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苗大慶看到那雙手的時候,心像一朵云猛地被風一吹,“悠”地飄了那么一下。然后他的眼睛就輕輕地、軟軟綿綿地那么一亮,手也就跟著動了。那種動不是大動,是很微妙的、不經意的、很難察覺的,是拇指食指中指在一起輕輕地捻動,很像是從秋日藍藍的空中把那朵云摘下來,然后放在眼前去撫摸,去欣賞,去玩味,摸著摸著那云變成了一滴奶油,用手指輕輕地那么一沾,放在嘴里的那種感覺。
苗大慶是慶陽主管工業的副市長,農民出身,放過羊、趕過車、種過地,通過兩瓶酒的關系當了小隊長、大隊長。入黨之后,調到公社,任宣傳委員、組織委員、副社長,又通過舅丈人,到了市委機關,任共青團市委書記、宣傳部副部長、部長。可以這么說,作為一個男人,他真是一帆風順,人前顯赫,光宗耀祖,風光無限了。
苗大慶念的書并不多,小學文化,到城里工作后,社會上開始重視學歷,半工半讀念了個函授,一共考兩回試,其余都是別人替考,外語沒及格,花二百元錢又雇了一個大學生,補考。畢業證下來,學習成績:優。
從仕途上講,苗大慶跟其他的一些人相比,基本上沒有什么根基,幾乎是憑自己的能力干上去的,也就是說他的悟性較好。雖說出身卑微,并沒有矮人三分之感,為人謙恭,處事謹慎,日久天長,也就成熟了,老道了。苗大慶不吸煙不酗酒,在男人當中,可為楷模,在女人眼中,堪稱優秀。在機關的口碑是一流的,就是書記市長,相比之下也是遜色。這還不算什么,苗大慶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點,就是從不跟女同志握手,可謂品行端正,不近女色,是個地地道道的好干部。
一年一度的全市春季安全大檢查開始了,對企業來講是項十分重要的事情。苗大慶是主管工業的副市長,不能光說不做,下去檢查工作是他份內的事兒。特別是今年,一定不能出什么問題,這是他主管工業的第二年,是應該保持成績和持續發展的一年。他還年輕,這一年干好了對他很重要,他知道市長的位置在向他招手呢。
慶陽市是山城,礦山企業很多,發展也很快:菱鎂礦、滑石礦、硅石礦、水泥廠、農藥廠,公辦的、民營的、合資的,比比皆是。總的經濟效益占整個慶陽市的百分之六十。
苗大慶連續一周跟著安全檢查,這一天來到了滑石礦。滑石礦是大礦,在慶陽市工礦企業當中,也是首屈一指,效益很好。滑石礦是地下開采,安全方面很容易出問題,如果今年安全過關,各項達標,明年就可以晉升為國家二級企業,在全地區也是唯一的。
市長親自跟著檢查,足以說明這次安全檢查的重要,級別高了,規模也大了,也把檢查的分量加重了。為了顯得重視,滑石礦的領導在此之前,還特意召開了一個礦長辦公會。會議上,決定在全礦每個車間搞大幅度的宣傳,讓工人知道這次安全檢查的重要性和實際意義。并明確,每個車間必須在工區寫標語、豎彩旗,利用板報和廣播等形式進行宣傳,烘托氣氛,歡迎市領導的到來。最后歸結為六個字:重視、節省、熱情。
上午八點,檢查團的人到了。這是一支由副市長帶隊,經貿委牽頭,各大企業主管安全的礦長聯合起來的一支檢查隊伍。聲勢之大,人員之多,是前所未有的。檢查團一共八輛車,四十多人,當他們一行駛進滑石礦的時候,迎接他們的是彩旗、標語、廣播和鑼鼓喧天,好不熱鬧。這一點是苗大慶沒有想到的。他下了車,握著礦長張萬明的手,說:“你小子,又給我玩什么花點子。”
張萬明說:“市長親自督陣,不敢怠慢吶。”
苗大慶說:“我要的不是虛東西,要的是安全,要的是效益。”可不管怎么說,他看到了這種久違了的氣氛,還是很滿意的。
