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君
冷梅推開家門,漫天的飛雪立刻把她包圍了。她瘦削的身影頃刻間就被融入了一片銀裝素裹之中。
恣意的雪花,借助了北風的威力,肆無忌憚地向冷梅的臉上撲來,打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每前進一步都顯得十分困難,甚至可以說是舉步維艱。有時冷梅會停下來,背對著風,歇口氣兒。她的雙頰被凜冽的北風吹得通紅。
街上的行人極少。如果沒有什么要緊事,很少有人選擇這樣惡劣的天氣出門。不時有暗紅色的出租車緩慢地從街上駛過,風擋玻璃上的雨刷器頻繁地來回擺動。有幾輛甚至靠近人行道,鳴著喇叭向冷梅招攬生意。看來,他們今天的生意也很蕭條。對于出租車的盛情,冷梅的表現是無動于衷。自從兩年前從工廠下崗以來,無論是酷熱難當的盛夏,還是寒風刺骨的嚴冬,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留下了一個女人獨來獨往的匆匆的腳步。
同平常一樣,冷梅今天依然起得很早。送走上初中的兒子后,冷梅從柜子里找出一件紅色的毛衫。昨天下午從家政中心回來,經過一家時裝店門口,這件紅色的毛衫,就像一簇火焰,從一大堆雜七雜八的顏色中一下子躍入了冷梅的眼簾,火紅火紅的顏色,讓她的心為之一動。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巧舌如簧的老板適時地向她推薦了這件毛衫。平時,冷梅不太喜歡這種過于熱烈的色彩。但是,一想到明天的特殊性,冷梅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自己穿上這種顏色的毛衫,效果會如何呢?一想到明天,冷梅十分果斷地掏出了錢包——當然,讓她如此果斷的還有它低廉的價格因素。對著鏡子,冷梅發覺,紅色似乎也不是那么不適合自己。相反,同以往自己常穿的素色服裝相比,臉色倒較以前朗潤些了。冷梅還破例給自己化了妝一當然是那種不易被人覺察的很自然的淡妝,冷梅不喜歡那種色彩濃重的很張揚的濃妝。但是,最后,冷梅還是在眼皮處刷上了一些桔紅色的眼影。這樣一來,雙眸顯得神采奕奕,整個人也似乎一下子精神了許多。
新一天的伊始,冷梅用獨特的方式,為自己慶祝四十歲生日。每年的生日差不多都被冷梅忽視了,今年,冷梅卻格外重視。四十歲,給冷梅的感悟頗多。它就像一道界線清晰的分水嶺,在它的左側,你也許還屬于青年人的范疇。而在它的右側,你無疑已經踏人中年人的行列。盡管你是那么不心甘情愿。但是,時光是毫不留情的,它從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表現在心態上,就與以往截然不同。在這兩年中,冷梅經歷了一生中最大的轉折。她從工作了將近二十年的工廠下崗了。最初的日子,她整天心緒不寧,坐立不安。她早已習慣了工廠的快節奏,一旦閑下來,無所事事,反倒感覺就像飄泊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四周是無邊無際的海水,不見海岸線的影子,心里空蕩蕩的,抓不著邊際。
丈夫神情倦怠而慵懶地躺在被窩里抽煙,似乎還沒有從昨晚的酩酊大醉中完全清醒過來。看著煥然一新的冷梅,他的目光變得撲朔迷離起來。沖著冷梅的背影,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哎。
不知什么原因,最近,冷梅對丈夫的這種目光有一種明顯的厭倦與恐懼感,這兩種感覺,是從內心深處萌發出來的。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提前進入了女人的那個多事之秋。
見冷梅沒有反應,丈夫將頭從枕頭上微微抬起,看見冷梅收拾停當,準備出門的架式,口氣中就明顯摻雜了不耐煩的成份,這種鬼天氣,你還打算出門?
