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一定的距離上觀看,在一個具體的情境之中觀看,賈科梅蒂堅持真實的視覺,復制下實際的觀看,成為他的藝術追求。正是在這一點上,賈科梅蒂歸屬于西方藝術史中單純直觀的視覺路線,并且,和同時代現象學家的某些看法有了相通之處,由此,也構成了賈科梅蒂在視覺史上的突破。這種揭顯,在當代視像形態中仍然有其不可替代的肉身性生存意義。
關鍵詞:賈科梅蒂;直觀;現象
中圖分類號:JO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07)06-0053-05
藝術,只是一種“看”的“方式”。
——阿爾伯特·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1901—1966)
早期藝術史中,藝術屬于技藝,同木匠制桌子一樣,只是制作和生產的一種方式。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在對柏拉圖解讀中,引申出來藝術是存在顯示的一種方式,存在,即在外觀中的在場,以真理為無偽裝狀態的解釋為前提。在對尼采的解讀中,作為賦形和塑造的創造,藝術在于將不斷增長的生命本身帶向強力,帶向存在的明晰之中。
這樣溯回前蘇格拉底時代,作為外觀出顯的一種方式,造型藝術,是一種直觀的力量,同時作為賦形和創造,也是對外觀出顯的控制沖動,在某個特定的境域中保存現象。它最緊密地與透視性的閃現和讓閃現聯系在一起,體現生成和存在之間的沖突和斗爭。
西方藝術史還要往前回溯,史前藝術之后,埃及藝術作為西方藝術的開端,處于當時優越而成熟的文明體系之中,它傳承史前藝術的巫術形態,為人的將來、離開現世之后的生活繼續和繁榮制作儲備:雕塑和壁畫,雕刻動物和人,注入活力,在壁畫中描繪生活,記下最為生動的場景,制作木乃伊保存軀體,保存生命復活的想象。一個栩栩如生、甚而更為生動的生活世界在墓室里等待延展。雕塑和壁畫中的那些形象,像神奇的象形文字一樣,最終成就了一種偉大的風格,穩定而持久地延續下去,也為西方藝術提供了學習的典范:幾何形式的規整和對自然的犀利觀察,生成精微生動而富有秩序感的形象系統,一種理想的藝術范式。
和象形文字一樣,它屬于直觀,以事物最有代表性的方面和角度有序地構成,在視角中自由轉換,具備最佳視角組合的有機原則。它為生命活力的正當確定下永久的希望,一種暫時告別現實而轉入另一種生活的期待。和它的文明高度一致,也有它成熟的制作技藝、測量依據。希臘藝術,在向埃及藝術學習的過程中開始確立自己的立場,顯現觀者固定的視角,制造畫面的空間幻覺和深度,作為西方藝術革新的開始,雕塑的尺寸和體量,帶著周全仿制現實物的本能。繪畫和雕塑的空間分為兩類去向。但它為自身確立,現實是指向,是一切交匯的終點,它為人劃出一個可見的位置,也設定了仿制原型的意念,一種形式的沖動和控制。為近代西方藝術的復興和拓展奠定了可以遵循的導向。
但對于賈科梅蒂而言,兩種藝術樣式呈現出完全兩路的去向。他堅持視覺,從雙眼觀看的立場衡量,針對自己當時所處的雕塑現狀,比如羅丹的雕塑,賈科梅蒂認為那屬于自希臘以來的雕塑常規,卻不屬于實際的觀看——有距離的觀看,不需圍繞被看者走一圈進行測量的觀看,而更多是印象式地大概把握,或者凝視,在某個立場之上。他制作的小雕像、平面雕像直接反應這樣的觀看。在這一點上,希臘的雕塑,和被仿制者之間的等量,它們的原型尺寸,偏離實際的觀看中——一定距離上顯現的視像大小,成為藝術史中造型臆想的肇始,也造就了雕塑的常規。在繪畫中,事情如他所承認的,要有些復雜,那是一個處于特定位置特定環境中人的呈現,反應它的界制,它的存在,它的逸出,它的生成,現象之中的確定和變化,僅僅通過視覺去思考,直觀地看,一個人一張臉的顯現,并要追隨和記錄,比起實體的雕塑,更容易摻雜進錯覺。他描摹埃及人畫的樹,結果出乎意料地發現沒有比埃及人畫的樹再像的,最接近真實,也是出于純粹視覺的角度,埃及,乃至拜占廷以前的藝術,他認為更像,比起文藝復興以及之后的藝術。相像,意味著讓人從中看到了真實,看到人們需要的、存在著的、引導人走向明晰之中,從明朗或含混的生命知覺中浮出的,那是無法離棄的真實,一種涌動著的具有厚度的生命經驗。
