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軍
種種跡象表明,當改革步入艱難時刻,一場思想和文化的崛起正在孕育,而這正需要知識分子精神的重建。
2006年歲末,在中共中央公布的《關于鞏固和壯大新世紀新階段統一戰線的意見》中,首次將以非公有制經濟人士和自由擇業知識分子為主的社會新階層納入了黨的統一戰線。
這一政策的現實背景是,目前我國第六代財富創造者正是經過市場經濟洗禮的新知識階層,而隨著高等教育和職業教育的發達與普及,這類新知識分子越來越多。他們大都出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們擁有高學歷、渴望并努力創造著財富,進而也逐漸開始主張自己的政治訴求。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雖然被執政黨納入統一戰線預示著新知識階層的崛起,但與過去100多年那些優秀的中國知識分子總是責無旁貸地扮演著精神先驅的角色相比,在各種社會矛盾不斷爆發的今天,包括新知識階層在內的知識分子群體卻正遭遇著公眾前所未有的質疑。
當知識分子一詞不再具有道德價值,新知識階層僅成為一個基于財富的政治性描述時,很自然地,知識分子精神的重建便成了必須面對的緊迫問題。知識分子的政治本能
在2006年7月中共中央召開的新世紀第一次全國統戰工作會議所作出的闡釋中,培養和造就—支具有較強代表性和參政議政能力的黨外代表人士隊伍的要求,格外引人注目,“黨外代表人士”顯然包括了被納入執政黨統一戰線的新知識階層和體制外知識分子群體。
自古以來,相較其它階層,中國的知識分子們似乎與政治有著天然而本能的聯系,權力精英們亦總是希望知識分子為己所用。然而矛盾的是,熱衷于參政議政的知識分子們常常又被看作是最具危險性的社會群體。
1949年之后,大批處于體制外和體制邊緣的知識分子被納入體制,真正參與政治之中。“時間開始了!”胡風喊出了當時知識分子的心聲。然而回望50年前,1957年的那個夏天,短短幾個月時間內在全國迅速展開的反右運動中,‘脫褲子”、“割尾巴”,反右“嚴重擴大化”的結果是,知識分子群體剛剛覺醒的議政熱情和價值自信幾乎被擊得粉碎。從“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到“引蛇出洞”的驟然轉變,6000萬文化人噤若寒蟬,知識分子參政議政不復有1950年代初期的熱情,在權力的光譜上亦迅速走向邊緣化。
緊隨其后的多次政治運動和社會災難進一步使知識分子在建國之初所形成的文化和社會職能喪失殆盡,大批知識分子被流放于文化和政治領域之外,如何面對強勢權力,再次成為知識分子必須謹慎處理的問題。
1978年9月17日中共中央轉發《貫徹中央關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決定的實施方案》后,知識分子的命運有了新的轉機,沉默20余年的知識分子開始蘇醒,在政治運動中被壓抑的政治情結再次冒頭。事實上,1980年代幾乎是在知識分子的眾聲喧嘩中度過的,這是繼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中國的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中國知識分子則再次擔當了啟蒙者和批判者的角色。
與此同時,隨著執政黨內知識分子黨員比例的提高,與毛澤東時代的領袖決策方式不同,以體制內知識分子為主的咨詢群體和思想庫開始影響國家重大決策。
知識分子的經濟理性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以后,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使得知識分子遭遇了繼1980年代末風波后的又一次沖擊。市場經濟本是1980年代啟蒙知識分子呼喚的理想之一,但當它真正來臨的時候,啟蒙者自身卻成為了可憐的祭品。
1990年代的經濟起飛所帶來的社會巨變,使得知識分子的生存處境和社會尊嚴受到世俗化的嚴峻挑戰。孟子曾非常自負地說:“無恒產而有恒心者。唯士為能。”現實中這卻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致命弱點,屬于先天不足。正如李敖所說,“金錢可以保護我的自由,可以使我有抗衡的力量,可以使我能不為五斗米而折腰。”沒有恒產而缺少金錢的知識分子群體不得不成為附著在“皮”上的“毛”,自由、力量和尊嚴飄搖不定。他們驚訝地發現金錢的壓力更直接、更具體,或投身商海,或忙于通過知識換取財富,知識分子們開始精心處理自己“沉重的肉身”。
