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我以為有兩個重大問題值得大家高度重視。一是正確認識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二是不失時機地進行黨內“權力制衡”的試點。
一、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
1、所謂社會的主要矛盾,通常是政治問題而非經濟問題。因為,經濟領域的矛盾經過日積月累的量變,從而質變為政治領域的矛盾。所以,政治是經濟的集中反映,具有最大范圍的普世性和普適性。表現于沒有經常性剩余食物和有了經常性剩余食物,分別是氏族公社和奴隸制社會面臨的經濟問題,但如何妥善處理(對這一經濟問題集中反映的政治問題),才是當時社會的主要矛盾。
2、所謂政治問題,通常是權力問題而非路線問題。人類社會發展史證明,經濟問題的解決,通常依賴于科技;而政治問題的解決,通常依賴于權力。曾經一個時期,用神話路線來掩飾權力是可笑的。路線與權力相比,很難物化并更難固化,而權力則是路線之爭的出發點和歸宿點。
3、所謂權力問題,通常是民主問題而非教育問題。因為,民主不僅是權力的合法合理性來源,而且是生命力的來源(十六大報告關于“黨內民主是黨的生命”的論斷,可謂一語破的)。民主既能對權力的產生進行積極的選擇,又能對權力的運行進行有效的制約,還能對權力的變質進行積極的防御。民主與權力是先天關系,教育與權力是后天關系。權力不源于民主,必然先天不足。
4、所謂民主問題,通常是權利問題而非素質問題。因為,民主與素質是間接關系,與利益是直接關系。權力來自權利,權力才能真正代表權利;權力回歸權利,權力才能真正屬于權利。
5、所謂權利問題,通常是制度問題而非思想教育問題。因為,思想教育只能影響權利的行使,而不能保障權利的行使。只有通過制度對權利與義務關系進行合理的物化并固化,才能廣泛、長期、穩定地保證絕大多數人能夠充分行使自己的權利。
6、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不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與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因為,不僅在中國,而且在迄今為止人類歷史上所出現過的任何時代,其“社會生產”都必然落后于“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
7、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也不是有的學者所說的“公眾日益增長的公共品需求同公共品供給短缺低效之間的矛盾。”(見《中國青年報》2005年11月16日楊鵬:“中國當今社會主要矛盾是公共品匱乏”)因為,任何時代的“公共品供給”,都必然慢于“公眾日益增長的公共品需求”。
8、中國歷朝歷代社會的主要矛盾,通常不在生產領域而在分配領域。一言以蔽之:不患寡,而患不均。相對于“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寡”帶有必然性。歷史上有為的統治者和有為的政黨,往往能夠通過改革制度環境,變“多寡”為“少寡”,變“大不均”為“小不均”。因此,表現于經濟領域的生產資料占有不均和分配不均,需要政治領域的權力進行調節。如果政治權力無法在生產領域和分配領域進行有效調節,或者政治權力也嚴重不均,一個朝代也就結束了。
9、中國封建社會之所以比西歐早出現而晚滅亡,長了差不多一千年。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在經濟上實施均田(除皇田外)。幾乎歷代統治者最初都是靠分田調動擁戴者的積極性而取得勝利,用防止土地兼并而站穩腳跟。二是在政治上實施均權(除皇權外)。首先,執行權與監察權分立,使監察權獨立于執行權之外,從而能對中央及地方行政官吏進行較有效的權力制衡。在皇權以下,開創了世界上最早的三權分立的先河。其次,舉薦或開科取士,打開了各個層次人士進入政權的通道,實現了較大范圍的權力均沾。隋唐的科舉,開創了西方文官制度的先河。