慶陽滑石礦一共八個車間:大嶺車間、棗嶺車間、鄭家嶺車間、外貿車間、內粉車間、集裝袋車間、車隊車間、機修車間,涉及地域三個鄉兩個鎮,如果全都檢查,至少也得個三天五天。今天市長來了,當然不能檢查那么多,可重點要害部位還是要走一走看一看的。于是,就選擇了兩個車間,大嶺車間和外貿車間。
先是去大嶺車間。一路上大家都很興奮,一是剛剛過完年,相互祝福著,見面兒很親切;再是春天到了,人的情緒有些膨脹,無論精神、肉體,都像被春風吹過的地皮,開始發芽,蠢蠢欲動。他們坐在車上,相互講著搞笑的段子,引得在場的人不停地大笑,氣氛很是輕松愉快。本來是近一個小時的路程,感覺工夫不大也就到了。下車的時候,礦長張萬明看了眼表,整整十點。
這是個山巒環抱,山勢險惡的地帶,由于剛剛開春兒,時令上的季節到了,感覺上的季節還沒到,還是那么冷,很不像春天。山的表面仍舊是光禿禿、灰蒙蒙,滿眼的蒼涼。車一進來,人們就有一種被流放的感覺,心情一下子變得壓抑了。
下了車,一行人換上事先準備好的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坐著卷揚車,進了采礦的山洞。由于是初春,外面并不是很暖,山洞里反倒顯得有了些溫度。采礦工區是很艱苦的,排風設備也都不算很好,人在里面既潮濕又憋悶,空氣也不流暢。剛到井口的時候,礦長張萬明悄悄對苗大慶說:“市長,您就別下去了,里面的防護不大好,我們進去看看就行了。你領幾個人在外面,檢查檢查消防。”
苗大慶明白張萬明的意思,怕不安全,說:“你是不是說我怕死啊,工人們天天在里面,什么都不怕,我只來這么一次怕什么?放心,該井里死,河里死不了。沒事兒,我還從沒下過井呢。”就招了隨行記者來到井里,開始安全檢查。掌面、通風、排水、支護及火藥的存放,都看了,沒發現什么隱患,苗大慶又和現場的工人聊了聊,問了問,表現出很關心很愛護的樣子,邊談還邊和工人那臟兮兮的手握在一起。搞得工人好不感動,熱淚盈眶,滿心的高興,一臉的幸福。有個老工人說,干了一輩子礦山工作,第一次見這么大的領導下井,真是咱們礦山工人的福啊。
三個小時過去了,整個大嶺車間,該看的看了,該查的查了,哪兒容易出問題,該說的也說了,并有安全檢查記錄,不足之處,馬上整改。按照規章制度立的責任狀,誰出問題誰負責。
檢查團的人從山洞里出來沒有休息,直接到了第二站,外貿車間。
外貿車間,顧名思義,就是專給國外加工貿易產品的,出口日本、加拿大、美國、南韓等,十幾個國家。這種貿易不單單是經濟上的往來,還有政治上的意義,馬虎不得。
這里的工作環境要比礦山好得多,一律的進口設備,一律的半機械化。工人也干凈,服裝整潔,環境優雅,讓你打心里舒坦。在這里別的無須檢查,最重要的就是防火。
外貿車間是新車間,各個方面都是按標準建造的,很少會出什么問題,就是防火設施,也要比其他車間好上百倍,安全系數很高。可每次安全檢查都要到這里來,原因是這里實在太漂亮了,就像一個標本。在慶陽市,眾多的企業當中,這樣好的車間只有這么一家,無論對誰,都是一種吸引,一種炫耀,一種展示,一種驕傲。在這里可以看到國外的經營理念,可以看到高科技,也可以看到企業的文明,能激發人向上,覺著當個工人是自豪的。
他們走了每個廠房,看什么都是贊不絕口。特別是苗大慶,邊走邊說:“先進,文明啊。如果咱們市每個企業都是這樣,我這個副市長就沒白干。”
張萬明說:“大城市的企業能好一些,管理也能跟上,小地方就困難了,即便有先進的設備,人的素質也是不行。”
苗大慶說:“慢慢發展吧。”
就這樣,邊走邊聊,一個小時過去了。
檢查團中午沒吃飯,只好等下午檢查完了一起吃。正是下午兩點的時間,大伙也餓了,剩下的兩個地方,草草地看一眼,就回礦部食堂吃飯去了。
