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特指從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歷史轉折。對它的討論,從20世紀30年代出現以來,迄今已經有大約七十多年的時間。其中,前50年的討論,大體是在“五種社會形態”的體系之下進行的。可以把眾多的分歧意見,區分為“三論五說”。三論是:西周封建論、戰國封建論、魏晉封建論;五說是:春秋封建說、秦統一封建說、西漢封建說、東漢封建說、東晉封建說。林甘泉等先生合著的《中國古代史分期討論五十年》一書,就是全面反映這一討論過程和關鍵問題的結集之作。而最近20年間,出現了一種新的動態,就是擺脫“五種社會形態”的固有模式,重新審視中國是否存在過“奴隸社會”。如果奴隸社會被否定,古代史分期之爭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相對而言,第一階段的爭論,在社會上引發的關注更為明顯;而第二階段的爭論則基本上局限于歷史學的范圍之內,其學術意義之重大或許要在未來才能夠充分顯示。在這場嚴肅而又曠日持久的學術大討論中,許多有影響的歷史學家傾注了他們的聰明才智。回顧70年來大討論的過程,可以說它直接折射出“百家爭鳴”的方針是否得到了真正的貫徹執行。
“古史分期”之爭是“百家爭鳴”的有益嘗試
“西周封建論”的主要代表人物是范文瀾、翦伯贊。“戰國封建論”的掌門人則是郭沫若。他們都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不僅在文化教育界都有相當影響力,而且也得到了黨和國家領導人的尊重。作為洞悉滄桑巨變、通達人情世故的大學者,他們互相尊重,沒有因為“古史分期”上的不同觀點而影響私人交誼。但是,學術觀點的不同,在某些場合畢竟會出現如何合作的問題。
中國歷史博物館落成之后,“中國通史陳列”按照何種分期觀點來布置,就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據曾經長期任職于中國歷史博物館的老專家洪廷彥先生回憶,當初在討論這一問題時,大家都很慎重,因為這是最高級別的歷史陳列,帶有一定的權威性。一旦確定所依據的理論體系,必然會有利于其學說的傳播。而對其它不同觀點就會產生一定的不利影響。在這種情況之下,參與討論的范文瀾、翦伯贊兩位先生,態度特別通達,主動提議按照“戰國封建論”的觀點布展。從而解決了這一棘手的問題。這一陳列體系,一直沿用到20世紀末年,對擴大“戰國封建論”的知名度無疑是有作用的。
1961年下半年,北京大學歷史系接受“文科教材會議”委托,撰寫《中國史綱要》。作為此書的主編,翦伯贊按照自己的思路,組建了一個由專家學者構成的精練的寫作班子。他的《關于處理若干歷史問題的初步意見》,為《綱要》奠定了基本框架。他的基本思路得到了陸定一、周揚等中宣部領導的全力支持。在“古史分期”上是采用郭沫若的觀點,還是堅持范文瀾與翦伯贊本人的立場,翦伯贊也曾經表現出猶豫和為難。他表示,古史分期作為學術問題,理應百家爭鳴;但編寫教材,還是使用統一的表述為好。他甚至準備采用郭沫若的“戰國封建論”。與國家一級的通史陳列體系相比較,在編寫歷史教材的過程中,學術觀點的不同所產生的問題,更加不容易協調。因為這里不僅有主編人的署名問題,而且對自己并不服膺的學說展開正面論述難免存在障礙,在寫作中需要面對的困難是非常明顯的。在這種背景之下,曾有人提議,請中宣部加以決斷。當時的領導人表現出提倡百家爭鳴的誠意,請學者根據自己的觀點著述立說。陸定一明確表示,既然是翦老主編,就可以按照自己素所主張的“西周封建論”來寫,這樣有利于百家爭鳴。他還鼓勵翦伯贊:“你都不敢寫,誰還敢寫!”于是,翦伯贊主編的這部教材,在古代史分期問題上采用了“西周封建論”。同為教育部認定的教材,出現了不同觀點的并存,實屬難得。這實際上成為歷史學界“百家爭鳴”的有益嘗試。
