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電腦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喬布斯(Steve Jobs),出道前在美國舊金山做過一段嬉皮士。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舊金山曾是反文化運動的大本營,也是后來硅谷高科技產業(yè)區(qū)的孵化器。由叛逆青年變?yōu)闀r代先鋒,由反對主流的堡壘走向引領時尚的前沿,這種人物和城市的身份轉化是否暗含著某種內在邏輯?
城市和人一樣,各具性格抱負。筆者去年訪問澳洲,只見布里斯班悠閑雅致,平靜安逸,適合小家碧玉居?。幌つ釀t不修邊幅,落落大方,宜豪杰志士闖蕩江湖。人們談論起每座城市的特色,幾乎和他們評價每個人物的秉性一樣興味濃厚。媒體每年都會推出根據各項指標排列的城市排行榜,市政領袖們根據這些指標爭相提高自己城市的競爭力,就像武林高手為爭奪兵器譜上的排名而論劍華山。
不過,區(qū)域經濟學家們感興趣的并不是城市競爭指數的單項羅列,而是各項指數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1998年,卡內基-梅隆大學的教授弗羅里達(Richard Florida)正在進行關于美國高科技產業(yè)分布的研究。尚在該校撰寫博士論文的蓋茨(Gary Gates)則于忙于統(tǒng)計美國的同性戀人口。某日,經系主任介紹,兩人坐到一起聊天,弗羅里達拿出一份按高科技產業(yè)發(fā)達程度排名的美國城市榜單,蓋茨也拿出一份依同性戀人口密集程度排名的城市榜單。兩人驚奇地發(fā)現,兩份榜單中的城市高度重合!換句話說,高科技產業(yè)發(fā)達的地區(qū),男女“同志”們相對也比較多。
為何高科技城市偏愛同性戀?在社會科學領域,相關系數達到零點三已經不算低了,而弗羅里達和蓋茨發(fā)現,以美國城市為研究單位,上世紀九十年代高科技發(fā)達程度與同性戀人口集中度的相關系數在零點四至零點六之間,這很難說是巧合。是不是同性戀者的智商高人一等,容易在科技產業(yè)中勝出?筆者尚未見到表明同性戀比異性戀聰明的實證研究,倒有不少證據指向同性戀者的文藝天賦(想想白先勇、關錦鵬和張國榮)。何況,在同性戀集中度最高的舊金山,同性戀人口占該市居民的比例尚不到一成,遠遠構不成硅谷科技人才的主流。
弗羅里達因此猜想,高科技與同性戀之間的聯(lián)系并非因果關系,而是出于某一共同因素。他頗具洞見地指出,如果說有什么能將這兩者都吸引到同一地區(qū),那便是城市的寬容環(huán)境??催^《斷背山》的朋友都知道,一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民權運動爆發(fā)之前,同性戀在宗教氣氛濃厚的美國一直是頭等社會禁忌。性革命之后幾十年,環(huán)境雖然比以往寬松許多,由于右翼保守主義的回潮,與同性戀有關的議題又成為社會爭議的焦點。隨著意識形態(tài)兩極化,美國各大城市也逐漸形成了或自由或保守的“性偏好”。在紐約的曼哈頓區(qū),你會看到《欲望都市》(Sex and City)中的場景:一對男“同志”相互摟抱著招搖過市;在傳統(tǒng)的南方城市里,同性戀者則很少敢于公開自己的性取向。如果一個成年人總是找不到性伙伴,或者找到了也只能擔驚受怕地過把癮,他/她在這種地方憋久了一定想搬家。美國又是內部遷移率極高的國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同性戀者自然有機會就會搬到那些樂意接受他們的城市。
那么,硅谷英才們?yōu)槭裁匆蚕矚g寬容無拘的氣氛?眾所周知,這些人尖子能在龍虎之地混出名堂,必定有過人之長;眾所不知的是,這些人尖子大都也具有異于常人的怪癖。美國人戲稱硅谷的科技人才為“Nerds”,意指那些不喜社交,一味鉆研某種技藝的怪人。有些“Nerds”在學校里連女朋友都找不到,掙到大錢才變成“鉆石王老五”。這種人或許能夠創(chuàng)造大筆財富,卻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好鄰居。也只有在硅谷這種地方,他們才能夠獲得別人的賞識和承認,與志同道合的伙伴共同奮斗。這里的人們既然都有些怪癖,大家彼此見怪不怪,也就習以為常了。而經過反文化運動洗禮的舊金山恰恰是美國最寬容的城市,喬布斯們和同性戀者聚集于此也就不足為怪了。