算是午飯吧,準備得很豐盛。慶陽是個小市,縣級市,可在吃的方面并不差,你大城市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只要是人吃的,只要人能吃的,他們都敢吃。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山上跑的,地里蹦的,沒有不吃的東西。哪怕本地不產,空運,海運,也給你運來,讓你吃個新鮮,吃個興奮,吃個明白。滑石礦的這頓飯沒這么吃,也并不大肆揮霍,土特產,魚、肉、蛋、山中野味,十幾個菜,擺了滿滿四桌,本地老酒,吃得他們滿頭大汗。雖說剛過完年,肚里的油水還很厚,也沒見誰的食量減少,還邊吃邊說:“今天真是餓壞了。”
苗大慶也吃了不少,還喝了一些酒。大家都知道,苗市長是很少喝酒的,可他今天喝了,雖說喝得很少,臉卻很紅,那白白的一張臉,便有了鮮艷的色彩。這樣就顯得這個市長更可愛了。人就是這樣,特別是做領導的,你平時不想做的事兒,你今天做了,和底下的人打成一片了,底下的人就高興了,覺得你不牛氣,沒有官的架子,也就好溝通了。苗大慶今天喝酒,真是給足了礦長張萬明的面子。在這些人的眼里,張萬明就更顯得有本事了,有能力了。看看人家,不僅企業搞得好,領導關系處得也好,很是讓人眼熱。于是,張萬明便放量多喝了幾杯。喝完酒,一天的檢查工作也就結束了,老規矩,愿意洗澡的可以洗個澡,不想洗的就可以回家了。可大部分人還是回了家。市長苗大慶也想走,張萬明沒讓走,就到了礦長辦公室。
什么叫一方之主,從辦公室就能看出來。張萬明的辦公室有一般辦公室的六個大,就是他苗大慶苗市長也不行。苗市長紅著臉走進來,說:“張礦長,你是不是有點太腐敗了。”
張萬明說:“我這可不是最大的,你看看合資企業,比我這還能大兩個,裝修得也好,我這已經不行了,落伍了。”
苗大慶說:“你還想怎么樣,把市委市政府賣給你行不行?”
張萬明說:“市長,你還別說,我還真就想過這個問題。在咱慶陽城,最好的地角,就是市委市政府了。我想把它買下來,弄個小區,再找個肅靜、大一點兒的地方,重新給你們蓋個綜合樓。”
苗大慶說:“點子倒是不錯。不過你小子是不是有點太狂,敢打領導的主意,做買賣做到市委市政府身上了。”
說著,有人敲門,張萬明說:“進來。”進來的人,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姑娘。開始苗大慶沒注意到什么,當進來的姑娘為苗大慶泡了一杯茶,送到眼前的時候,苗大慶的眼睛當時就亮了。
在這里要說明的是苗大慶并沒有喝多,也不是酒力的作用引起了什么,只是當他的目光帶著一種色彩,觸到端著杯的那雙手的時候,苗大慶的心就像一朵生長在角落里總也見不到陽光而亟待授粉的花兒,被一只迷途了的彩蝶不經意間授了粉一樣,不由自主又情不自禁地結下了種子。
杯是茶色的,顏色很深的那種茶色,看上去洗得很凈,沒有一點的污漬,茶和水放在里邊也看不出別的色彩。只有放在外面的那只手,那么白嫩,那么瑩透,那么纖細,筍一般地展現在他的眼前。本應該是接過那個杯的,可苗大慶沒有接,他坐在那里裝作什么都沒看見,很是不動聲色。可當杯子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還是很有禮節地說了聲:“謝謝。”也說不清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張萬明介紹了這個姑娘,說她是辦公室小吳,叫吳美美,大學剛畢業,英語專業,是咱們花四萬塊錢買來的。還是一個很不錯的文學愛好者呢。苗大慶就又看了一眼,可能是姑娘難為情了,也可能是習慣動作,在苗大慶看她第二眼的時候,吳美美的那雙手正在她的頭上擺弄她那長而濃密的秀發,于是,苗大慶的目光和思維就定格在了她的手上。