多年之后,在陸定一經歷了“文革”的劫難復出工作之時,他依然把這一開明的決策過程當作實際貫徹“雙百”方針的范例來回顧:“郭沫若同志和范文瀾同志都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但是對中國歷史的分期有不同的看法。當時正在編寫一部中國歷史教材,對于采用誰的觀點有爭論。有的同志要中宣部決定誰對誰錯。我們認為,這是學術問題,要憑考古工作者發掘出來的東西,由歷史學家去討論決定,中宣部不能拍這個板。我把這件事情向毛主席匯報了。毛主席說,我同意你的意見,如果中宣部去管這些事,請馬克思當部長,請恩格斯當副部長,再請列寧也當副部長,也管不了。”陸定一還由此引申說,社會科學應該有不同學派的并存,“學術與政治不同,只能自由討論,不應該用戴‘政治帽子’和‘哲學帽子’的辦法,打倒一個學派,提高一個學派。”他認為,這樣的蠢事,歷史上僅有梵蒂岡教皇、秦始皇、漢武帝干過。(轉引自陳清泉《陸定一復出后的五篇文章》,《縱橫》2003年第9期)
這樣的“內幕”公開之后,人們才得知,當年中宣部尊重學術自由、不以政治權威干預學術爭鳴的理性態度,不僅體現出陸定一等人的開明,而且是經過毛主席認可的。在此回顧著名的“雙百”方針的提出過程,或許是有益的:早在1951年和1953年,毛主席就分別提出了“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兩個口號,當時尚未引起社會的普遍關注。1956年4月28日,毛主席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把它們共同表述為工作方針,提出:藝術問題上百花齊放,學術問題上百家爭鳴,應該成為我們的方針。關于“百家爭鳴”的內涵,毛主席的解釋特別明確:“講學術,這種學術可以,那種學術也可以,不要拿一種學術壓倒一切。你如果是真理,信的人勢必就會越多。”四天之后,毛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正式向黨內外公布了“雙百”方針。它盡管實際上只是一種口號,但確實得到了全國人民、尤其是知識分子的衷心擁戴。時至今日我們重聞這些論述,也依然感到溫馨和親切。在當時的歷史學界,真正自上而下地遵循、貫徹“百家爭鳴”的方針的典型事例其實并不太多。也正因為如此,后人才會把60年代的“古史分期”大討論中的上述一幕,視為“百家爭鳴”的典型案例。
“古史分期”討論折射出歷史學界的思想自由度
當著“百家爭鳴”真正得到尊重和實施時,“古史分期”的討論,就會得以正常展開;而一旦它成為束之高閣的裝飾物,那么包括“古史分期”在內的任何學術問題,都不可能出現討論的生機。
“魏晉封建論”在20世紀50年代,曾經一度很有社會影響,與“西周封建論”、“戰國封建論”鼎足而三。其主要代表人物是尚鉞、何茲全、王仲犖三位先生。但1959年隨著尚鉞受到批判,“魏晉封建論”明顯受到壓抑。
尚鉞是在1927年大革命失敗之后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的老革命。1932年曾經出任中共滿州省委秘書長。不久因為受到“左傾”路線的排斥而被開除出黨。新中國建立之后,尚鉞的知名度較高,大概與兩個因素有關:其一,尚鉞1929年在吉林省毓文中學執教時,其中有一位來自朝鮮的學生,就是未來的朝鮮領袖金日成。金日成尊稱尚鉞是自己的“馬列主義啟蒙老師”。其二,尚鉞在50年代的史學貢獻,在社會上形成影響,并為高層領導所知悉。在一次國慶活動中,周恩來總理得知圍攏在身邊的學生來自中國人民大學,十分高興地對他們說:“你們的尚鉞老師,論證魏晉封建說,是古代史分期討論中有影響的代表人物。你們應該引以自豪。”著名文學家蘇叔陽,就是當時在場的學生之一。多年之后,蘇叔陽對尚鉞和韓大成先生聯合指導的研究生毛佩琦追憶往事,依然不勝感慨。