10、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既不是社會生產落后于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因為改革開放28年,是建國以來國民經濟發展最快,持續時間最長的時期);也不簡單地是公共品供給落后于公共品需求(目前政府所提供的公共品種類遠多于此前的任何一個時期)。因為上述兩種“落后于”的所謂主要矛盾,是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都存在的,帶有普遍性,而沒有中國的特殊性。我以為,近30年的改革開放,我國的經濟體制已大體市場化了,而政治體制(特別是權力來源和權力結構)卻基本停留在計劃經濟時期。因此,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在不少地方和單位,越來越表現為權力的代表性滯后于人民日益增長的權利意識。
二、形成當前社會主要矛盾的兩大原因
136年前,馬克思根據巴黎公社72天的經驗教訓,作出了一正一誤兩個對于后世極為重要的論斷。但是,由于受蘇聯模式的影響,“用等級授職制來代替普選制是根本違背公社精神的”,這一正確的論斷,至今也未能在各社會主義國家全面推行;公社應當是“同時兼有立法和行政的工作機關”,這一錯誤的論斷,卻導致“議行合一”的黨委領導體制沿襲至今。(見馬克思《法蘭西內戰》)
東歐劇變、蘇聯解體原因固然很多,但根本原因大致有二:一是權力來源欠合法。在長期執政中,仍然長期堅持以實現領導意圖的任命為主的等級授職,使廣大群眾越來越不相信蘇共是其利益的忠實代表;二是權力結構欠合理。蘇共長期堅持的“議行合一”領導體制,使黨內權力缺乏有效的監督制衡,導致了特殊利益集團與人民群眾的嚴重對立。
我以為,權力來源上的先天不足,權力結構上的后天不順,既是蘇東劇變的重要原因,也是導致我們當前社會主要矛盾的兩大原因。
立黨為公,就要普選任官。在戰爭年代和計劃經濟時期,用“等級授職制”(任命制)來代替“普選制”(選任制)還有其合理性,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這種合理性乃至合法性都遭遇到嚴重挑戰。20多年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實踐已經說明,我們對死的物都很難用計劃進行優化配置,那么對于活生生的人才,我們能用計劃性的任命制,實現其優化配置嗎?為了減少計劃性任命制的主觀因素,這些年來,在干部選拔上,組織部門增加了不少客觀量化指標。但是到最后我們才明白,這種重治標而輕治本的做法,其結果反而催生了兩個怪胎──“年齡縮水”與“文憑注水”。其實,馬克思早就指出:社會也像現代大企業那樣,總會把適當的人放到適當的位置上去,盡管有時會發生錯誤,總能很快地糾正過來。村鄉兩級的普選式民主直選已經充分證明了這點。
執政黨要長期執政,作為執政黨黨員的“一把手”,就不能過度集權。應該說,“議行合一”的黨委領導體制是戰爭年代的產物,它在方便權力運行,提高權力運行效率的同時,也加大了權力運行的風險。長時間的照搬照抄蘇聯模式,不僅強化了黨委的“議行合一”領導體制,并由此而形成黨委書記大權獨攬格局,衍生出擁有最后決定權的“一把手體制”。文革十年浩劫,之所以無法避免,追根溯源,其弊端不在個人素質,而正在于“一把手體制”。但是,“文革”結束快30年了,由于還缺乏對那場十年浩劫最深刻的認真反思,我們更多地只看到對毛澤東同志個人崇拜所引發的問題,而忽視對嚴重缺乏權力相互制約的“黨委‘議行合一’領導體制”及其“一把手體制”的深度剖析。時至今日,在不少地方和部門,鄧小平同志27年前所指出的那四種狀況,即“黨委的權力又往往集中于幾個書記,特別是集中于第一書記”的狀況,尚無多大改變;“民主集中制還沒有成為嚴格的制度”的狀況,也無大變化;“黨的一元化領導,往往因此而變成了個人領導”的狀況,還在繼續;“很少強調必要的分權”,“很少反對個人過分集權”的狀況,還未引起應有的重視。不僅“全國各級都不同程度地存在這個問題”,而且有些地方各級“一把手”的過度集權的狀況,創了我黨執政以來的歷史新高。