苗大慶的老婆姓田,叫田秀英,是苗大慶從鄉下帶到城里的女人。這么多年始終沒有工作,一心一意操持著這個家,伺侯著丈夫苗大慶。這是個沒有念過書,只知干活的女人,只有干活是她最快樂的事兒,也只有干活是最幸福的。什么國際大事、國內小事、交朋處友、審美愛好,她一概不知,在她的思維里,家里的四口人能平平安安、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是她最大的奢望。
苗大慶回到家已經晚上七點多鐘,他的一雙兒女已經上了大學,家中只有老婆一個人在等他回家吃飯。老婆的這種等待,往往都是徒勞的,一個市的副市長不可能天天在家吃飯。盡管如此,老婆田秀英還是要等,自從兩個孩子上了大學,丈夫苗大慶就是她的唯一了。不管你晚上什么時間回來,只要不來電話,她就是要等待。
今天苗大慶的心情很好,原因有兩個,一是滑石礦各方面的檢查情況都不錯,無須牽掛;再就是他看到了那雙手,那是一雙多么美妙的手啊。他從滑石礦出來,心仍舊飄著,他的臉有著少見的少女般的潮紅,目光也那么奇異,軟軟的,柔柔的,透著一種得意和羞澀。他走著,并沒在意街面的繁亂,眼前總是懸著一雙手,仿佛鑲在了他的眼里,揮之不去,拔之不出。從滑石礦出來,苗大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浴池。他的身子并不臟,像他這種身份的人,想洗的話,一天可以洗十次。社會發展了,人也會享受了,并把一些享受的東西漸漸地挪到了暗處。比如說吃飯,以前吃飯是在一個大飯廳里,人越多越好,熱鬧。現在不行,現在哪個飯店都設包間,大飯店有大包間,小飯店有小包間,裝修華麗。特別是一些領導,只要吃飯,進門第一句話就問有沒有包間,好像有什么秘密,掖掖藏藏的。吃飯的時候最好再找幾個女人作陪,實在沒有年輕的,老一點的也行,這樣酒下得就快,能喝出氣氛,有意思,而且越喝越多。喝的過程中,再說上幾句黃段子,形、聲、色要什么有什么,真是美死了。吃完飯再洗個澡,也是一個必要的過程。光吃飯,不洗澡,等于飯白吃。光洗澡不吃飯,也等于澡白洗。洗澡有洗澡的妙處,吃飯有吃飯的好處。好多事情只有在洗澡的時候才能進行,好多話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才能說。酒杯一端,話語無邊;小澡一泡,可以胡鬧。苗大慶知道其中的玄妙,去得就很少。只有關系確實不錯,才應邀去玩玩兒。
他來到一家新開張的小浴池,既干凈人又少,不顯眼。雖說個別的認識,衣服一脫,形象變了,也沒了體面,看上去也就含含糊糊、模棱兩可,心里想說話,嘴上卻不敢說,怕認錯了人,尷尬。
苗大慶把身子潛到水里,閉上眼,很舒服地泡著。自從當了領導,苗大慶的唯一愛好就是泡澡了。剛進城里工作的時候,他就覺著城里唯一的好處就是有澡堂。他在鄉下洗了近二十五年的河水澡,見到城里的浴池,有一種上了天堂的感覺,很新鮮。城里人是文明的,在房間里洗澡,而且是個很大的房間,有衣箱、長凳、拖鞋,還有淋浴。那淋浴淋到身上很爽,很像小的時候光著腚在外面淋雨,舒服極了。
浴池里的人很少,剛剛過完年,衣服還是新的,身子還沒臟。過了一會兒,池子里只有苗大慶一個人了。他的手在水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搓著,身子很光滑,肉很多,想必是又胖了。當他搓到那堆肉物的時候,覺著軟塌塌的,于是就想,這個家伙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干活了。不知怎么,說不上從哪天起,它就很懶了,不愿動彈了,確切地說,沒干勁了。用他們鄉下人的話講,那個勺兒總也不想碰那個鍋,炒不成菜,做不了飯了。