20世紀50年代的尚鉞,以中國人民大學為依托,在探討古史分期、資本主義萌芽等當時最為引人注目的史學討論中,做了大量的工作。1954年尚鉞主編的《中國歷史綱要》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不僅在國內引發關注,而且蘇聯、日本、波蘭都出了譯文本。他主持編輯的《奴隸社會歷史譯文集》、《封建社會歷史譯文集》(1955年)、《中國奴隸制經濟形態的片斷探討》、《中國封建經濟關系的若干問題》(1958年)等四部論文集由三聯書店出版;他的《中國資本主義生產因素的萌芽及其增長》、《先秦生產形態之探討》等長篇論文,相繼在《歷史研究》發表。這些不俗的成果,使得尚鉞及其學派勢頭頗盛。
到了1959年,在大規模的“反右傾”斗爭中,尚鉞被定為史學界的代表人物,受到全國性的重點批判。他的學術觀點被批判為“修正主義”、“反馬克思主義、反對毛澤東思想”。幾家有影響的學術刊物,都出了批尚鉞的專號;歷史研究編輯部將其中的重頭文章匯集為《尚鉞批判》。此后十余年,尚鉞只能作為受批判的對象。在“十年浩劫”期間,尚鉞及其眷屬受到更為嚴重的摧殘。晚年的尚鉞在總算熬到平反之時,在最后一篇文章中如此表達他的胸襟:“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他所爭的不是一時之是非,而是萬世之是非;所追求的不是一時的榮顯,而是客觀真理。”至于談到多年的學術紛爭,他說“我們留給子孫后世的,不應該是鏖戰之后的殘垣斷壁,而應該是一座五彩繽紛的大花園。”這里所體現的是一位學者對“百家爭鳴”的由衷渴望、殷殷呼吁。
“魏晉封建論”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是何茲全教授。1950年自美國歸來,在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執教至今。何教授的令人景仰之處在于,幾十年來不管時局如何變化,都持之以恒地潛心研究,終于成為魏晉封建論的集大成者。在上世紀50—60年代的多事之秋,何教授做了理性的選擇,在自述之作《愛國一書生》中,他以幽默的筆觸寫到:回國之后自覺地“跟著共產黨走,黨說什么就是什么”,向共產黨“投降”的思想,在幾十年的政治運動中,挽救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和學術生命,很少受沖擊。何教授的理性,應該視之為學術界的幸運。因為這減少了冤獄,保全了一位泰斗。特別是何教授1991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書,現在無疑是代表了魏晉封建論最高水平的重要專著。
長期執教于山東大學的王仲犖,發表了多篇論述魏晉封建論的文章,特別是他1957年出版的專著《關于中國奴隸社會的瓦解及封建關系的形成問題》,當時是全面論證魏晉封建論的代表作。
對學術問題,學者持不同觀點并展開爭鳴,本來是正常的事情。但在政治運動的背景之下,使某種學術觀點受到壓抑,就是不正常的形態了。也正因為如此,有一位很有影響的“戰國封建論”學者,在“魏晉封建論”處于低潮時,以“江泉”的筆名發表文章,最早把“魏晉封建論”列為與“西周封建論”、“戰國封建論”鼎足并立的學說。這說明,真正的學者,是希望在正常的氣氛中展開嚴肅的學術批評的,因而對論敵才會給予真正的尊重。
至于在“文革”期間,根本談不上任何正常的學術討論。包括郭沫若、范文瀾在內的學術權威,都受到了沖擊。翦伯贊最為不幸,在經歷了多次批判之后,1968年12月18日,絕望無助的翦伯贊與妻子一道服藥自盡,以死向黑暗做最后的抗議。1966年5月—6月,范文瀾也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當時正走紅的“理論權威”陳伯達公開指責范文瀾,逼迫他做檢查。范文瀾曾經連續給他所信任的同事寫信,請他們“站在敵對方面”對自己“大加抨擊”,“愈過頭愈好”,原因是:如果自己人“不大大抨擊,將來自有人出來抨擊,那就被動了。”他還感嘆:“人應保晚節,但晚節也不容易保。”讓一位學界泰斗如此誠惶誠恐,幾乎接近精神崩潰,文革期間“紅色恐怖”之邪惡,由此可見一斑。