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圖上,佛得角如同非洲大陸的一滴眼淚。即使悲傷,也不會滂沱。十六歲的黑人少女西薩莉亞·艾芙拉(CesariaEvora),站在熙來攘往的船甲板上唱歌的時候,我不知道在葡萄牙水手的眼中,她是不是也像一顆容易被忽略掉的淚滴。是的,她不漂亮,歌聲也不熱鬧,有一種不屬于十六歲的深刻憂傷。大概沒人能回憶起那時她的樣子了,除了當時站在身旁彈吉他的男孩,雖然她終身未嫁不是為了他,但是她會永遠記得。世界各地的樂迷開始依戀艾芙拉的時候,她已經是個老太太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黑人大嬸,有著肥碩的身材和令人心碎的聲音。
從前看朱明瑛的時候,以為非洲的土著音樂都是興高采烈的。雖然著名的藍調像毒一樣在歐洲一代一代蔓延,但是那里面已經摻進了白人殖民者越來越多為賦新辭的偽憂傷。所以艾芙拉的憂傷才讓我充滿敬意!
一個人的軀體能否盛得下一個國家的悲苦?涌進再流出……杜甫似乎是一個樣板。而艾芙拉的流淌更加感性、隨意,搭著音樂這條船,背負著淚滴一樣的佛得角,流向了世界各個角落,有水到達的地方。她赤著腳,即使在美國百老匯、法國的大歌劇院,都不肯穿上鞋子。她說,我以此向祖國貧窮的婦女和兒童致敬!我與他們同在!
這聲音里蘊含著幽藍的海水,即使歡快的節奏,也會被她的幽藍覆蓋,即使圍著篝火載歌載舞,艾芙拉也會讓你熱淚盈眶。她演唱的方式叫Morna,屬于黑人靈魂樂的一種,和藍調類似,都是表達生命苦難的音樂形式。佛得角的這種民間曲調,演繹的多是奴隸貿易的殖民歷史,有敘事詩的風格,悲苦、絕望、壓抑。對于已經六十六歲的艾芙拉來說,那些歲月一直銘刻在她的少女時代,無論在酒吧,還是在港口,她一邊唱歌,一邊看葡萄牙殖民者在祖國的土地上來來往往,看貧困的人民離開祖國四處流浪。她的耳畔,充斥著法語、葡萄牙語,她可以熟練地用這些語言演唱,但是母語植根于她的心靈,在赤足走過歐洲、美洲的土地時,把它們像種子一樣一路播撒,每一個有幸聆聽她聲音的人,都深深記住了她的祖國——那顆非洲大陸的小小淚滴。她贏得了無限聲譽,那寬厚、溫婉、充滿盼望的聲音,如同風笛的氣囊,綿綿不絕撫慰著孤獨的靈魂們,使憂傷成了一種安然的依靠。
她想家,無法抑制。你不會再聽到一首比艾芙拉演繹得更加心如刀割的《鄉愁》了。鄉愁是歲月的饋贈,年輕人是不能奢談的。鄉愁還需純潔美好的根源,萌發于童年,如同弗洛伊德證明的那樣,延綿一生。成年以后的生存環境定要與故鄉有著巨大沖突,如同成年以后的自己與童年判若兩人。可是心中是有通道的,自己掌握著密碼和路徑,這路徑就是鄉愁,一路通到童年的故鄉,這密碼,就是不變的美好根源。艾芙拉的鄉愁又更加個性化。不是坐在異鄉海灘的情調點綴,而是心底不能觸碰、試圖躲避的痛。“誰讓你看見了/這條長長的路/這條通往圣多美的路……”艾芙拉的鄉愁,是愛怨交織,病弱的祖國連人民都養育不了,可是滾燙的血脈依然撕扯著不盡的思念。“可是我的家鄉圣尼古拉/如果你銘記著我/我也銘記著你/如果你忘記了我/我也將忘記你/直到那一天你回來……”這愛戀,如同面對情人,任性、恣肆。