看來,他已經徹徹底底地忘記了今天這個日子的特殊性。丈夫的神經整日都處在酒精無休無止的麻醉中。也只好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能尋找回一點可憐的男人自尊。
冷梅的心中彌漫起霧一樣的悲涼。她不想提醒丈夫。她覺得此時此刻的提醒,如同一碗忘記放調料的湯一樣,無滋無味。
冷梅抓起掛在墻上的包,逃也似地推開了家門。隨著“砰”的關門聲,冷梅把丈夫連同那句話一齊關在了屋內。
冷梅在一個掛著白底紅字的家政中心門口停下了腳步。她解下頭上的圍巾,撣落身上的積雪,推門走了進去。這是她暫時的工作單位。下崗兩年來,通過這個家政中心的介紹,她干過各種各樣的家政服務。在這里,她重新找到了自我。
半小時后,冷梅走出了家政中心的大門。她的手里捏著一張巴掌大的紙條,上面是客戶的家庭住址和電話。
冷梅包好圍巾,步履匆匆地投入到同風雪的新一輪較量中去了。
凜冽的北風,像一個玩世不恭的紈绔子弟,打著尖利刺耳的口哨,盡情地在雪花的四周繚繞著,嬉戲著,將雪花推搡得一個趔趄接著一個趔趄。有的雪花不甘沉淪了,在風的淫威面前,機警而巧妙地躲閃著,回避著。或者,索性迎著風頭,無所畏懼地沖上去,跟他拼殺,跟他搏斗。哪怕最終的結果是一敗涂地。
冷梅的腳步在一座兩層別墅的黑漆柵欄門前停下了。
對于門,冷梅是再熟悉不過了。每次,她都是通過它走近客戶的。兩年來,佇立在她面前的門,真是太多了。各式各樣的,應有盡有。有歐式的,有仿古的,有高貴典雅的,也有粗糙簡陋的。她領略了門的綽約風姿,門也目睹了她的猶豫,她的彷徨,她的躑躅不前。
也是在類似這樣的一扇黑漆柵欄門前,冷梅的手臂幾次抬起,幾次又放下。那天,丈夫分配給冷梅的任務,是與居住在這個黑宅門里的禿頂廠長面對面地溝通。這件事的成功與否,直接關系到她以后的生活狀況。但是,溝通不是光憑嘴上的功夫就可以的,重要的是取決于她手中的禮物的輕重。當然了,嘴上的功夫也是必不可少的。而這兩樣東西,恰恰是冷梅最缺乏的。后者她可以節衣縮食節省出來,而前者的缺乏與貧瘠,卻是冷梅與生俱來的,也是她性格中不曾擁有和不屑一顧的。雖然出發前,丈夫已經為她擬好了提綱,做好了示范。還有一件事,讓冷梅耿耿于懷,難以對丈夫啟齒,這同時也是那天她躊躇不前的重要原因。禿頂廠長看她的眼神中,有一種令她不寒而栗的東西。
本來,黑漆柵欄門的顏色與積雪的顏色,是形成鮮明反差的。但是,這種反差沒能在門前保持很久。是冷梅自己把這種鮮明的反差破壞殆盡的。她一次又一次的徘徊,使積雪的顏色由原來的潔白變成污濁,最后變成了近似于門的顏色。
冷梅的雙腳開始發木,盡管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停止活動,但那也是徒勞的,不起任何作用的。冷梅感到自己在打哆嗦。那冷是從心底一點一點逐漸蔓延上來的。隨之而來的還有疲倦。冷梅覺得,她的整個身體都處于一種極度的疲憊狀態之中。大腦思維一度變得混亂不堪。冷梅甚至懷疑,站在雪地中瑟瑟發抖的是不是她自己。
天色的陰沉暗淡,使暮色過早地降臨了。冷梅在黑漆門前浪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她決定今天到此為止。
丈夫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給她開了門。
丈夫沒問事情的結果,冷梅手中原封未動的東西,讓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答案。他沒有從冷梅的手中接過東西,而是徑直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下去,點燃了一枝煙,狠狠地吸了一口,準確地說是咬了一口。這一口,差不多咬掉了整枝煙的三分之一。
連這點事都辦不明白!你說你還能干
什么?你為什么下崗?人家小雪怎么就沒下崗?你就沒找找原因?
隨著裊裊飄散的煙霧,丈夫的一句話飄入了冷梅的耳朵里。
這一次正好相反了。冷梅看丈夫的目光恍如陌生人。如果說剛進門的時候,冷梅還想對丈夫訴說她的冷,她的無奈,她身心的疲憊,聽到丈夫這句話,冷梅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是多么荒唐可笑。她想傾訴的欲望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了。冷梅沖進廚房,將水池中的幾個盤子反復沖洗著。
嘁,那路貨色,也能算風景?充其量算堆廢墟!
