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引資陷入百億騙局

程必忠

招商引資往往被定位為“政治工程”、“一把手工程”來完成，政績也與招商引資業績掛鉤，卻是大玩數字游戲而不管實際效果，不管投資公司有無實力、是否騙子，只要能做起項目，數字增加就算成功。

元旦前的一個下午，北京陶然大廈8樓的一個房間，幾個中年男子無所事事地呆在屋里，屋內擺放著簡單的家具——桌子、破舊的沙發和過時的鐵皮柜。另一間裝修稍好一點的是總經理辦公室。

這是北京中燃基業投資有限公司的總部，一家自稱是中石油、中石化、國家口岸辦投資，并且具有幾百億投資能力的能源投資公司。很難想象，有著強大投資能力的公司竟然在這樣的環境中辦公。

一個合理的解釋是，該公司并非如自己吹噓的那樣。然而，正是在“吹”起來的故事中，一些地方政府和一些真正有實力的公司卻相繼入局，無法自拔。

投資大鱷四處開花?

擁有豐富的風能資源，但開發風能的資金卻很難落實，這讓地處黃河人海口的山東墾利縣著急。

2006年9月的一天，墾利縣分管招商的副縣長接到了朋友——山東兗州市一名市領導打來的電話。電話中，朋友向他推薦了北京中燃基業投資有限公司，并稱這是一家有實力的能源投資公司，該公司在兗州已經有投資。

朋友的推薦對急盼外來投資的墾利縣是“雪中送炭”，于是副縣長立即向縣里其他領導作匯報，并安排雙方洽談。幾天后，中燃公司老板郭世平帶人來到墾利縣考察，郭世平表態，自己是郭沫若的孫子，公司是中石油、中石化的子公司，可以投資50億元開發皋利縣的風力

這筆巨大的投資看起來似乎太順利了，反而讓墾利縣的領導覺得心里有點吃不準，但如果該公司的情況屬實，不與其合作，這對招商本身并不具優勢的墾利縣而言，又將失去一次難得的機會。兩次接觸后，主管招商的副縣長還是決定應該多了解一下這家公司的背景以及郭世平，于是便委托朋友打聽郭世平以及中燃基業投資公司的情況。

2006年10月底，這名副縣長獲得了朋友提供的中燃公司相關信息：郭沫若的孫子中并沒有一個叫郭世平的，該公司在山東、浙江、河南、安徽等地都有巨額投資，但都是只聞雷聲不見其雨。于是他在縣常委會上向常委們作了匯報。墾利縣常委會當即作出決定：拒絕中燃公司參與墾利縣的風電項目。

中燃公司沒有得以進入墾利縣，那么其在兗州的項目情況如何?

在距兗州市政府300多米遠的地方，就是中燃公司在兗州的五星級國際酒店項目，該項目占地40余畝，總投資9．6億元。2006年12月21日，本刊記者在該項目地看到：圍墻內的土地上已經平整，除了施工方中航南方機械化海南工程局搭建的三座簡易工房外別無他物，工地上的一個負責人告訴記者，項目是8月23日開工奠基的，但此后就再無動靜，主要是資金不到位，已經停工快3個月了。

兗州市招商局的一名官員稱，當時還是在兗州市建設局的幫助下勉強舉行了開工奠基儀式，投資方中燃公司資金不到位，一分錢沒有投，與酒店項目相關的土地轉讓和使用費一分錢都沒有付。

該公司在兗州的另一個重大投資項目——投資106億元的煤矸石發電則至今沒有任何一點動靜。“這兩大項目都是在2005年由一位市領導引進的，當初對于這家公司的實力沒有太多的懷疑，現在看來問題不少。”兗州市政府一名官員直言。

而2005年，也是中燃公司四處出擊投資的“瘋狂年”。

2005年4月22日，浙江景寧中燃基業投資有限公司與景寧縣龍港鎮簽約，投資6000萬元用于龍港天然氣管道項目工程。

2005年3月24日，安徽省一副省長在巢湖市會見了中燃公司董事長郭世平，就巢湖市的資源開發合經濟發展問題交換了意見。幾天后，郭世平帶隊對長江流域巢湖市進行考察，并表示將在和縣修建深水碼頭，項目總投資為40億元。