絕對的權力,必然絕對地要出問題。集黨內決策、執行、監督權于一身的“一把手”,其出問題的概率,必然遠遠大于其他領導干部。沒有科學的分權,就必無有效的制衡。這既為理論所推導,更為改革開放以來地方黨政“一把手”違紀違法案件易發多發的實踐所印證。民主永遠與過度的集權成反比,與科學的分權成正比。
沒有普選讓廣大黨員充分體現選舉者的意志,被選舉者手中的權力,就很難向黨員群眾負責;“一把手體制”下的過度集權不能分解,一言堂、家長制的局面就難以解決。世界共運史早已反復證明,沒有科學合理的黨內權力結構,發展黨內民主則難以取得實質性的進展,黨內監督也難以做到及時有效,黨員的主體地位既難以體現也無法堅持。改革開放這些年來,黨內民主未能走在人民民主的前面,因此其示范和帶動作用也很難體現出來。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呼聲也日益高漲。廣大地區“主人們”日益增長的權利意識與不少地方和單位“公仆們”權力代表性不夠之間的差距,也就逐漸成為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
三、如何解決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
打天下者坐天下,是中國老百姓的共識。因此,毛澤東晚年犯大錯誤,老百姓可以接受;鄧小平也犯某些錯誤,老百姓可以承受;此后的領導人即使犯小于他們的錯誤,老百姓卻難以忍受。鄧小平曾指出:“在中國來說,誰有資格犯大錯誤?就是中國共產黨。犯了錯誤影響也最大。”執政黨的地位決定了避免犯大錯誤,避免出大問題,關鍵在黨內;解決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關鍵同樣在黨內。我們黨想在經濟、文化、政治利益上代表廣大人民群眾,既是黨的性質宗旨所規定,也為長期執政所要求。但是想代表的愿望不等于能代表的現實。十六大因此提出:“改革和完善黨的領導方式和執政方式、領導體制和工作制度”,“黨內民主是黨的生命,對人民民主具有重要的示范和帶動作用。”為構建和諧社會,密切干群關系,不斷消除不和諧因素,努力化解社會矛盾,實現科學發展,胡錦濤總書記明確對各級黨政機關和領導干部提出“為民、務實、清廉”的號召,并要求努力做到“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
近兩年,黨中央和中央紀委在加強對權力的制約和監督的實踐中,認識進一步深化。從“權力運行機制”可能有問題的感覺,到達成“權力結構”確實有毛病的共識。對這一共識的具體表述,已經由十六大時“建立健全結構合理、配置科學、程序嚴密、制約有效的權力運行機制”,上升到“建立健全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協調的權力結構”。而從黨內權力相互制約入手,既能有效地推動黨內民主的發展,又能較好地解決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
第一步:黨委分權
我們不允許多黨輪流執政,也不允許黨內搞派別之爭。因此,在不準分黨、不準分派的給定前提下,要鞏固長期執政的地位,黨內權力相互制約勢在必然。目前,“一把手”違法亂紀居高不下,不是教育、監督沒下功夫,而是集決策、執行、監督三權為一身的黨委“議行合一”領導體制使然。“議行合一”領導體制,適應于需要高度集權的戰爭年代和計劃經濟時期,也適應于個體戶作坊和私營企業的早期發展。但是,現代企業幾乎都采用了將決策、執行、監督三者權力分開的權力結構。而先進企業管理制度通常是同時代社會管理制度的樣板和先驅。
據此,建議沿著50年前黨的“八大”已經開了的頭繼續走下去。改變近20年各地黨代會常任制試點原地踏步的狀態,往前走一步──變黨代表常任制為黨代會常任制。即:以現行黨委會為框架,分設黨的決策機關──常委會;執行機關──執委會或書記處;監督機關──監委會或紀委會。通過黨內“權力三分”,以改變在同一地方或單位,沒有哪個組織和個人,可以對(實行“議行合一”領導體制的)黨委,以及(由此而派生出來的集黨內決策、執行、監督權力于一身,實行“一把手體制”的)黨委書記,進行有效監督。科學的黨內權力相互制約,只會更好地聚集黨委、執委、監委班子的人氣。因此,這種黨內權力相互制約既符合黨的“八大”精神,也符合51年前毛澤東關于建立“黨的國會”的設想。同時會加強和改善而絕不會削弱黨的領導。隨著黨內權力的科學分解,發展黨內民主也必將取得實質性成效。