雖然同樣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艾芙拉的情懷還是比“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深刻得多。“大海啊,你可看見我又來到你的面前,一個人在這里獨自傷心。我從這里跑到遠方,我幻想那里有比你更寬闊的天地,可是我是這么無能為力。現在我又回到了這里,帶著一顆受傷的心,但它仍不能熄滅那渴望。我回到了你的面前,請求你給我力量,我知道你會的,你會讓我重新燃起希望。”這深沉的對祖國的呼喚,艾芙拉把它唱遍了世界。弱者是沒有能力贏得戰爭的,但是弱者有贏得自由的權利。戰爭沒有做到
當爵士邂逅日本女人
真的要感謝那個叫爵士波·布朗的黑人流浪歌手,如果他的名字當初被喚作壞小子·布朗的話,人們就會在酒吧里瘋狂地喊:“再來一個!壞小子!”而不是“再來一個!爵士波!”也就沒有機會省略為:“再來一個!爵士!”了。
名字的誕生有時就是這樣充滿偶然,但是接下來的巧合你就不能不敬畏命運了。
今天你聽到的爵士音樂在風格上越來越接近這個詞的另一個含義所散發的紳士味道了。作為一種皇家封號,歌手艾爾頓·約翰和足球教練弗格森把這一古老貴族名詞鋪展到了民間,使它得以被娛樂被時尚,煥發青春。于是也有了更多邂逅平民女子的機會。
小野麗沙(LisaOno)是明朗的。直的頭發,棉布襯衫,晴和的微笑。許是我結識她較晚的緣故,一出現就是濃淡相宜的女人氣息,從容、淡定,沒有日本女孩常見的夸張的純真。讓人舒服的還有她憑借的音樂種類:波薩諾瓦(Bossa Nova)。在這得說一下日本人與巴西的淵源。與殖民歷史無關,巴西作為殖民地大部分時間歸屬葡萄牙,一小部分時間歸屬法國,那時還輪不上日本,因為當時日本還很弱很窮。上世紀初,日本開始向巴西進行有組織的移民。1908年6月18日,781名日本人漂洋過海來到地球的另一端——巴西的山多斯港。1910至1914年間,日本人移民巴西的數量為14200人。1925年至1935年是日本向巴西移民的高峰期,有14萬日本人先后到達巴西。后來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關系,以后的十年間日本沒有再向巴西輸出移民。從1959年開始,日本恢復向巴西移民,但規模遠遠小于從前。隨著日本經濟的復蘇,對巴西的移民逐步改為“資本輸出”,主要是投資礦業。到此時日本已向巴西輸出了26萬人。經過五個世代的繁衍,目前在巴西的日裔已達一百多萬人。小野麗沙算起來應該是日本在巴西的第四代移民了。Bossa Nova是葡萄牙文,Bossa是一種拉丁舞的節奏,Nova是“新”的意思。結合一下,Bossa Nova就是一種融合巴西桑巴舞曲和美國酷派爵士(Cool Jazz)的一種“新派爵士音樂”。它結合掉了拉丁舞強烈的節奏和爵士的即興不規則,曲風輕快舒適,旋律也較為簡單,浪漫迷人。你知道,這多么適合日本女人!