苗大慶睜開眼睛,池子里霧氣彌漫。
那雙手又出現了。
可以說那不是一雙普通的手,在他苗大慶的思維當中,那是一件工藝品,一件不可多得的工藝品。手是應該有骨的,可那雙手沒骨,像是奶油做的,軟得沒有一點聲息,靜靜的,肉肉的,綿綿的。不敢想象,當他摸到那雙手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感覺。無奈,他只好把思維轉移到那個只知干活兒,不知享受,形象上沒了姿色,行為上沒了浪漫,精神上缺少寄托的老婆。老婆的那雙手,已經很久沒摸了,那是一雙有著灰土的顏色,老樹皮般皸裂的手。由于類風濕而造成的強直,仿佛就是一雙鷹爪,既粗糙又恐怖。要不是為了進城,他絕不會娶這樣的女人做老婆。就是這雙粗糙而恐怖的手上攥著一個砝碼,一個作地委書記的舅舅。那時他很需要這個舅舅,可以說,他今天的位置,是用那雙類風濕強直的手換來的。多少年來,他見過無數女人,跟女人握手的機會更是數不勝數,可他謝絕了,回避了,以一個不近女色的高大形象站立在人們的面前。他真的很怕那一雙雙女人的手,仿佛那一雙雙手就是他的一個個瘡疤,一處處隱痛,一段段歷史……
苗大慶失眠了,滿腦子都是手,仿佛他的整個大腦不是由腦髓組成的,而是由一雙雙手組成的,是手統治了他神經系統的主要部分。那手就是他的靈魂,就是他的思想,就是他的細胞。后來,他勉勉強強在手的作用下睡著了,還做了個關于手的夢:是在一個夏天,一片草地上,一雙精美絕倫的手從草地上長了出來,苗大慶看見了,奔了過去,那手卻跑了,蹦蹦跳跳的,像一朵粉紅色五指花兒,肉肉的很好看,還不停地向他擺動,向他笑。他追著,攆著,他停,手也停,他跑,手也跑,直把他引到一個懸崖上,那手突然懸了起來,他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抓到了。而且跟著那雙手也懸了起來,飛了起來,舞了起來,他高興了,樂了,笑了,笑出了聲。突然,那手沒了,他也從空中落了下來,掉到了萬丈深淵……苗大慶驚醒過來,心“砰砰”地跳個不停。特別是當他發現自己的手牢牢地攥著老婆那雙手的時候,不禁打了個寒戰。
第二天,天氣依然很好,苗大慶心情很是不錯。他今天沒有坐車,是走著上班的。春天就是好,空氣都是綠的。那綠色的空氣,就像春雨,喚醒了他這顆冬眠了幾十年的種子,拱破土層,見到了陽光。他的身子是舒展的,精神也很是振奮,他攥了攥拳,手也比以前有力量了,這是怎么了,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苗大慶來到辦公室,濃濃地喝了一杯咖啡,又很有興致地澆了澆窗臺上的花兒,邊澆邊想昨天晚上的夢。那夢真的很好,很有意思,心里也挺美,只是后面的情形他怎么也解不開,怎么飛著飛著手就沒了呢,是不是那個女孩子出了什么事兒。于是,就掛電話給滑石礦辦公室,心想,要是那個吳美美上了班,就沒事了。電話接通了,是一個女孩子接的,苗大慶怕對方聽出是他的聲音,就捏著鼻子問:“貴姓?”對方說:“姓吳,吳美美。”又問:“你找誰?有什么事兒?”苗大慶聽出是吳美美,心里一陣熱,覺著沒出什么事兒,也沒敢多說什么,就小心翼翼地掛了電話。
一連幾天,苗大慶沒心思工作,怎么也揮不去那雙手,總想找個機會再見一見吳美美,再看一眼那雙手。可他是市長,是個有身份的人,沒有理由隨隨便便跟一個普通工人見面,特別是女孩子。他真的有些苦惱了,突然覺著自己活得很累,很不自由,連見一個女孩子的膽量都沒有。