范文瀾要比翦伯贊幸運得多,毛主席適時地出面“保護”了。1966年國慶節,范文瀾在天安門城樓上參加慶祝活動。毛主席大聲說:“范文瀾同志,有人要打倒你,我不打倒你。”有了這簡單的一句話,范文瀾得以避過劫難。當然,在當時的特殊情況之下,在“分期”問題上,他不得不識趣地三緘其口了。轉機似乎又出現了——1968年7月間,毛主席派女兒給范文瀾傳話:中國需要一部通史,在沒有新的寫法以前,還是按照你那種方法寫下去。身處不安與無奈之中的范文瀾,為此而異常興奮,不顧疾病纏身,立即組織寫作班子,制定計劃,全心全意地投身到毛主席交付的工作之中。但是,長期以來承受壓抑的身體,卻無法承載這種過度的興奮,范文瀾病倒了。他不顧身體并未康復,迫不及待地要出院工作,他向勸阻的親友述說著毛主席的囑托,表達著急切的心情,“索性出來寫東西吧,時不我待呀”!結果,在出院的當夜,就因病情惡化而去世了。時為1969年7月29日,距離他的好友翦伯贊被迫自殺不足8個月。郭沫若的觀點雖然取得了政治支持,但兩個兒子死于非命,他本人的身心同樣遭受摧殘。所以,后來他以最直白的語言歡呼“大快人心事,粉碎四人幫!”既是為了民族災難的結束,也宣泄了自身重獲“解放”的真實感覺。
對于“文革”期間歷史學界的概況,楊念群在《中華讀書報》上有如下分析:“由于‘戰國封建說’比較符合于當時意識形態構建歷史理論的要求,所以被奉為正統,‘魏晉說’自然成為異端,詮釋‘戰國封建說’的歷史著作幾乎一統了天下。”這樣的分析是否完全可信,或許可以見仁見智,但他道出了人們一種直接的感受。
“文革”結束之后,思想解放的春風,同樣在歷史學界呼喚著“百家爭鳴”局面的復蘇。“古史分期”的討論,在沉寂多年之后,再度熱烈起來。其中以“魏晉封建論”的復蘇,最為引人注目。
1978年,在長春召開了“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學術討論會”。發表在《歷史研究》當年12期上的“會議綜述”,標題就是《沖破“禁區”,百家爭鳴》。它甚至可以被視為歷史學界思想解放的表現形式之一。
1979年對“戰國封建論”的質疑,幾乎是最集中的史學話題。《歷史研究》分期刊出了一批知名學者的論戰文章:何茲全《漢魏之際封建說》、金景芳《中國古代史分期商榷》(上、下)、鄭昌淦《井田制的破壞和農民的分化——兼論商鞅變法的性質及其作用》。尚鉞以老病之軀,在《中國史研究》發表《關于古代史分期問題》,還有羅祖基《論與戰國封建說的分歧》發表于《學術月刊》。其它刊物也有類似的文章刊出。而真正代表“戰國說”與這股批判浪潮正面交鋒的,只有兩篇像樣的文章:侯紹莊《怎樣理解郭沫若同志的古代史分期學說》(《歷史研究》)、田昌五《中國古代奴隸制向封建制過渡的問題》(《社會科學戰線》),稍后田昌五于1982年出版了《古代社會斷代新論》,這是當時捍衛、發展郭沫若“戰國封建論”的代表作。
作為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的本科生,我和同學們在課堂上就感受到了對“戰國封建論”的質疑和批評。鄭昌淦先生給我們講授“中國古代史”,他用了多數時間在批判論敵之說。至今我們全班同學都記得,鄭先生為了節約課堂板書時間,事先把有關史料抄寫成“大字報”的形式,張掛在黑板旁,還揶揄說:我從“紅衛兵”那里學來了“大字報”用于教學,大概是“文革”的惟一正面作用了。他說:“戰國封建論”者為了論證商代有眾多奴隸,把甲骨文中的“眾”(眾)字解釋為“在太陽底下從事集體耕作的奴隸”,他嘲諷說:“我們現在的人民公社的農民不是也在太陽底下集體耕作嗎?怎么可以把這種勞動場景與奴隸社會相聯系呢!”引起的是一片笑聲。
1986年8月召開的“北戴河古代史分期討論會”,是在鄭昌淦先生的籌劃之下在中國人民大學北戴河休養所召開的。參與籌備工作的有北京大學的俞偉超(后調任中國歷史博物館館長)、北京師范大學的何茲全、北京市社會科學院的常征等人,均為持魏晉封建論的學者。鄭昌淦先生所作的大會主題報告,就是以倡導學術自由、反對“一言堂”為重點的。會議的氣氛非常活躍,討論非常熱烈。稍后在長春召開的先秦史學會年會,也把古代史分期問題作為議題之一,在客觀上延續了北戴河會議的討論。