在小野麗沙之前,波薩諾瓦也嘗試了一些巴西女人,但是節奏始終是個問題。與小野的邂逅是白頭偕老的那種,死心塌地的緩慢節奏似乎可以永遠不變地貫徹下去,愛情找到了一個舒展存在的狀態。我常常在小野的吟唱中猜測她在巴西的生活,據說15歲她就在父親的咖啡館里這般演唱。如此說來,她是生而為女人了,不曾有過被拉丁小伙子誘惑的少女激情么?她的生活是如何被父親小心包裹著,不被打擾地保持著雪國典雅的氣質?很多人會發現一個有趣的事實,離母體文化生活越遠的人反而更加容易保持母體文化傳統的原貌。就好像云南的納西古樂。2006年6月我一到麗江就慕名前去買票。聽演奏會之前以為是保存完好的古典納西民樂,到了現場才知道,所有的演奏者都是正宗的唐裝,手持文物級的漢民族古樂器。演奏的過程中,那些接近百歲的白發老人偶爾瞌睡,卻能字正腔圓地喊出“江風——”“步步嬌——”這些古曲牌名稱的古老韻味來,喊聲并不洪亮,顫顫地似要斷掉,哪知綿力十足,仿佛從悠遠處飄來,心被這聲音一觸,就熱熱地,蒼涼起來。單是聽這幾句報曲名,來一次也是值得的。納西古樂會的創辦人——有著傳奇個人經歷的納西族音樂家宣科用流利的英語和普通話充滿自豪地介紹,漢民樂自傳到邊陲云南后,在納西族人手中得到了原封不動的傳承,沒有絲毫改動。所以納西古樂被稱為中華古樂的“活化石”。今天,在漢文化的中心,再也找不到那么古老的樂器,也找不到可以接近原貌演奏的人。這是發展的代價。不變,只有在時間面前才顯示出其強大的意義。
日本是個奇特的民族,一方面,他們很懂得堅持,在堅持中尋找細膩的樂趣。所以他們的藝術雖然很多源自中國,卻多發展出自己的個性,并且達到一定的高度。他們對漢文化的研究成就有一些超過了中國,比如敦煌,茶道。另一方面,他們是亞洲最開放的民族,西化程度非常高。日本人之愛爵士不亞于美國人,這位外來的“紳士”一落土,就在日式淑女的裙香鬢影中找到了鍥而不舍的愛情。
當爵士邂逅了日本女人,爵士是有福氣的。首先這些女人是熱愛完美的,會認真地對待它的每一個音,不光要唱準確,還要附加上自己的一生,直到那些音有些承受不住,爵士來到日本是值得的。其次,這些女人又是固執的,不肯改掉自己的日式口音,讓英語、法語、葡萄牙語煥發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純真。她們不肯改掉的,還有雪的氣息,海的沉靜,偶爾沙灘的金黃,這些讓東方人都陷溺的意象,爵士當然無法逃脫,只好就范。
壞小子的情歌
當我把《多多詩選》準備好的時候,不是有意放了槍花(Guns N' Roses)的音樂。可是那首著名的《Don't Cry》飄出來的時候,還是趕上了這一首詩:
同樣的驕傲,同樣的捉弄
這些自由的少女
這些將要長成皇后的少女
會為了愛情,到天涯海角
會跟隨壞人,永不變心
致命的最后一句,每次讀到,心都會顫一下,然后是有一點傷悲。懂,是一種多么遙遠的距離?男人和女人就站在兩端,互相看著。這樣的情歌,就如同一條船,突然橫在女人面前。這年是1973年,詩人二十二歲,剛剛開始寫詩,真誠大膽,是個不折不扣的充滿才情的壞小子。
一個懂得生命真相的男人是讓女人心疼的,愛上壞小子,是一種讓女人心疼的愛,他激發了女人的無私與母性,讓女人不停地去付出、貢獻,最本質,也最讓女人迷醉,有不真實的美。女人輸掉一生的名譽,多半因此。
槍花的大多數音樂是喧囂的,如果沒有少數抒情如《Don't Cry》這樣的作品,他們會被看作徹頭徹尾的朋克樂隊。其實爭論他們是金屬還是硬搖滾對于聽者沒有多大意義。樂迷們如此深愛《Don't Cry》,無非因為這是一首撕心裂肺的情歌。情歌是分誰來唱的,就如同戀愛分和誰來談。
就我聽歌的經驗來說,最動人的情歌都出自搖滾歌手。在《Don't Cry》的一個演唱會版本的MV里,主唱Axl Rose身著紅色短褲,透明的黑色T恤,長發,面孔英俊。長發、紋身似乎是金屬樂隊的標志,二流的樂隊往往舍本逐末,徒有其表,見多了你會覺得有一點可笑。但是見過槍花,你就會相信這些標志是他們氣質的必然。男人留長發是從心開始留的,必須要有長發的心境,長發不是裝飾,而是一種自由和不羈,甚至是一點童真。長發男人讓女人感動的常常就是那一點讓她們心疼的童真。Axl Rose在演出中特別喜歡穿短褲,緊身的那種,毫不掩飾的性感。我不知道哪種女人的性感對男人構成最致命的誘惑,但是我想,這樣唱著情歌的男人是一種毒。女人的誘惑對于男人來說是好解決的,因為男人的精神欲求用肉體來解決是可能的或者說是相對容易的。而女人面對這種毒,卻無藥可解。這首《Don't Cry》還有一個MV版本,情節設計成了一個三角戀的故——,Axl Rose在酒吧與一個女孩談情說愛,結果他的女友闖了進來,對著那個女孩一頓暴打,畫面很暴力。于是我們聽到了這樣的歌詞:
寂寞的夜晚
別讓淚水泛濫
我的愛還在
別再計較傷害
根本沒有所謂的答案
讓眼淚走開
在你離開前 請
給我聲輕嘆
給我一吻的溫暖
一聲呼喚
別把一切想太難
也不要想得太壞
我會一直都記得
我們曾有過的羈絆
這就是讓無數樂迷感動落淚的《Don't Cry》的背景。有沒有受騙的一點感覺?可還是心甘情愿的吧?