正想著,秘書走進來,送來一本《慶陽文藝》。《慶陽文藝》是慶陽市文聯自己辦的內部刊物,沒有公開發行權,自籌資金,一年四期。剛剛過完年,第一期就出來了,機關人手一冊。由于是內部刊物,質量也就一般,作者大多是一些剛剛起步的文學愛好者,沒什么大名,作品的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不過雜志的內容也算全科:小說、散文、詩歌、民間故事什么的,就是寫得不好,很難登上大雅之堂。苗大慶正閑得無聊,就抓過來有心無意地隨手翻了翻,看了看,當翻到第十三頁的時候,他的眼睛豁地一亮。
三天以后,苗大慶開了個企業安全檢查工作總結會議。會議上他總結了這次安全檢查的情況和以后應注意的幾個問題。最后宣布,在“五一”節前,在慶陽所有的工礦企業中搞一次“愛家鄉創文明企業有獎征文大賽”。
這是在慶陽市工業企業當中,前所未有的一次文學活動,既突然,又讓人驚異。慶陽市轟動了,于是,一個以企業文明和企業文化為題的文學征文開始了。市長親自組織的活動非同小可,整個市的工礦企業全都動了起來,一些愛好文學的男男女女紛紛投稿,很是忙活了一陣子。參賽的作品雪片般飛向了大賽組委會。
為了搞好這次活動,苗大慶還親自掛帥成立了一個評審小組,自己擔任組長,成員由市委宣傳部部長、市工會主席、市文化局局長、市文聯主席,以及市電視臺、市報社和一些專業作家組成,十余人。
滑石礦也行動起來了,礦長張萬明通過辦公室,向全礦進行了宣傳,號召全礦職工踴躍參加,爭取得到征文的第一名,為企業爭光,爭榮譽。為了鼓勵大家,礦長張萬明獎賞五百元,給一等獎獲得者。同時他還親自找了辦公室的吳美美,讓她寫報告文學,并親自命題《企業就是我的家》。
“吳美美,吳美美”,苗大慶閑暇時坐在辦公室的桌前想著,寫著,時間長了,怕別人看出來,吳美美的“吳”字不寫了,只寫“美美”。后來,覺著寫“美美”也不好,一個大男人,寫“美美”干什么,干脆“美美”也不寫了,只寫“手”字。
這一天實在沒什么事兒了,又想起那雙手,心一熱,就坐著車來到了滑石礦。
天兒,一天比一天熱,真正的春天來了。馬路兩旁的樹從朦朧的綠意中掙脫出來,綠得讓人神爽,就連你自己也是綠的了。
來到礦長辦公室,敲了敲門,沒反應,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門兒鎖著,礦長不在。他又去敲旁邊副礦長辦公室的門,還是沒人。
苗大慶下了三樓,來到一樓辦公室,敲門進去,辦公室只有一個老女人,苗大慶不太熟,好像是見過。可老女人一眼認出了他,并叫了一聲苗市長,苗大慶答應著,邊問礦長張萬明哪里去了,邊瞅老女人對過的辦公桌,他知道,這個辦公桌一定是吳美美的。他看到桌子上放著一條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白色圍巾,還有一個白色的發卡,他認識,那個發卡就是吳美美的。頓時,他覺著那發卡有一種手的肉感和洗發香波的味道,只是人不見了。老女人說:“礦長去賓館了,來外賓了,小吳和他們一起走的。”苗大慶含含混混地答應著,退了出去。退的過程中,那白色的圍巾在他的眼里狠狠地涮了那么一下。
出了大門口,苗大慶失望地出了一口氣。他想,我這是在干什么,是找礦長,還是在找一個女孩子,怎么了?他定了定神,瞅了眼遠方。街上的行人很多,也很亂,各種車輛拖著刺耳的汽笛聲,擁擠著,怪叫著,埋怨著:“擠什么,媽的,這么寬的路還擠,性急躁啊。”苗大慶看著,心里說,是啊,你性急躁啊,你是個市長,知道嗎?
