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地理式”的構圖
我是在昆明的書店里看到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刊登的那張著名的阿富汗少女照片,寶石般的眼睛蘊藏著憂郁、迷惘、恐懼,那不是一雙歡樂的眼晴,是戰爭中的眼睛。少女微側肩,眼睛直視鏡頭。這種姿勢顯然不是她的平常姿態,相當做作。這淳樸少女自己當然不會這種做作,是攝影師擺布了這種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式”姿勢,這個姿勢眼熟得很,看看倫勃朗的畫,文藝復興的時髦,把人放到神的位置,傲視一切,舍我其誰。
我最近去東南亞,在泰國的旅游市場也見到這個阿富汗少女的照片,不僅被復制出售,而且周圍的其他肖像,也大都模仿這個少女的牌照姿勢。拉我的三輪車夫,為他拍照時也忽然表演了這個姿勢。我在街上遇到一胡子漂亮的老者,請他讓我拍個照片,他自然而然地側肩,盯住鏡頭,令我很方便地得到了“國家地理雜志式”的構圖。
西方人哪知道“麻木不仁”與“坐忘”的差別
昨天下午我在昆明翠湖公園里亂走,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持有這樣的姿勢。普通中國人的姿勢都是放松散漫的,如果拿電影里西方紳士在沙龍酒吧里的那些姿勢來比較,中國人的姿勢可以說是“麻木”“不雅觀”。但如果以中國式的放松來衡量西方人,也可以說西方人太“做作”。而在法國詩人魏爾倫看來,“中國人式的姿勢”在19世紀的巴黎文化沙龍里卻是時髦。
中國的傳統是喜怒不形之于色。在莊子那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吾喪我”“呆若木雞”乃是“坐忘”的最高的境界。幾千年受這類思想的潛移默化,中國人在喜歡擠眉弄眼的西方人看來,總是顯得“麻木不仁”。
理性的西服PK自然的長衫
中國過去穿的長衫袍子,是所有人的衣服,崇尚的是自然,大人小人男女老少都可以套進去。袍子長衫也是有等級的,但只在文飾、顏色上下工夫,但決不干擾身體的舒適。一襲長袍,你可以去晉見皇帝,也可以干苦力活,也可以“寒江獨釣”。身體沒有高低貴賤,文化、修養、財富才有高低。古代中國不歧視胖人,彌勒佛那種身段,在西方可進不得圣殿。長衫一套,身體的區別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怎么做的這個人。
這與西裝不同,西方服裝是為理性設計的,人體被裝束分類控制起來。什么場合、做什么事情都是表演。燕尾服是出席盛宴穿的,你不能穿著去種洋芋;圓領衫短褲是運動穿的,便于行動也突出肌肉的發達,穿著進飯店要被趕出去。領帶可以保持嚴陣以待的姿態,適合于外交活動,是資產階級的商業信用的象征。油肚怎么辦?沒辦法,忍著被歧視吧!
有一年,我住在美國一小鎮,美國哥們兒請我去湖里釣魚,我拿了魚桿就走,哥們兒卻換衣服去了,出來的時候穿了一套釣魚裝。中國人是世界第一釣,像姜太公、嚴子陵這樣偉大的釣者只我中國有,釣了幾千年,不過是孤舟蓑笠,沒有整出什么釣魚裝來。
天生的后現代孽種
中國人雖然穿西服多年,但骨子里還是不習慣身體的分類束縛。中國是骨子里的后現代孽種,天生熱愛亂整;經常是西裝革履打著領帶卻腳踏一雙回力球鞋,穿著高跟鞋敢打籃球網球,穿著拖鞋開汽車,穿著風衣又套著牛仔褲,毛衣外面套襯衫,出席宴會穿球褲入場,進餐廳披著睡衣,穿著毛呢大衣入廁,還是北京的那種大蹲坑,小心地用兩手提著,擔心著大衣的邊……輿論以為不雅觀,其實這就是中國人的雅,“隨便”,隨身體之便,穿著舒服,就是大雅。西方人的條條框框,拿到中國,立即被解構得不倫不類。
摘自《新京報》2007年6月19日
編輯/馮 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