他們的歌都是自己創作,每一句都發自心靈,于是他們接近了詩人的氣質。他們和詩人一樣,是有很多東西要表達的,比如憂患、憤怒、沖突、悲憫。他們的目光穿越了世俗,在苦難的層面徘徊。他們表達,用歌曲,用詩句,說出心里最真實的聲音,有時候有悖道德,但是誠實得讓人落淚。女人愛上他們是有理由的,為了那一份刻骨的真,愿意面對所有的破碎。而大多數時候,他們在世俗的層面是失敗的。他們被推擠,可以活動的空間很小,于是在這狹小的空間里,他們放縱,以另一種方式獲得和世人平等的廣闊。他們不適合被女人嫁,也就不再期待被嫁,徹底享用每一次獲得,自虐般的。因為隨時可能被丟棄,所以他們小心地守衛著心靈,不去珍惜。他們因為自保,為了不受傷害,而收獲了恨,來自女人的,一次又一次。然而他們還是可以唱世界上最動人的情歌,每一次都情同初戀,像剛剛剝開的筍。他們擁有無窮的愛的能力,無比動人,女人們還是會抑制不住,愛上他們……
他們是思想者,總能體會到這個世界的苦難。愛情對他們來說不是很重要的那一部分,他們是男人。大多數時候,他們咆哮,在貝司的高音和鼓點的密集里(或者在不太容易被人看懂的詩句里),企圖用吶喊改變世界。崔健是很有代表性的一個,所以,我不能一廂情愿地把《時代的晚上》看成一首情歌。他們不屑于一場平庸的愛情,就像他們不屑于字正腔圓膚淺地演唱。如同多多描繪的那樣:
看到那根灰色的煙囪了吧
就像我們膚淺的愛情一樣
從那個沒有帶來快樂的窗口
我看到殘廢在河岸上捕捉蝴蝶
當我自私地溫習孤獨
你的牙齒也不再閃光
我們都當了真
我們就真的分了手
他們只是偶爾唱情歌,即使這些偶爾也很有《離騷》的可疑。但是,有什么關系?至少這一刻,他們溫順無比,撩開長發,他們原本都很美麗,任憑你撫摸,一夜長于百年。
我長久地注視著多多的照片,他老了。雖然還是一頭金發,但是他把一個側面清晰地呈現出來,從前,他總是在照片中低著頭。看這樣的男人老去是殘酷的,尤其是當我們置身于他“拔掉褲腿上的野草刺/再來一下/就飛跑去見衰老的爹娘……”的詩句時,除了感慨時間的無情,還能說出什么呢?
青春,有時就是一種幻象,像纏綿的詩句與旋律。他們的青春歲月是一場集體的幻象。結束了,就需要開亮頭頂的燈。而他們,最好徹底從銀幕消失,不要讓我們再一次落淚。讓我們有機會去想,老去的他們會漸漸相信愛情嗎?或者還是相信肉體?或者相信哪怕一點點感情?或者這么說還是有些膚淺,如同面對三島由紀夫,會為自己平庸的情感空間感到羞愧。進而,終于又想起了那個一直折磨著我們的問題:他們是真的看透了生活還是從來就沒辦法進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