寬容吸引人才, 人才創(chuàng)造科技,這就是弗羅里達在他的成名之作《創(chuàng)意階層的崛起》(The Rise of Creative Class)中提出的“三T理論”(Talent, Technology, Tolerance)。此論一出就引起了北美區(qū)域經濟學界的關注和爭論。筆者今年五月在溫哥華參加關于太平洋區(qū)域經濟的一次國際會議,會上至少有十位學者大量引用了弗氏的創(chuàng)意階層理論。依弗氏的定義,創(chuàng)意階層是指工作中包含較多創(chuàng)造性成分的群體,比如科學家、工程師、藝術家和娛樂業(yè)工作者。會計師、醫(yī)生和律師這類傳統(tǒng)的白領工作也包括在內,因為他們的工作也需要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一套復雜的符號體系。
以往主流的區(qū)域經濟理論強調城市吸引企業(yè)的重要性。企業(yè)在某地投資會創(chuàng)造就業(yè)機會,尋找工作的人們跟著搬進來,地區(qū)才會蓬蓬勃勃發(fā)展起來。弗羅里達則強調“以人為本”。在“創(chuàng)意經濟”時代,城市需要致力于吸引和保留大量“創(chuàng)意階層”,這些人才點子頗多,他們自然會想方設法興辦企業(yè),帶動就業(yè)和經濟增長。那么如何才能吸引人才?弗氏認為,高工資和低物價水平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重要,因為創(chuàng)意階層更看重新鮮愜意的城市體驗。他們寧愿為這種生活支付高額代價,也不愿意搬到廉價而乏味的地區(qū)。因此,弗氏建議城市管理部門開發(fā)市內的自然和人文景觀,以豐富城市的外在魅力;修筑自行車道和小型球場,而非大型體育場館,因為創(chuàng)意階層更喜歡參與式的體育運動,而不是坐在看臺上喊“加油”;他還建議興建咖啡館和小型劇院等文化設施,這助有于生活在“半匿名”社區(qū)的創(chuàng)意階層積累“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
弗羅里達提出創(chuàng)意階層理論之后,不少學者在歐美各地進行了數項實證研究,都得出了類似的結論。當然也有不同觀點。哈佛大學經濟學系的格雷斯(Edward Glaeser)重新檢驗了弗氏的數據。他發(fā)現拋開舊金山和洛杉磯兩個顯得例外的偏值(outlier),同性戀人口和高科技產業(yè)的相關性并不那么顯著。而威斯康星麥迪遜大學的派克(Jamie Peck)則不客氣地批評道,弗氏的政策建議實質上代表了那些持有新自由主義價值觀的科技新貴們,而不顧及城市中下階層的需要。根據筆者自己對美國技術移民分布的研究,即使在發(fā)達國家,弗氏的理論也只適用于本土出生的創(chuàng)意人才。美國的高學歷移民對價格指標高度敏感,他們仍然傾向于搬到相對購買力更高一些的城市,為兒女打工攢錢。而衣食無憂的美國大學生們尚無經濟壓力,他們才有條件全憑自己的喜好選擇居住的城市。
爭議還在繼續(xù),可以肯定的是,弗羅里達已經開創(chuàng)了一片區(qū)域經濟的全新研究領域,并且預示了新經濟活動范式的到來。人類從采集狩獵社會轉入農業(yè)社會之后,安土重遷的生活一過就是幾千年。以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為標志的現代社會轉型將人類從土地的束縛中解放出來,推動了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大規(guī)模移民。而以“后工業(yè)”或“創(chuàng)意社會”為標志的后現代社會轉型,可能再一次將人類從城市的定居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轉向游走于都市之間的遷移生活。
萬類霜天競自由。在全球化時代,可供創(chuàng)意人才選擇居住的城市越來越多;另一方面,社會地位的象征物也不再僅僅是經濟收入和政治權力,有志青年完全可以在科學、文藝和娛樂等諸多領域一顯身手。這兩種趨勢為城市的多元化和特色化提供了更多可能。創(chuàng)意人才在城市之間的遷移也會逐漸從外在的經濟驅動過渡到內在的心理驅動。他們不再在意月薪多少,更看重才能的發(fā)揮和個性的張揚。
歐洲中世紀的諺語說:“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蓖詰僬吆透鞣N各樣的“怪異”人士來到城市,他們呼吸著自由的空氣,也使城市的空氣更加自由。弗羅里達這樣解釋他為何選用同性戀人口密度作為衡量城市的寬容指數——“一座城市連同性戀都可以接受,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一次,筆者與一位美國朋友聊起如何才能創(chuàng)建另一座硅谷。他半開玩笑地說:“嬉皮、同性戀和高科技(H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