伴隨經濟理性的覺醒,知識分子們在思想和價值層面的沉默似乎便成為了必然。1990年代中期,隨著明顯的經濟和社會利益的分化,社會結構開始發生重大變化,擁有話語權和思想能力的知識分子迅速依附式崛起,繼經濟精英之后,成為我國的又一精英集團——知識精英。原本被期待成為公眾利益代言人的知識分子成為集團利益的代言人,工人和農民的利益卻被邊緣化。“經濟學者不應該替百姓說話”、“中國收入差距拉大不可避免”、“百姓應該為改革付出必要的代價”等等論調甚囂塵上。雖然不乏合理的論斷,更多的卻脫不開基于各自集團的利益表述的嫌疑。
到1990年代中后期,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化使得中國的政治形態發生轉變,政府把社會中精英或精英集團所代表的政治力量,吸收進行政決策結構,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和知識精英集團似乎開始形成某種程度的合謀。
改革是對社會資源重新分配的過程,而目前的狀況是精英利益集團逐漸介入、控制甚至主導了改革的方向和方案,他們人數很少,卻已然控制了社會大部分的資源,成為強勢利益集團。精英與一般的民眾在經濟收入、社會地位等方面差距愈來愈大,改革的游戲規則從1980年代的多邊雙贏逐漸蛻變為一場贏者通吃的零和游戲,而知識分子群體不再是1980年代的啟蒙者,轉而成為既得利益者。
成為既得利益者的知識分子在價值層面的缺席,意味著他們可以放棄自己的自由意志和思想追求,在權力與資本的雙重壓力和誘惑面前,放棄了普遍價值和道德使命。
李大釗說,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于在最艱難的時候改造國運。這是中國知識分子深埋心底的情結。當知識分子“沉重的肉身”得到滿足,融在血液里的政治情結是否必將抬頭?這需要勇氣、良知和制度的保障和促成。
道德重建與制度保障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曾經是千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耶穌對他的門徒說:“如果最優秀的分子喪失了自己的力量,那又用什么去感召呢?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里去尋找道德善良呢?”如果中國的知識界集體放棄知識分子的使命,中國的改革將去向哪里?
經過上世紀沉默的90年代和21世紀更加沉默的開頭幾年,已步入精英階層的知識分子,不再有市場經濟初期被邊緣化的惶惑。隨著改革的推進,成為既得利益者的知識分子在取得一定的經濟地位和政治地位后,也取得了對改革路徑的話語權。種種跡象表明,當改革步入艱難時刻,一場思想和文化的崛起正在孕育,而這,正需要知識分子精神的重建。
在現代社會,專家“掌權”管理社會已是不可阻擋的歷史趨勢,而我國的發展,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專家的意見。經濟學家、法學家等各領域的知識精英越來越多地參與政治,很多政府決策的背后,都有專家智囊團的專業知識在支撐。對歷盡滄桑的知識分子來說,政治信仰、政治理想正處于一種危機與重建之間的狀態。但如何面對權力,又如何面對資本,知識分子在政治本能和經濟理性中間如何獲得平衡,仍舊考驗著知識分子的良心。
自1990年代中期開始,自由主義和新左派的爭執已經進行了10年之久,中國最優秀的一些知識分子身卷其中,“左”和“右”迄今糾纏不清。事實上,改革的路徑與轉型的模式遠非向左或向右那般簡單,社會核心價值觀的扭曲和缺失,才是最為緊迫的命題。
社會的變革往往由知識分子發起,任何一個時代,知識分子都是社會的中堅與脊梁。在今天,當新知識階層的普遍崛起成為必然,談論知識分子精神的重建便不僅僅指向特定的知識群體,實際上,它指向的是我們國民精神與社會核心價值觀的重建。
是否能在體制上對權力的濫用與資本的橫行進行規約?如果這一切都不可能,期待知識分子自我的道德自律,只能是赫爾岑譏諷的那樣“尚未解放自己,卻妄圖解放他人。正如魯迅所言,天才的誕生需要有產生天才的土壤。知識分子精神的重建,需要適宜的制度土壤。
故而,在2007年伊始,重溫半個世紀之前,1956年1月14日周恩來著名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不無意義:
“黨外的知識分子除了需要應得的信任,還需要應得的支持。這就是說,應該讓他們有職有權,應該尊重他們的意見,應該重視他們的業務研究和工作成果,應該提倡和發揚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學術討論,應該使他們的創造和發明能夠得到試驗和推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