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左家情趣”

　　周作人《兒童雜事詩》乙編第十八《高南阜》：
　　
　　膠東名宿高南阜，文采風流自有真。
　　寫得小娃詩十首，左家情趣有傳人。
　　
　　王仲三先生《周作人詩全編箋注》（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對此詩箋注道：“左家情趣有傳人，此句極妙，既寫南阜病廢之后只能用左臂用筆的情況，故謂‘左家’，又說明其所寫小娃兒童個個都天真活潑，聰明伶俐，并識情知趣，可作南阜的‘傳人’。”
　　王先生對“左家情趣”及“傳人”的理解，與周作人原詩之意存在偏差，今略陳理由如下，以求正于王先生。
　　高南阜（1683-1748），名鳳翰，字西園，號南村，晚號南阜山人，山東膠州人，工詩、書、畫，尤善篆刻，為揚州八怪之一。乾隆二年（1737），高南阜右臂病發，遂用左手作書畫，自號尚左生。鄭燮《板橋詩鈔·絕句二十三首》其一《高鳳翰》，序云：“病廢后用左臂書畫更奇。”詩云：“西園左筆壽門書，海內朋交索向余。短札長箋都去盡，老夫膺作亦無余。”
　　王先生認為周作人詩中的“左家”系指高南阜用左手作書畫，這一點實為臆斷。因某人為左撇子或慣用左手，就稱其為“左家”，筆者愚陋，這一用法似乎未見它例。鄭燮詩中也只是稱其為“左筆”。因為對“左家”理解錯誤，接下去關于“傳人”的理解也錯了。王先生認為“傳人”是指高南阜的兒女們，并說這些小娃兒童天真活潑，聰明伶俐，識情知趣。但我們讀周作人的詩，其中并沒有關于小娃兒童的描寫。詩的第二句只說高南阜“文采風流”，并沒有說高南阜本人的情趣怎樣，第三句說“寫得小娃詩十首”，“傳人”所“傳”的應該是寫詩這件事。
　　其實，這首詩中的“左家”系指“左思”。周作人在《兒童雜事詩》乙編的附記中寫道：“左家嬌女，珠玉在前，未敢弄拙，雖頗自幸，亦殊以為憾事也。”所謂“左家嬌女”是指晉代文學家左思所寫的《嬌女詩》，詩云：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小字為紈素，口齒自清歷。鬢發覆廣額，雙耳似連璧。明朝弄梳臺，黛眉類掃跡。濃朱衍丹唇，黃吻瀾漫赤。嬌語若連鎖，忿速乃明劃。握筆利彤管，篆刻末期益。執書愛綈素，誦習矜所獲。其姊字惠芳，面目粲如畫。輕妝喜樓邊，臨鏡忘紡織。舉觶擬京兆，立的成復易。玩弄眉頰間，劇兼機杼役。從容好趙舞，延袖象飛翮。上下弦柱際，文史輒卷襞。顧眄屏風畫，如見已指摘。丹青日塵暗，明義為隱賾。馳騖翔園林，果下皆生摘。紅葩綴紫蒂，萍實驟抵擲。貪華風雨中，眒忽數百適。務躡霜雪戲，重綦常累積。并心注肴饌，端坐理盤槅。翰墨戢函案，相與數離逖。動為壚鉦屈，屣履任之適。止為荼菽據，吹吁對鼎鑠。脂膩漫白袖，煙熏染阿錫。衣被皆重地，難與沉水碧。任其孺子意，羞受長者責。瞥聞當與杖，掩淚俱向壁。
　　
　　高南阜《南阜山人詩集類稿》卷二《湖海集》有《兒童詩效徐文長體》四首，又有《小娃詩再效前體》四首，后四首專寫女孩。周作人在《高南阜》的自注中說得很清楚：“詩見集中，有詠女兒嬉戲，如貓蹄兒請姑姑各題。”“貓蹄兒”、“請姑姑”即指高南阜《小娃詩再效前體》四首中的第一首和第二首：“畫廊東畔綠窗西，斗草尋花又捉迷。袖里偷來慈母線，一鉤小襪刺貓蹄。”“安排杓柄強枝梧，略著衣裳束一軀。花草堆盤學供養，橫拖綠袖拜姑姑。”
　　周作人在自注中特別指出其詩為“詠女兒嬉戲”之作，指出高南阜的詩與左思《嬌女詩》之間的承繼關系。因此，“左家情趣”是指左思寫《嬌女詩》這一創作行為所體現出的詩人天真爛漫之趣，“有傳人”則謂高南阜的《小娃詩》是對左思《嬌女詩》創作精神的繼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