2005年4月10日，在中國菏澤投資項目洽談會上，中燃基業與巨野縣投資1．5億元用于興建城市管道工程建設項目。

而在此前的2004年初，中燃公司在內蒙古簽下了豐鎮2×30萬千瓦自備電廠的投資協議。同年1月16日，該公司與河南沁陽鋁電集團簽訂合作協議，共同組建河南中燃基業沁陽鋁電有限公司，一期投資23億元開發電解鋁項目，新建14萬噸電解鋁生產項目，31萬千瓦發電機組。

2006年12月底，記者前往中燃公司總部時，該公司總經理助理賈先生又向記者出示了該公司幾天前簽下的兩大投資項目協議，一是內蒙古鄂爾多斯年產50萬噸的PVC項目，另一個是與四川宜賓泰華鎂業公司合作的煤矸石熱電項目，兩大項目的總投資超過40億元。

當記者分別致電這些地方的投資項目時(除四川和內蒙古的PVC項目外)，獲得的答案均為一致：北京中燃公司的資金均沒有到位，項目無法推進。這意味著該公司對外宣布的這些項目沒有一件得以執行。

真實臉譜

從該公司的宣傳上，中燃基業投資有限公司前身為北京中燃科貿有限責任公司，2003年4月注冊在北京平谷區，注冊資金是50萬，2005年變更為北京中燃基業投資公司，注冊資金為3000萬，注冊地址依然是在北京平谷區。而就在同一年，該公司相繼在山東、河南、浙江、海南等地注冊了分公司。分公司的注冊資本一般都在2000～3000萬元左右。

隨著中燃公司在各地的投資協議的簽下，該公司突然間儼如投資“大鱷”。

對于老板郭世平的身份，該公司“高管”們也各有說法。

該公司總經理助理賈先生稱：“郭世平與郭沫若在同一個村，郭世平曾經當過兵，在中石油干過，中燃公司是由華北油田等10多家單位投資組建而成，中石油、中石化都有股份，公司在內蒙古、山東等地的投資，其資金來源主要是海外融資以及中石化和華北油田注資了128億元，所以資金有保證。”

而本刊記者隨后在中石油、中石化的年報中，根本無法查到與中燃公司相關的任何信息，而致電兩大集團公司，均否認與此有任何關系，也不了解這一公司。

2006年12月21日，我們以一地方招商局工作人員名義前往濟南經五緯二路匯寶大廈22樓——山東中燃華業投資有限公司(原為山東中燃基業投資有限公司)時，該公司副總鄭新生和徐興財稱，中燃基業不僅是中石油、中石化投資的直屬企業，國家口岸辦還有股份。老板郭世平不僅僅是郭沫若的孫子，還曾經擔任過原國家煤炭部的副部長，這樣高級別的老總不是誰想見就可以見得了，“公司投資的一些煤矸石發電項目和獲得的一些礦山開發許可證，就是郭部長找關系力、下來的。”

此后本刊記者從北京郭沫若紀念館查證，證實郭沫若并沒有叫郭世平的孫子；經另一權威渠道查證，原煤炭部并沒有一個叫郭世平的副部長。

對于山東公司更名一事，鄭新生的說法是，中燃基業投資公司在2006年8月進行了改制，原來是國有企業，現在是民營企業。改制后，山東省分公司獨立出來，總公司把在山東所屬的部分“國有”資產無償轉給了分公司，這樣分公司就變成了民營的。如果按照這種說法，中燃基業公司的改制就是大量“國資”流失。對于更名，鄭新生坦言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要和總公司有所區別，最近網上有很多對中燃基業公司不好的言論，更名是為了不使業務受到影響。