何茲全《九十自我學術評論》(轉引自《國學網2002-12-25》)有一段話,有助于我們了解幾十年來的變化:“文化大革命以前,史學界居領導地位的是范老(文瀾)和他的西周封建說。文化大革命后(應該是“中”——引者注),郭老(沫若)的春秋戰國封建說起而代替了范說。他們兩家之說,都能和毛澤東的‘封建制度,自周秦以來一直延續了三千年左右’掛起鉤來,漢魏之際封建說掛不上鉤。漢魏之際封建說雖然沒有受過政治迫害,壓制是有的。空氣也有重量,那個氣氛是很重的。尚鉞同志的遭遇,就是我的榜樣,我是看在眼里,驚在魂里的。改革開放以來,學術氣氛輕松、活潑、自由多了。近年來我寫了不少文章,暢談漢魏之際封建說。不但很少顧慮,而且敢于‘主動出擊’和同志們公開爭論問題了。”而且,何茲全先生在《光明日報》1999年1月29日發表的《爭論歷史分期不如退而研究歷史發展的自然段》一文,使人更加敬佩何先生的人格和學術風范。作為“魏晉封建說”的代表人物,他沒有沉醉于以往的爭論之中,而是理性地思考爭論70年的歷史分期問題,坦承“史學界對這個問題的爭論,已有‘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各說各有理’的淡漠甚或膩煩情緒。”主張“我們先不要談論分期問題,……要換個角度先研究中國歷史發展過程中客觀存在的自然段落。”當年大討論中碩果僅存的代表人物,都在以超脫的眼光來回顧這一學術史了——這實際上是新時期學術討論多元化的象征之一。
“中國無奴隸社會”說的崛起,也構成了新時期史學討論的焦點所在。雷海宗在50年代就認為中國沒有經歷過奴隸制社會,他的《世界史分期與上古中古史中的一些問題》一文(《歷史教學》1957年7月號),在60年代遭受嚴厲的批判,卻在80年代重新贏得了聲譽。特別是1986年在長春召開的先秦史學會年會上,以張廣志、沈長云等人的發言,成為“中國無奴隸社會”說重新崛起的標志之一。
重構中國古代史體系的新嘗試,是史學界令人注目的動態。白壽彝主編的多卷本通史,拋開了“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表述方式,而代之以“上古時代”和“中古時代”此類只有時間意義劃分。曹大為等人在編寫《中國大通史》時明確提出“不再套用斯大林提出的‘五種社會形態’單線演變模式作為裁斷中國歷史分期的標準”,該書把夏商周三代稱作“宗法集耕型家國同構農耕社會”,把秦漢至清中期稱作“專制個體型家國同構農耕社會”。謝維揚的《中國早期國家》對古史性質的判斷、發展階段的劃分充滿了新意。晁福林在2003年出版的近著《先秦社會形態研究》中把“五種社會形態說”比喻為“陳陳相因”的“太倉之粟”,明確指出夏商——西周春秋——戰國的社會形態無法套用舊的說法。曾經盡力捍衛“戰國封建論”的田昌五,在1994年出版的《中國歷史體系新論》中,也大大改變了以前的學術思路,構筑了一套新的中國古代史體系,他把五帝和夏商周稱為族邦時代,戰國直至清朝滅亡為封建帝制時代。這些新觀點,其實是在“古代史分期”討論的基礎上加以深化而出現的。所以,不管這場爭論的趨勢與原本的意圖出現了多大的背離,從學術發展史的意義上說來,它的重要性依然存在。
(說明:本文曾經以縮寫、改寫的形式,在《中國政協報》、《北京日報》發表。在撰寫過程中,參考了陳其泰《范文瀾學術思想評傳》、王學典《翦伯贊學術思想評傳》、何茲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以及《慶祝何茲全先生九十歲論文集》、《尚鉞史學論文選集》等論著;并曾向幾位前輩學者請教,承蒙他們對初稿加以細心的審查,糾正了許多不妥當的提法。特此說明,并向上述作者和前輩學者深致謝意!修訂稿如仍有不當之處,則完全由我個人負責。)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