賈科梅蒂,他要復制實際的觀看,即一定距離之上的觀看和活生生的觀看。
距離,構成觀看的前提,決定著視域的成形和消解。觀看,必定是在一定距離之上的觀看,還有,視角或者立場,這些在繪畫中顯出的因素,也屬于實際觀看中的,要在雕塑中展現。在雕塑中,還有對整體印象的依賴,也指向距離,而且,一種類似幻覺的經驗發生作用,距離的實際尺寸被反復觀看中閃爍的現象影響,人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近,什么是遠,他最終從小雕像制作中出現的困難中走出來,恢復了距離的活動性質,將雕像推至一種邊緣處境,視域的邊緣,隨之而來體量的邊緣和其他的幻覺,一種在與不在、有體量而又沒體量、運動而又不運動的模棱兩可的狀態,正如存在與生成的古老沖突被保留下來,展現出,交融著,和諧而沖突地在一起。游離在視域的邊緣,它也浮在時光永久的動蕩之中,現出的一瞬間又面臨消失的危險。它還承載目光迅捷的投注,因為間離的拉扯,這種注視趨向消散之中,又向著聚焦之中:有誰同時觀看過三米之外的三個蘋果嗎?一種只能處于不聚焦運動之中游移的黑點,一個整體,一個蘊涵無數空隙的充盈者,其實是距離的納入,將雕像推人視線的盡頭,吸納了目光投向的過程,匯聚了變得空曠而廣袤的視野中未知的能量,整體的外觀,絕對的神性,它含納所有,它有所吐露,它吸引著目光,它吸引眼睛的思索而超越實在而幻化,生命的沉滯和升華,生命的虛輕和沉重。同樣是活力的溢出和流失,活力的儲蓄和空卻,一種生存論意義上的樸實存在、完整現象、極致經驗、生命兩極之間的漫游和虛晃。人們目睹自身體內的發生和終結,也在他人身上,在我們之間無法避除,誕生,同時摻雜死亡,在平衡之中,在跌絆之中,在搖晃的蹣跚真實中。這成就我們的生命姿勢,作為我們的生命體態,距離之上的彼此之間,虛空之中的我們、各個人的停留和行走的勢態。
是距離讓人看起來顯得真實。是距離讓觀看成為可能,讓人現身,讓視域和界限隨之規劃,讓視像隨之呈現,境域的控制和分泌之中。距離,在目光投向實在之時,也是間隙和虛空。體態的輕盈和滯重,平衡和羈絆中的身體現實,用兩條腿支撐的平衡和行走的輕盈,屬于生命活動的一面,用細長的像反應活力充沛的輕。還有岌岌可危的臨界處境,持衡的無知覺和謹守,失衡的意外和跌絆、兩者之間的滑動,生命虛弱的一面,以及有限的警醒和驚恐,生命虛弱易脆,活著,需要強大的力量。最后,和生命止卻的一面,永久性的湮沒和覆蓋,生活奮斗、反抗和掙扎的終結。我們的止息,我們的界域、有限性。我們還是滑回視域的邊緣,然后逸出?;盍?、還是虛弱、以及死亡,在相互滲透和參照之中,同樣讓人驚異和暈眩。
我們的任務在這活生生的觀看之中,在視野之內限制,雙眼的輻合和視覺的追索,境域,牽引生命厚重的知覺和經驗,引向當下,在豐涌的當下之中。死亡和脆弱的驚恐和威脅讓生活顯得無比眩目,生活本身的吸引力為活人突出,一個具體境遇中的人,一個孤獨的人,是活生生的人。目光,是活力發散的源頭,那么頭,是活力重要的存儲處。肖像,他描繪和制作那些注視之中的臉和頭,盡力服從活力的激蕩,克服虛空的侵蝕,他從那里開始,為臉的結構有機組成持守,也在崩裂消解中困惑。那種從虛空中的打撈同樣留下痕跡,同樣可以回溯,也直接指向目光的碎裂,頭的墜落、臉的塌陷過程。生向死的滑落。他回到那里。人們從作品里看到相像,看到相像的過程,看到始點和終點,其間的裂隙和深淵,看到界域,看到逸出??吹角治g和抵抗的自身。生活限制我們,讓我們出顯。
他服從真實,也制造類幻覺的生命一遭,徹底的一遭。