當聽說我們帶了一個1億元城市天然氣管網建設項目和40億元風力發電項目后，鄭新生稱，兩個項目都能做，公司有足夠的資金來投資。山東公司獨立后引進了香港一家知名的“上市”公司——香港聯邦管業作為戰略投資者，聯邦管業將向公司注資20億元，錢已經到賬，只要有好的項目即可投資。

為了證明他們有這個投資實力，鄭新生告訴我們，他們公司在山東章丘有30億元的造紙廠項目、縣里批了3500畝土地(這么大的用地量，必須報國務院審批——記者注)，曹縣上了11億元的煤層氣和30億元的煤炭資源開發兩大項目，這些項目總投資超過70億元，融資已經完成，元月即可開工建設。而當我們提出希望鄭新生能提供20億元注資的相關證明時，鄭新生稱要等元月后才能拿到，而鄭新生所稱的上市公司——聯邦管業，網上也查不到關于該公司的任何資料，致電章丘縣和曹縣招商局，兩縣的官方答復是：并沒有與山東中燃華業投資公司簽訂過投資協議，也不清楚該公司。

對我們所“帶來”的兩個項目，山東中燃華業投資公司的董事長張玉揚又是另一種說法：“1億的投資項目太小，公司不愿意做，不過幾分鐘前，我的一個朋友——上海一位副市長給我電話，說一家駐上海的美國風險投資公司手里有幾十億美元正在尋找這方面的投資，我推薦一下，看他們有沒有意向全部接下你們的兩大項目。”對于該公司的融資能力，張玉揚并不愿意深談，其稱，香港匯豐銀行已經答應貸款70億元，國家開發銀行貸款40億元給他們公司進行對外投資。而此后本刊記者分別致電這兩家銀行，銀行方面均予否認。

盈利之道

不管怎樣，盈利掙錢是中燃基業老板的最終目的，然而，中燃基業投資公司目前所宣稱的對外投資中沒有一處成形，而本刊記者采訪到的與該公司相關的一些地方政府官員表示，該公司從來沒有向他們索要過錢、物。無論是郭世平還是張玉揚，他們都不會做虧本的買賣，他們如何掙錢?

上述知情人士表示，土地、項目批文、發包、考察、抽成等都是該公司的盈利手段。該人士稱，中燃公司所選擇的對象都是一些經濟不發達地區，抓住這些地區急于發展的“弱點”，以大投資為誘惑，希望地方政府提供盡量低價或者免費的土地，因為公司往往做的都是“大投資”，地方政府一般都會考慮這一請求，給予相當部分免費的土地。有了土地后，公司就以此為本錢，與前來接洽項目工程的一些公司談合作共同開發，或者直接將項目連帶土地賣給后來的接盤者。而為了找到下家接盤并相信這個項目的真實性，中燃基業投資公司一般在與地方政府談判投資時都會提出希望能幫助辦理相關手續，而這一要求基本上都能得到地方政府的允許并能快速辦理。

有了合法的手續后，中燃基業投資公司就能合法地進行工程發包收取各種費用，或者選擇合作對象，要求合作方提供資金墊資建設等。如果項目能建設下去，該公司沒什么投入即可占有股份。投資不成，中燃基業投資公司也能在項目進行的基礎賣個好價錢全身而退，這時公司已經空手套進了不少真金白銀。還有一種情況就是通過項目投資總額占用真正投資方的資金并抽成。

當我們造訪山東中燃華業投資公司時，張玉揚稱，如果他能幫我們引來美國風險投資公司40億元的投資，希望我們能拆借5億元給他公司使用。當我們離開該公司兩天后，該公司一副總打來電話，說他們手里有20億元資金想投資煉油項目，如果我們能提供1500畝的免費土地，他們可以把項目放在我們縣。

或許中燃兗州國際大酒店的項目更能說明問題：在項目工地上，中航南方機械化海南工程局的一個項目負責人說，他們是酒店工程的承建方，已經墊資幾百萬，與中燃基業投資公司是共同投資合作關系，現在他們已經投進去了，可是對方資金不到位，海南工程局被套了。“你看看網上就知道中燃基業是家什么公司了。”