這是以往提起小雪時丈夫總結小雪的一句話。
小雪是冷梅同一個班組的姐妹,是屬于那種比較開放型的女人。有好幾次午休時,冷梅看見小雪臉色緋紅地從禿頭廠長辦公室里出來。
丈夫總結小雪時,臉上伴隨的往往是嗤之以鼻的鄙夷的表情。而現在,丈夫流露出的明顯是贊揚的口吻。冷梅不是愚蠢的女人,她聽清楚了丈夫的言外之意。
冷梅憤怒地將一只盤子摔在了地上。
丈夫那邊沒有反應。
冷梅對著一地的碎片發呆。然后,慢慢蹲下身去,默默地將碎片一片一片地撿起來。
冷梅用力搖搖頭,好像要把這些不愉快的往事統統搖晃掉。
冷梅戴著手套的手,剛要伸向黑漆柵欄門旁邊的門鈴。這時,包里的手機響了。冷梅掏出來一看,進來一條信息,上面寫著:祝你生日快樂!快樂是風,愿它時時環繞你,伴隨你。一個因你快樂而快樂的人。
冷梅的眉梢挑動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這種喜悅是發自內心的,是她憧憬的,企盼的。同時,又是讓她懼怕的,忐忑不安的。冷梅的心里涌起一陣陣暖流。不管怎么說,有人關愛的感覺真好。尤其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
冷梅走上前去,按響了門鈴。
眼下,首要的問題是工作。冷梅要通過這扇門,走近一個客戶。不管今天服務的對象如何,冷梅都決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客戶做好服務。她要把這不同尋常的一天,過得充實而愉快。
讓冷梅沒有想到的是,這套房子的主人竟然是小雪。
小雪穿著一套時尚的家居服,頭發松散地挽在腦后,一副慵懶的樣子。散漫的目光只專注在梳妝臺上的瓶瓶罐罐上。
當她看到新來的鐘點工是冷梅時,先是一愣,后驚呼起來,親熱地摟著冷梅的肩膀,把她按在寬大的皮沙發里。皮沙發的彈性很好,冷梅坐下去有一種陷進去的感覺。所以,她努力挺直身子正襟危坐。
不必說別的房間,單是這套房子的客廳就大得驚人。冷梅環顧四周,寬敞明亮的落地窗,把室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窗外,還是白雪皚皚,冰天雪地。而僅一窗之隔的室內,卻溫暖如春,熱帶植物在這適宜的環境內,盡情伸展開它們寬大的葉片,競相展示它們盎然的綠意。寬大的液晶電視幾乎占據了客廳的一面墻壁。
冷梅在兩年的家政服務經歷中,也見過這種豪華得近乎奢侈的家居環境。但是,冷梅覺得,那些豪宅的主人都是離她很遙遠的人。是陌生的,不熟悉的。而現在,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屬于小雪的,屬于身邊這個曾經在很多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同齡工廠姐妹的,冷梅的心情就復雜了。
小雪善解人意地回避了老友相見所應該涉及到的司空見慣的話題。冷梅以這樣的身份出現在這里足以說明了一切。而冷梅呢,對于所處這種優越環境中的小雪的情況也是避口不問。這樣一來,兩個人之間交談的話題就少之又少,只局限于她們對于同一班組姐妹現在的一些有限的了解。她們的談話不時陷入冷場。
小雪用托盤端來兩杯咖啡,一杯遞給冷梅,一杯留給了自己。冷梅對這種中藥湯樣黑乎乎的東西的了解,只限于看別人喝,自己從來沒有親口品嘗過。她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眉頭立刻皺成了一團。冷梅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人對這種苦澀的東西情有獨鐘。但是,出于禮貌,她還是咽了下去。細細品味,苦澀過后是一股醇香留在唇齒間。
你還上班嗎?冷梅關心的還是這個問題。
上班?這年頭誰還上班吶!再說,上班有啥意思?整天忙忙碌碌的,滿耳朵都是轟隆隆的機器聲,吵死人了!你說那幾年咱們是怎么熬過來的?