苗大慶往回走,沒有要車,他想散散步,好好想一想,整理一下思緒。可當他想到老女人說的礦里來外賓的時候,不由得一激靈。吳美美也去了?她去干什么?
這一夜苗大慶又沒有睡好,他的腦海里總是出現一張外國人的臉,長長的黃色汗毛,藍眼睛,大鼻子,還有吳美美那雙讓他摘心摘肺的手。
第二天,苗大慶給滑石礦礦長張萬明掛了電話,問人家昨天干什么去了。礦長張萬明說去省城五礦了,沒回來就在那住了一夜。苗大慶剛想問都什么人去的,一想不合適,人家本單位的事你管得著嗎,也就咽了下去。轉話題說:“這次征文,你們可要爭第一,我想趁這次機會好好宣傳宣傳你們。企業不能只是有效益,文化方面也不能缺少,精神文明嘛,都要抓。”張萬明礦長說:“謝謝領導的關心,精神文明,沒問題,我們的最大寫手吳美美寫報告文學,肯定拿一等獎。”一提到吳美美苗大慶就放心了,于是順水推舟,說:“好,就讓她得一等獎。”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召開一次總結表彰大會,不是本年度的,是前一年的。也說不清什么原因,前一年的工作非要挺到下一年來總結,年年如此。按理這樣大的會議應該在市委市政府召開,可今年苗大慶硬是決定在滑石礦召開,說是想擴大滑石礦的影響。開會的前一周,苗大慶就跟礦長張萬明通了話,說了要求,說了規模,什么人參加,如何招待等等。張萬明就很是高興,打心里感激苗市長,覺著苗市長為了他們做了不少工作。
慶陽市的企業百余家,既然是年度總結大會,參加的人自然也不少,市內市外,算起來一百二三十號人。副市長苗大慶頭一天就來了,按常規他是不應該來的,派個秘書安排安排就行了,可他卻親自來了,在張萬明看來,足以說明市長的重視。
苗大慶是臨到中午來的,張萬明礦長匯報了會議的安排情況,看看市長還有沒有什么指示,苗大慶又簡單地補充了幾點,就到了吃飯的時間。
飯是在食堂的包間里吃的。只有苗大慶和張萬明兩個人吃飯,自然吃得要好一些,豐盛一些,什么海參、鮑魚也都上來了。吃飯的時候,礦長張萬明從老板桌里拿出一瓶“五糧液”對苗大慶說:“我知道您不喝酒,今天破個例,讓我好好表現表現,請請市長,看你這兩天工作都累瘦了。”苗大慶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僅瘦了,眼窩也塌陷了,說:“好,今天補一補。”兩個人就喝了起來。邊喝邊聊,越嘮越投機,酒也就越喝越多,直把苗大慶喝了個迷迷糊糊,也沒有吃飯,苗大慶就不行了,說要休息,礦長張萬明就把他送到了礦內的貴賓休息室。
滑石礦的貴賓休息室是給外賓專用的,沒有外賓的時候也就空著,里面的條件是按三星賓館裝飾的,席夢思雙人床,二十八寸彩電,空調,內設洗澡間、衛生間,一般的人是進不來的。
苗大慶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真的有了睡意。正在他要睡還沒睡的時候,房間的門開了,走進一個人,腳步很輕,聽聲音是個女的,苗大慶就很是警覺地將已閉上的眼睛睜了一條小縫兒,朦朦朧朧地往外看。果真是個女的,穿著一套白色西裝走了進來,當走到近前的時候,看清是吳美美。他慌忙地閉上了眼睛,心跳有些加速。
吳美美站到他身旁,用手在他的額頭上摸了摸,苗大慶心一抖,沒動,只覺得那只手有些軟綿綿的,發涼。吳美美沒說話,轉身小心翼翼地去了洗浴間,放水洗什么,工夫不大又走了回來,將一塊熱毛巾敷到市長苗大慶的頭上。苗大慶頓感心里一熱,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吳美美轉身離開了,苗大慶流出了幸福的眼淚。