據稱，兗州國際大酒店項目工程奠基后即停工，或許是為了讓另外的公司來接盤以便讓工程盡快動起來，也許還有別的因素，中燃基業投資公司又繼續發布該工程的招商信息。河南一家基建工程公司看到信息后邀請中燃基業投資公司派人前往考察。該公司一負責接待的人士透露：中燃基業公司的幾個人在河南一個星期，吃、住、嫖就花掉了他們兩萬多塊，最后公司派人前往兗州考察，發現并非如這些人所說那樣，最后放棄該項目。“老總說了，就當花錢買個教訓。”

2006年12月31日，本刊記者通過網絡向山東省檢察院舉報中燃基業投資公司，隨后獲得的答復是：安徽警方對此已經立案，請向安徽警方舉報。

招商白貓黑貓論

對于中燃基業投資有限公司這個“漏洞百出”的投資大鱷，依靠公共信息資源，地方政府要弄清楚其真實情況應該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這家公司的“投資戲”居然讓這么多地方政府陷入其中。

中燃基業投資公司的這些虛假投資相繼被當地省市編入重要的招商信息進行發布，在一篇《兗州“三十六計”攻招商》的文章中，中燃基業投資公司在兗州的100多億元投資還被作為事例進行引用。

山東一名研究政府關系的學者認為，這種狀況基本上都是發生在經濟比較落后的地區，這些地區為了發展，招商引資往往被定位為一項“政治工程”、“一把手工程”來完成，各級黨政主要領導的精力都集中在招商引資上，領導親自抓，上下參與一起抓，而且責任到位、考核嚴格，每年年初這些地方都要召開萬人、千人招商大會。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凡事均以招商為重，政績也與招商引資業績掛鉤，最終出現的情況是大玩數字游戲卻不管招商的實際效果，也不管招的是否符合本地區產業發展的需要，也不管這家公司有無實力、是否騙子公司，只要能把項目做起來，數字增加起來就算成功。

這名學者的觀點也得到一些招商局官員的認可，兗州市招商局的一名官員稱：“對中燃公司是不是中石油、中石化的企業，以及他是不是騙子公司有無實力，我覺得都不重要，我只看結果，只要能把酒店建起來，我覺得就成，不管是白貓還是黑貓，能抓住老鼠就是好貓。”

招商白貓黑貓論，不僅僅是在山東兗州，在全國很多地方政府都存在。一方面是這些地方經濟比較落后確實需要引資進行發展，而另一個重要因素則是官員的政績可以通過此舉來快速實現，受其“政績”動機影響，不少官員短期行為動機強烈，于是行政權力推動招商的做法在很多地方成為家常便飯。一些官員因此脫離本地實際，盲目制定招商引資計劃，強調數量規模，并作為硬指標強行貫徹，甚至作為“一票否決”的條件，將招商引資指標層層分解到政府所有所屬部門，不論有無經濟管理職能和可能性，都要完成一定的任務。

因此招商怪象出現：玩“數字游戲”，達成意向也算招商引資任務的完成，有的搞虛假出資，有的資金到位后就抽逃資金，根本不能形成實際投資；招商引資項目缺乏評估和論證，不能利用本地資源，造成新的環境污染和資源浪費；招商引資中違規許諾，開“空頭支票”，搞政府擔保，損害政府公信力。

正是基于這種行政權力推動下的招商引資，才給更多的與中燃基業投資公司類似的公司提供了生存空間和土壤。

為此山東的這名學者認為，在吸引外來投資方面，政府的精力和資金應該用于改善基礎設施、健全法律法規、保護知識產權，營造重誠信、講規則、有秩序的市場環境，并建立一套科學的招商引資指標體系，而不是以行政之手去直接參與招商引資。在招商中應對引資的對象充分考察，認真審查，確認其投資意向和投資能力，防止欺詐行為，對惡意串通、內外勾結，虛構項目、虛假出資、抽逃資金、非法融資而不發展實業，并對損害地方聲譽和政府形象的行為要嚴肅查處。

(周筱替先生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