小雪一邊用漂亮的小銀勺緩緩地攪拌著精致杯子里的咖啡,一邊似乎是深有感觸地發著感慨。她說,古人常說,人生七十古來稀。若照這樣計算,她們已經走完了人生路程的一多半了。她說她現在越來越有一種緊迫感,她要在有限的生命歷程中好好把握自己。
小雪所說的“她們”當然也包括冷梅在內。這個看起來很平常的話題,在小雪沒對冷梅講之前,冷梅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好像它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或者說,冷梅整天忙忙碌碌,根本沒時間想這個問題,把這個問題給忽視了。今天,小雪提起了這個問題,冷梅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它的存在。尤其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想這樣一個問題,冷梅就覺得心里很涼。
茶幾上的手機發出了悅耳動聽的音樂。小雪拿起來,臉上馬上換上了另外一副表情,嘴里也換了一副甜得發膩的語氣,同里面的人聊了起來。
冷梅等了一會兒,小雪還是握著手機,將身子深陷在皮沙發里,沒一點兒結束通話的意思。冷梅站了起來。她沒忘記自己來這里的使命。小雪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了她的行動。同里面的人戀戀不舍地告別后,從沙發里站了起來。
既然小雪不好意思讓她服務。冷梅覺得自己就沒有必要再在這座房子里停留了。走到門口時,小雪從后面追了出來,給孩子買點文具。她把幾張鈔票塞到了冷梅的手里。冷梅微笑著把小雪的手推了回去,然后,輕輕地替小雪掩上了房門。
雪,還在不依不饒地飄灑。冷梅回頭凝望著矗立在風雪中的別墅,目光變得雪一般迷茫起來。
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了黑漆柵欄門前,隨著車門的開啟,一個肥碩的身體從里面拱了出來。
冷梅站成了一尊雕像。
冷梅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
小雪富麗堂皇的房子和光彩照人的臉龐在她眼前交替浮現。慢慢地,和眼前的飛雪交匯成白茫茫的一片。冷梅的思維也一度變得迷茫起來。曾幾何時,她一直是高出小雪一個層次的。冷梅那時是車間的“三八紅旗手”、先進個人,而小雪經常是遲到加早退,哪個班組也不愿意要她。最后,還是冷梅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車間。為此,惹得班組中其他幾個姐妹一臉的不高興。那時,冷梅的生活就像初升的朝陽蒸蒸日上。這才幾年吶,情況就大相徑庭了。這是怎么了?怎么變化得如此之快?快得讓冷梅一時難以適從。
其實,有一種東西,在冷梅走進小雪富麗堂皇的家時,就已經在她的心里蠢蠢欲動了。冷梅沒想把她看到的一切同自己所處的環境相比較。但是,這不是她想不想的問題。這種比較是不由自主的,是不動聲色的,也是身不由己的。
有時候,比較真是個十惡不赦的家伙,它會使女人無端傷感起來。冷梅甚至聽見了從自己心底發出的一聲輕輕的嘆息。
隨著嘆息聲的是包里的手機聲。冷梅的心不禁一動。她有一種預感,一定又是他!拿出手機一看,果然是她熟悉的號碼。
你在哪里?告訴我,我去接你。
冷梅的心里不禁一陣狂跳。
認識他的過程,也是緣于冷梅的工作。他給她的第一印象,和這個社會上大多數有錢人留給她的印象大同小異。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她徹底改變了對他的看法。
那是個午后,冷梅到他家做“鐘點工”。傍晚結束時,外面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望著淋漓不斷的雨絲,冷梅躊躇了。他家的別墅坐落在靠近郊區的地方,離冷梅家還有好長一段路程。冷梅心里想,看來今天非淋個落湯雞不可了。
雨下得這么大,我開車送你回去吧。不知什么時候,他站在了冷梅的身后。
不用!冷梅很堅定地回答。然后把包當成雨具頂在頭上,沖進了雨里。
忽然,從身后傳來了他的喊聲,等一等!