活生生的觀看,雙眼輻合的視覺經驗,在塞尚(Paul Cezanne)那里,被自然的涌動吸引而服從,用色彩的構形、形式的指引控制和存留。賈科梅蒂,他為人的活力吸引,在可見而不再可測度的距離之上,在具體的境遇之中,正面而觀一個整體的印象,一張臉和一個頭的目光指向,在活人的有機結構中制作實際視野中的呈現,正面而觀一個整體的印象,一張臉和一個頭,也用結構和形式挽留,扁薄和背離原形尺寸、淋漓不堪的雕像,被涂抹得只剩結構、細處混沌的畫像,有目光、有虛無。
雕塑界對他的空間觀感到吃驚,確實,他前所未有地讓距離現出,讓視域自身的形成擺在人們面前,他返回到這一點:觀看開始和終結的一瞬,因此能夠清醒地居于其間,從自始以來毫無問題的雕塑常識開始清理,以看的成立,推翻了主流雕塑史中和實際視覺并不吻合的外觀預設。繪畫、素描上的反應是一致的。他關注距離,并說,我畫否定的東西。在一系列的探索中,他的作品凸顯出的生存意義贏得人們的認同,他將隱藏著的、實際存在的、人們的生存勢態揭顯,關于生和死,孤獨、脆弱、死亡、虛無,關于活力,以及含混和熾烈的愛,某些內心深處不可名狀的意緒,它們之間的張力,緊張、希望和絕望,讓戰爭之后的人們觸目驚心地面對他們自身生存的千瘡百孔,他們身上擺脫不了的驚恐和欣喜,渴望和無奈。在素描中,他那么直截了當,在油畫中,他反復追究,迥異而獨立的表達方式恰恰將這一切出顯的過程無所掩飾地釋放,一種現象學式的看,一種現象學意義上的生存態勢。
法國思想界毫無例外對他的作品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薩特(Jean-Paul Sartre)、波伏瓦(Si-mone dc Beauvoir)、梅洛一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等等,先是薩特,他們1939年認識,戰后開始較多的往來,薩特感興趣于賈科梅蒂的立場和現象學立場之間的相似性,在一個具體的情境中,在和他人的共在中,在一定的距離上雕塑一張臉,《存在與虛無》有他們交流留下的線索,在賈科梅蒂的戰后首次展覽中,薩特寫了《尋找絕對》的展覽序言。這僅僅是切人賈科梅蒂作品一個顯眼的角度,他和梅洛一龐蒂之間探索的一致性:距離、空間、知覺場、關于視知覺的一系列問題,在1942年到1945年間,賈科梅蒂30年代末滯留瑞士期間已經做出小雕像,沒有資料顯示他們那時有直接往來,直至1945年9月,賈科梅蒂返回巴黎后,應該通過波伏瓦在《現代》雜志的年底刊介紹,了解到《知覺現象學》,他們后來開始了直接的來往最自然不過,讀梅洛一龐蒂最后那篇重要而精短的文章:《眼與心》,賈科梅蒂的那些作品會像幽靈一般地閃爍、飄搖,穿插進來,逃逸出去。我畫否定的東西,與此相關的話和反復修改的擦抹痕跡,也讓人聯系到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某些關注點,以及布朗肖對于否定的一面,對于黑夜、死亡的迷戀,他在賈科梅蒂的雕像上找到顯現,對于不可見的顯現。也許,到了那時,在揭示了真理和假相的交融和糾纏之后,在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將不可說的那一面帶到思想界,同時,20世紀的生活也將不可預料的戰爭、災難,各種各樣新的問題帶到人們面前,此前的啟蒙思想、歷史進化論、科學的輝煌帶來的樂觀,在兩次間隔極短的戰爭撞擊中受到質疑和反思,事物的另一面進入人們的視野之中,以迥異的方式撞擊著人們的思索。