苗大慶躺不住了,好像經過那手的一摸,酒也醒了,也不困了,就來到了張萬明的礦長辦公室。
張萬明沒在辦公室,只有吳美美在收拾著房間,見苗大慶進來了,吳美美微微地一笑,走了出去。苗大慶也朝她一笑,那笑既含著一種感激,又含著一份心愛。他坐在沙發上,工夫不大,吳美美端了個果盤兒走了進來。要說苗大慶第一次見吳美美是感性的初級的,那么這次見面就是理性的高級的了,他很不客氣,很大膽地讓吳美美在他的眼里暢游了一遍。吳美美今天穿得很時尚,白色皮鞋,白色職業裝,里面襯著一件黑色襯衫,長長的秀發簡單地擰了一個勁兒,被一個白色的發卡吻著,貼到腦后,像一只蝴蝶落了上去,整個人一下子麗質高貴了;再看看那雙手,油汪汪,粉嫩嫩,多一分太長,少一分又太短,指甲飽滿,指肚紅潤;那兩道眉,不高不低不張揚,不濃不淡不俗氣,一雙睡眼,不笑如靜水,一笑便蕩漾;那張臉也好,白凈凈的,沒經過任何風霜雪雨的嬌嫩。苗大慶激動了,猛地站了起來,把吳美美嚇了一跳。這時,礦長張萬明進來了,苗大慶裝作拿水果,吳美美也順勢送上一杯茶。只聽礦長張萬明問吳美美:“你的征文作品寫得怎么樣了?”吳美美紅著臉,說:“快了,礦長。寫完后您給指點指點。”張萬明說:“這個我可不行,到時候還是請苗市長給你指點吧,苗市長大學畢業,寫材料在我們慶陽市是一流的,不僅愛好文學,對哲學、書法、繪畫都有研究,我可不敢班門弄斧。”又說,“你可得好好寫,苗市長還指望你拿第一名呢。”苗大慶覺著張萬明的話里有話,忙說:“哎,可不是我,是你們的張礦長,張礦長總表揚你,說你能干,人長得又漂亮,文筆又好。好好寫,給你弄個一等獎。”張萬明說:“是啊,好好寫,將來讓苗市長給你調到市里當秘書去。”苗大慶說:“是個人才,就怕你這個礦長不能割愛呀。”張萬明說:“只要市長需要,要什么給什么,我現在的最大愿望就是進二級企業,到時候我就是全國人大代表了。”苗大慶說:“好辦,就這么定了,你可別后悔呀。行不行?小吳,給我當秘書去?”吳美美的臉更紅了,就瞅了眼礦長張萬明。
征文一共持續了三個月。三個月中有一百多人參加了征文大賽,報告文學三十多人,小說四十多人,散文三十多人,詩歌二十多人。可以說是全市有史以來面兒最廣,參賽人員最多的一次征文大賽。
苗大慶特意從財政撥了五萬元錢搞這次活動,并親自進行獎勵的分配:一等獎三千元,四名;二等獎,兩千元,八名;三等獎,一千元,十二名。而且是現金,還有獎狀,紀念品,頒獎那天與會者還要大吃大喝一頓。
國慶節的前一天,慶陽市的“愛家鄉創文明企業征文”獲獎頒獎正式開始了。會議是在慶陽市政府賓館的大禮堂舉行的,會場內張燈結彩,樂曲悠揚,主席臺前擺放著大小不同的獎狀和紀念品,主席臺上坐著主管工業的副市長苗大慶,市宣傳部部長、市工會主席、市文化局長以及市文聯主席等十多個人。
當市文聯主席宣布一等獎獲獎人員上臺領獎的時候,隨著進行曲歡快的奏起,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苗大慶站起來,看著吳美美笑盈盈地走到自己的面前,心里一陣發熱,他也笑了,笑得很甜,很厚道,很燦爛。當他正想把手伸向吳美美的時候,突然發現電視臺的攝像機對準了他……
責任編輯 李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