只見他用一只手遮擋著頭臉,另外一只手中拿著一把雨傘。他的腿很長,步伐很大,幾步就沖到了冷梅的跟前。他把雨傘“嘭”地一聲撐開,遮在了冷梅的頭上,而雨水卻順著他微笑的臉頰滑落下來。冷梅一時變得不知所措起來,她剛想表達對他的謝意。卻發現他已站在寬大的廊檐下,一邊抹著臉上的雨水,一邊孩子似地向她微笑。以后,這個形象就深深地印在了冷梅的腦海中,揮也揮不去。
現在,冷梅的思維一時又變得混亂起來。她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給他回電話。這似乎是她在看了過多類似這樣的電視劇后心中曾經蠢蠢欲動的,是她期待和渴望的。但是,事實一旦擺在她的面前,她又心慌意亂起來了。她站在落滿積雪的大街上,拿著手機怔怔發呆。
冷梅伸出手指,遲疑地按下了一串號碼。這個號碼無需記憶,是熟稔于心的。里面很快傳來了對方急切的聲音。恍惚間,冷梅好像說出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有氣無力的,像被人催眠過了似的。此時,冷梅的肢體似乎已經不受大腦支配,已經游離于它所管轄的范圍之外了。
當一輛銀白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馬路邊的時候,冷梅還站在路旁的雪地里發呆。當轎車主人把一大束火紅的玫瑰捧到她面前對她說生日快樂的時候,冷梅的眼前升起了一片飛雪般的迷茫。她有些看不清眼前這個男人臉上的笑容。
冷梅無言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將臉龐低低地俯在胸前的玫瑰上。她的臉色與玫瑰的顏色相映成輝。此刻,她無所顧忌身邊的這個男人要把她載向何處,她的整個身心都被這前所未有的幸福與激動包裹著。它們就像大海中的一排排巨浪,隨著車身的搖晃,一浪一浪地向冷梅涌來。她的大腦也被這巨浪沖擊得暈暈乎乎的。一時間,冷梅又喪失了思索的本能。
男人一邊開著車,一邊默默地注視著冷梅。
事業上的成功和隨之而來的雄厚的經濟實力,讓一些女人像蒼蠅一樣,在他的身邊嗡嗡嚶嚶,窮追不舍。眼前這個女人,卻是與眾不同的。當她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她的一言一行所表現出來的與生俱來的不卑不亢,就讓他心無邪念,望而卻步。這個衣著樸素的女人就像一朵圣潔的蓮花,不枝不蔓,亭亭凈植,只可以遠觀而不可褻玩。她只接受在他家做家政所應得的那份報酬,其余的一概不接受。在他得知她糟糕的境況后,他把幾張嶄新的鈔票放在了她隨身攜帶的包上。當時,他正在使用手機通話。忽然,他發現了那幾張粉紅色的紙幣。它們悄無聲息地躺在那里,不過,她的包不見了蹤跡。他當時的表情是滿臉的驚愕。他握著手機的手,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僵在半空中,他的嘴張成了大大的“O”形,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任憑里面的人“喂”個不停。
車內的空調開著,冷梅感到了春天般的溫暖。她的雙頰變得玫瑰花般紅潤起來。
今天,你真美!
男人把右手搭在了冷梅的左手上。
冷梅像被火炭燙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跟著戰栗了一下。冷梅讀懂了男人的目光,那里面除了關愛、憐惜之外,又多了復雜的成份。那是種讓她既渴望又恐懼的東西。在男人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視下,冷梅慌忙把視線移到了窗外。
窗外,依舊是飛雪的世界。雪花像一個個白色的精靈,盡情展示它們妖嬈的舞姿,鍥而不舍地在他們車前車后圍繞。冷梅忽然發現,不是所有的雪花都這樣,有的則不同。它們上下翻舞著,掙扎著,奮力與狂風進行著抗衡。冷梅在心里慨嘆著,這些細小的精靈,它們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啊!可是,它們卻是那么義無反顧地向風擋玻璃沖擊過來。在她的面前,與她僅一窗之隔,躺著它們不屈的潔白的身軀。
它們聚集得太多了。男人啟動了雨刷器。
冷梅驚叫一聲:別動它們!
她的身體本能地一躍,跳起來按住了男人的手。她的頭重重地撞在了頂棚上。
男人顯然被冷梅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急忙將車停在了路邊,目光不解地看著冷梅。
冷梅的身體一下子跌坐在座位上,她慌亂地搖搖頭,沒……沒什么。
男人重新發動了汽車。
又一批雪花精靈密密匝匝地向著風擋玻璃俯沖下來了。冷梅發現,這些精靈雖然渺小,但是,卻是有生命的,而且生命力異常頑強。它們使勁拍打著窗玻璃,向冷梅大聲炫耀:下來呀,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啊!冷梅甚至聽見了它們藐視一切的歡笑聲。
它們潔白的身軀又一次被男人刮掉了。
冷梅突然大喊一聲:停車!
冷梅的聲音太尖利,太刺耳了,柔弱的她從未發出過這么高分貝的聲音,連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男人的臉上再次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只好又一次將車停了下來。
轎車還未停穩,冷梅就迫不及待地推開了車門。她急促的開門動作帶動了懷里的花束,那束火紅的玫瑰無聲地滑落在了雪地上。于是,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幅畫面:潔白的雪地上,紅色的玫瑰花朵抖擻著身姿,綻放出它們奪目的色彩。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