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老一代知識分子、文化人的接觸中,我注意到一個帶有普遍性的現象:即退了休,才能(才敢?)暢所欲言,說真話。比如——
董樂山,翻譯過《西行漫記》《第三帝國的興亡》《一九八四》等名作,獲得過“中美文化交流獎”的翻譯家,雖然年輕時代就顯露出寫作的才華,但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中,一直是“戴著鐐銬跳舞”,只能靠有選擇的翻譯來曲折地表達自己的思想。直到晚年,退休前后,他才開辟了一個相對能夠自由揮灑的領域——用雜文、隨筆來直抒胸臆。他以銳利的筆鋒,深刻的見解,抨擊了文化專制主義,揭露了國民性中的弊端和現實生活中的丑惡現象,無情地嘲諷了封建主義傳統和官場的腐敗。他的《譯余廢墨》《邊緣人語》《文化的誤讀》等集子,一時成為知識界獨立思考的一面旗幟。
嚴文井早年是一位唯美主義的小說家,延安整風后知趣地選擇了兒童文學作為避風的小港灣。后來他擔任文藝界領導,訥言謹行了一輩子。退休后,他洗盡鉛華,回到書齋,開始對靈魂進行嚴格的反思與拷問,開始了求“真”的心路歷程。他說:“我僅存一個愿望,我要在到達我的終點之前多懂一點真相,多聽一些真誠的聲音。我不怕給自己難堪。”用他的傳記作者巢揚的話說:“晚年的嚴文井成為了一個勇者,達到了大徹大悟的境界。他這一生,被政治折騰得七葷八素,當從怪圈中沖出來之后,他開始在自己的文章中大聲吶喊真理。”他寫真話,甚至不憚得罪人,就是“希望今后人人講真話,希望中國不再重蹈過去的災難。”
盡管在大難過后的“新時期”,韋君宜領導的人民文學出版社成了“思想解放澎湃洪流中一朵翻騰奔涌的浪花”,但她真正寫自己想寫的話、干自己想干的事,還是在1985年退休以后。在她生命的最后歲月里,她以“杜鵑啼血”般的無畏精神寫出《露沙的路》和《思痛錄》,這兩部敢于吐露真言、充滿懺悔意識和歷史反思精神的作品,在思想文化界引起一場震動。《思痛錄》出版后不到一個月就再版,一連印了好幾次,被譽為“繼巴金《隨想錄》之后又一本真正講真話而方顯品位的書”。潔泯先生說:“她是懷著明辨是非的勇敢精神而勤奮寫作的。她的《思痛錄》是真實的。我想,也只有勇于面對人生并說真話的人,才值得人們的敬佩。”
袁鷹曾擔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人民日報》副刊部主任,是文藝界公認的一位德高望重的溫厚長者。他和《人民日報》副刊一起經歷了幾十年政治運動的風風雨雨,在這個特殊的思想文化陣地為盡可能求真求善求美而默默耕耘,其間自有種種坎坷與無奈。1986年退休后,他開始反思親歷的這段歷史,用自己的筆再現時代風云,總結經驗教訓,呼吁一個更加科學與民主,更加寬松與和諧的社會。最近出版的《風云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就是這樣一本講真話抒真情的書。書中追憶新中國辦報史上件件令人扼腕的往事,為讀者留下了一部“史鑒”式的作品。
隨便想到上面幾個例子,其實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
蕭乾說:“要盡可能地說真話,堅決不說假話”,是在退休后;
趙丹說出“黨對文藝不要管得太死”的真言,不但是在退休后,而且是在臨終前;
舒展、牧惠等老作家,寫出辛辣大膽,帶“刺”的雜文,是在退休后;
張中行寫《懷疑與信仰》《月是異邦明》《剛直與明哲》《吃皇糧與頌皇權》等頗有見地的散文名篇,也是在退休后;
就連大半輩子研究戲曲,并未對風云變幻的政治歷史多說什么的章詒和,也是(下轉66頁)(上接63頁)在退休后寫出《往事并不如煙》。這本書雖有爭議,但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它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再現了一些歷史人物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為歷史留下一份真實的參照與記錄。
這就讓人不能不想,為什么這些“說真話”的文字,都是寫于或發表于作者退休以后?
固然,退休后,他們才有更多的閑暇思考,總結,疏理,感悟,并把結果見諸文字。
但一個事實是,他們退休前,大多也是從事文字和寫作工作,只是那時的寫作與發表,自覺不自覺地多了一些禁忌。幾十年的政治風雨,早已教會人們要謹于言而慎于行,不如此不足以自保。
更重要的是,退休前,他們都有一個“單位”,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職務。他們是單位人,職務人。這就使他們的寫作與發表,不能僅僅代表他自己,而不能不有所顧忌。不僅在“單位”說話做事要三思而行,就是在單位以外,在媒體、社會上發表與出版,也要謹小慎微。這就像唐僧給孫猴子套上了緊箍咒,立地畫了一道圈,你只能在那個圈子里活動,稍有逾越,就會嘗到苦頭。
而退了休,雖然那個單位還在,但職務已卸。無官一身輕,他們與單位的聯系已很松散,這時他們的寫作與發表,才獲得了相對的自由,才能想過去所不敢想,寫過去所不敢寫。就像孫猴子摘下緊箍咒,邁出師父畫的圈,還了個自由身。許多“說真話”的文章,只有在這種心態和環境下,才有可能呼之欲出。
退休,使他們脫離了職務人,回歸到自然人。對于知識分子來說,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做一個“自由知識分子”“自由撰稿人”。
平心而論,能在退休后相對地暢所欲言,說真話,已經是歷史了不起的進步——曾幾何時,管你是什么人,都只能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因言獲罪已成為可笑可悲的歷史。
但我們還是有疑問:這個進步難道就夠了嗎?為什么只有在退休后,人們才能獲得這種身心的釋放與自由?如果是憑著良心說出的真話(盡管它不一定正確),為什么不能在退休前就得到一個自由發表的環境?人們在談到“寬容”這個詞時常愛引用一句話:“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尊重你發表觀點的權利”,這樣的觀念,什么時候才能被我們的“師父”——以及單位的單位的領導們真正意識并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