺了三千多人,其中兩千八百人是宮女,而且是虐殺,用的是“剮刑”,每剮一個朱棣都要親自監刑——就暴君而言,還有比他更暴戾更嗜血更殺人不眨眼的了嗎?那可都是些深禁宮闈中的婢女,哪怕誠如某些歷史學家所言“進行嚴厲的暴政統治也是為了穩定”,可這些手無寸鐵胸無點墨的弱女子,動搖得了朱明王朝政權的半點穩定么?即使是為了“穩定”,也用不著“誅十族”,也用不著使用那些聽起來就令人發指的酷刑。僅以“凌遲”(即人們常說的“千刀萬剮”)為例,活活地將一個人加上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聽著都讓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這恐怕是自有人類以來,世界刑法史上的極刑之最了。連殺人都殺得如此的“精致”,簡直上升到了“藝術境界”,這莫非也是一種文化傳統,值得我們世世代代的后人以此為榮?再加上倚用宦官、特務統治以及頻繁地對外用兵,永樂年間社會的黑暗與人民的痛苦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可在某些歷史學家的筆下,“永樂”卻被粉飾成了國力強大的盛世,朱棣也成了頗有作為的帝王。竊以為一個國家的國力,首先要看“人的覺醒”程度——當然,在明代談“人的覺醒”實在是為時過早,盡管與此同時,歐洲人已經在“文藝復興”中“醒”過來了。那么,我們至少應看看民眾的生活質量吧?“養官馬者或鬻子以償駒,佃官田者或典妻以納稅”,這可是臣子給永樂皇帝上的奏折中的話。倘若一國之民憑自己的勞動所獲都根本無法養活自己,得靠把兒子賣了把老婆典當出去才能勉強生存,這個國家還有國力可言么?
獨裁者為了維護他的集權,一是采取殘忍的鎮壓,一是運用狡詐的權術。在權術這方面,嘉靖皇帝就顯得比他朱家的前輩們更勝一籌。朱厚熜絕對是一個政治天才。早在他虛歲剛剛十五,尚未走進皇城的時候,就顯示出他不同凡響的政治嗅覺和心計;待到三十多歲退居西苑之后,竟然二十多年不曾親理朝政,卻從來沒有失去對局面的控制。經過一場“大禮議”之后,嘉靖已然成為“意識形態”的絕對權威。李潔非認為,中國的皇權崇拜在這之前基本上是一種“概念崇拜”,崇拜的是皇權這概念的本身。可到嘉靖年間則大不相同了,各級大小官員都紛紛忙著獻詩文、呈祥瑞,歌功頌德,將個人崇拜推向了頂峰。據《萬歷野獲編》記載:“古今獻詩文頌圣者,史不勝紀,然惟世宗朝最為繁多。”嘉靖還有一個絕招,那就是“青詞”。本人青詞寫得好壞,對皇上寫的青詞能否心領神會,這幾乎決定了每一個大臣的政治生命。因此,嘉靖只須用心術統治,就可以把包括首輔在內的朝廷大臣統統把玩于股掌之上。李潔非說:“嘉靖是一個罕見的運用思想、精神、心理因素,甚至僅僅靠語言來控制權力的專家。”可見,中國的歷史不僅是一個“吃人”的歷史,還是一個“玩人”的歷史。正是這種對從朝臣到士人到平民的嚴酷的精神戕害和嚴密的思想控制,才使得中國的皇權專制制度得以延續兩千多年,使得中國的封建國家成為一個超穩定的社會結構。
中國的歷代皇帝,一個個既要做九五之尊,又要成為道德楷模,還想長生不老,好事都得讓他一人占了。因此,李潔非將他的這兩部歷史論著分別命名為《偽君子》和《萬歲,陛下》實在是恰如其分。筆者認為這兩部論著很值得一讀,至少它讓我們懂得如何去面對歷史和了解歷史,懂得如何去治史和修史。我們不是常說要“以史為鑒”么?這擺到面前的“鑒”總不能是個哈哈鏡吧?當我們知道了歷史上明成祖和嘉靖皇帝的真實面目之后,再去看當今我們作家筆下的“大帝”和銀幕熒屏上的“英雄”,會覺得很有意思,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