第二步:黨政分工
經過28年武裝斗爭而奪得天下的執政初期,黨政無需分工,既可以也可行。執政近60年,黨政分工則勢在必行。一部人類進化史,可以簡稱為社會勞動分工史。執政黨的進化,同樣離不開科學的分工。以黨代政,黨務與政務就沒有區別;以黨代政,黨的領導就會等同于黨的管理;以黨代政,黨委政府兩塊牌子就只需要一套人馬;以黨代政,疊床架屋的機構設置就難以避免;以黨代政,執政成本就會居高不下;以黨代政,就會使黨身處行政一線成為矛盾焦點。從某種意義上講,黨的先進性建設也應體現在有無科學的黨政分工上。執政58年,黨政分工實難推進(個別地方和部門甚至將改革初已取得的分工成果又退回去了),一個重要原因是缺乏黨內權力相互制約的前提基礎。太多的事實不斷證明:黨內如無科學的權力相互制約,黨政難有合理分工。
第三步:黨政分開
黨政合理分工是前提,黨政明確分開是結果。十六大黨章明確規定:“黨的領導主要是政治、思想和組織的領導。”如果說黨政分工是加強黨的領導的第一步,那么黨政分開則是改善黨的領導的第二步。黨政分工,是為解決執政后日益嚴重的“黨不管黨”狀況,是為保證“常委的同志要聚精會神地抓黨的建設”;黨政分開,則是為實現由黨在執政中的微觀管理向宏觀領導的科學轉向。只有在黨政分開的前提下,我們黨才能真正實現自己科學的定位:領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核心力量;才能由具體事務的執行者、管理者,上升為宏觀戰略的決策者,大政方針的制訂者,立法建議的提出者,重要干部的推薦者。
鄧小平不僅是我國經濟“三步走”發展戰略的總設計師,而且也是黨和國家領導制度改革的總設計師。認真研讀鄧小平文選,就會深刻地領會“黨內分權”、“黨政分工”、“黨政分開”的“三步走”發展戰略。
結論
社會主要矛盾的形成大多緣于制度設計的缺失,而較少出自方式方法的不當。鄧小平同志以其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在20多年前就看到了“權力過分集中”這個制度設計的“總病根”。于是這位偉大的總設計師立足于戰略的高度,為我們勾勒出權力分解、權力分工、權力分開的路徑圖。由于種種主客觀原因的影響,我們在“權力三分”上試點不夠,推進不夠。黨內外“主人們”日益增長的權利意識與不少地方和單位“公仆們”權力代表性不夠之間的差距,日漸成為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面對這一態勢,我們黨不僅在十六屆四中全會決定中尖銳指出:“黨的執政地位不是與生俱來的,也不是一勞永逸的”,而且新一屆中央領導集體對“總病根”的認識,已從權力運行機制上升到權力結構。這既是對歷史的直面,也是對現實的正視。
1、古今中外具有雄才大略的統治者,之所以從政治上去解決經濟問題,是因為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懂得:政權直接提供的服務,不是經濟財富,而是制度環境。從這個意義上講,28年前明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之所以正確,因為這是對以階級斗爭為綱的一種矯枉過正;“十七大”后,我們完全可以明確地提出以制度建設為中心了。
2、不少地方和單位“公仆們”權力代表性落后于“主人們”日益增長的權利意識,日漸成為中國當前社會的主要矛盾。執政半個多世紀,我們黨對民主的認識,已經由毛澤東時代的“手段論”發展到鄧小平時代的“目的論”,進而上升到江澤民、胡錦濤時代的“生命論”。我以為,“黨內民主是黨的生命”和“堅持黨員主體地位”的論斷,就是從理論的高度,對這一主要矛盾的深刻認識和積極回應。
3、要確保地方各級黨委“權力相互制約”的順利進行,必須借鑒經濟體制改革,先搞“特區”試點。既有人“埋單”,又可將風險控制在最小范圍。同時,要加強對地方黨委權力相互制約的領導,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央的權力則只能加強。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