賈科梅蒂本人的視覺思想和現象學思想之間的應和,即使在和薩特、波伏瓦、梅洛一龐蒂這些重要的現象學哲學家來往之前,他的某些觀看反應以現象學思想切入分析,會呈現出與事實很是貼合的導向,像“懸置”,在胡塞爾(Edmund Hus-serl)那里也是為了獲得存在的明見性,將一切先入為主的成見括號圈起來,幾乎是用一種空的視野等待,類似在賈科梅蒂那里,首先看到的是無的情形,什么也看不到,視野是潛存的,只是內容還在等待開始,新的內容即新的存在態度。他們最終走向世界,以理論構建和藝術制作的過程深入進去。海德格爾的“境域”,以事物之間的因緣聯系、彼此之間的相互指引構成一個具體的情境,它也活躍和潛伏在賈科梅蒂的觀看情境中,繪畫的過程其實是觀看者和被看者、和周遭事物,和不在當場的事物之間的無限因緣構成、涌現的過程,通過可見者將不可見者一并呈現出來。它體現了一個具體情境的界制,被看者和周圍環境的聯系,某種相關的又逸出的,逸出當場和當下,也是賈科梅蒂所說容易摻雜進來錯覺的緣由,繪畫的困難也在這里,不僅要面對指引中的聯系和隔離,還要面對此一時到彼一時可能的跳躍和變化,一個處在特定位置和特殊環境中的人,或者一個蘋果,以一種直觀的把握,可能會把錯覺帶進來,反復觀看之間也可能會產生沖突,一個活人,有時可能對觀看的影響持重一些。這個過程造成賈科梅蒂畫面的時間維度,不斷修改的痕跡,也引向生命自身的厚度和生活自身的容量。
雙眼視覺的意義也在這個范圍內得以呈現,與單眼視覺的預定成像不同,與攝像鏡頭的時間性割裂不同,境域中的雙眼視覺處于變化和未竟的過程之中,匯聚此刻的前后,聚集此地的內外,一種掠過的痕跡、一種當下在場的豐涌態,體現運動,不是固定,是生成性的凸現,生命的傾向,生活著的優越性。雙眼在此界域內輻合,隨著視覺思索,觀看者的身體在這個環境內呈現:距離、視角、和特定的視覺思想。
距離,從視域成立和消失的邊界走出,確立觀看的范圍,可見的有限性。觀看者的存在和位置,肉身的,寓居于空間之中,在世界中彼此相對而視,而非上帝的,全能的視角、空間之外的存在。小尺寸的雕像和扁平雕像,屬于實際觀看的樣子,在空間中,在一定距離上看到的、回縮的有限部分,通常不會轉著觀察一個人,通常是相對而視。這一點和希臘以來智性觀念的雕塑模式拉開間距,也和近代笛卡爾確立的空間觀,一種觸覺模式的空間觀,一種上帝立場的殘余拉開差距。看和被看,在世界之中共在,進入當代思想的視野。
極小雕像是一種特殊的形態,它們看上去存在又不存在、有體量而又沒體量、運動又不運動,距離導人活動之中、空間驅人相對之中,處于視覺的邊緣態,人性和神性相逢的剎那。
距離,也即觀看者和被看者之間的虛空,周游浮泛的虛空,晃動的虛空,小雕像展現的虛空。空間中的事物因著它聯系,游蕩,處于安然自在的活動之中。有時,它也從事物之間突兀而起,寂靜,不動,深淵一般,離間事物,使它們各自孤立、斷卻,喪失常態,顯現存在的另一面,虛空自身的另一種力量,它可以吞噬,可以禁錮,可以驅逐,可以斷裂一切,讓事物喪失活力、意義、聯系、呼聲,以至死亡,赤裸的死亡:空無。它在運動,同時在腐蝕,它讓人顯現,同時侵吞,它以兩種形態之間的拉鋸,讓身體在兩個極限跌蕩來去,以輕盈的平衡、以虛弱的沉滯和死亡的滯重,細的人體、凝視的目光,跌絆的腳步、沉墜的頭。是距離讓人顯現真實,顯現,生的光亮和死亡的黑暗,非個人性的,死亡讓所有的人停在同一個終點,不再言說。布朗肖談論尸體,賈科梅蒂目睹死亡,他們,都穿越距離,跨過邊界,在邊界之上言說。一個不曾見過的世界:所有的活人都是死的,既死又活,小雕像的來源。
他畫了否定的東西,也許和海德格爾對不可說的東西的言說,和薩特對于虛無的關注,和德里達對于不在場的追究,和布朗肖對于暗夜的傾注,他們,以各自的方式拓開,當代思想走到否定的一面,背離近代以來的,和古代有某些呼應。藝術、以及思想。真實,意味著否定的和肯定的交織,意味著某種含混,意味著只為模棱兩可,消失和出來之中,既死又活之時。沒有人可拒絕真相,生和死的交融,沒有人可拒絕有限性,視域、視角、實際。同樣,我們渴望活力,目光的閃爍,甚至,我們渴望神性,一種永遠的張力,沖突的和諧。
(責任編輯:陳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