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奎被驚醒后,他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便一下子坐起來,從他老婆二梅的腳底下爬到窗臺前,把耳朵貼著玻璃上,又聽了一會兒。他還是不相信,就推醒二梅,說你起來聽聽,我總覺著咱家的電機在叫。二梅翻個身,沒好氣地說,那是你的耳朵有毛病了,這半夜三更的,電機叫啥?電機又不是公雞。二梅說完,把被子往上拖了拖,蒙住頭,接著睡了。趙奎在窗臺上扒了一會兒,從窗戶縫隙里鉆進來的冷風就像一些蟲子,順著他的前胸爬向后背。趙奎覺得二梅的話有些道理,這陣子,他天天在加工廠里聽電機叫,吵得耳朵里像鉆著一個蒼蠅,總發出嗡嗡的聲響。
趙奎搖搖頭,用手拽了拽耳朵,感覺那聲音的確沒了。他爬回到被窩里,撅著屁股,頭拱在枕頭上,身體立即被一團溫暖包圍起來。這種姿勢和感覺,讓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二梅身上的某個地方。他往二梅跟前移了移身子,手貼著褥子摸了一下。二梅把被子裹在身上,靠著他的這邊,全都壓在身下,連手都塞不進去。趙奎的那一絲沖動就像箭射到盾牌上,當地一下被擋回來。他側過身子,躺下去。
趙奎的頭剛挨到枕頭上,電機的叫聲又一次傳入耳鼓,他覺得根本不像是二梅說的那種錯覺。為了驗證這種聲音的存在,他把枕頭扒拉到旁邊,把褥子撩起來,讓耳朵貼在炕上。他聽老人說過,狗就是靠著把耳朵貼在地面上才能聽清楚遠處的聲音。果然,從炕上傳來的不止是電機的叫聲,還能感覺得到電機旋轉時的絲絲振動。
趙奎再次坐起來,他穿上棉襖棉褲,從枕頭旁拿起手電。他沒開燈,他怕把二梅吵醒了,又得罵他神經病了。這半年來,二梅的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就罵人,特別是她累了的時候,好像只有罵幾句,才能解除她的疲勞。
趙奎打開房門,便確定那聲音的確存在了。電機安裝在門房子里,那熟悉的聲音就是從門房子里傳出來的。趙奎顧不得關好房門,便向大門口跑去。在跑到院子當中時,趙奎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上。他回頭用手電晃了晃,見是一只雞食槽子。自打加工廠開業以來,每天都能從那里打掃出很多糧食和米糠,趙奎便到集上買了五十來只雞崽子,用木板釘了七八個雞食槽子。原來這些雞食槽子成排地擺放在西墻根兒下,這兩天刮大風,刮得滿當院都是了。
在嗚嗚的北風的間隙里,趙奎聽出來了,正在轉動的是那臺粉碎機。趙奎的這個加工廠里有兩臺機器,一臺是粉碎機,另一臺是碾米機。這兩臺機器雖然電機是一樣的,但由于傳動用的皮帶不同,發出的聲響便不一樣了。粉碎機用的是三角帶傳動,發出的聲音是嗡嗡的,而碾米機用的是寬皮帶傳動,發出啪啪的響動。
趙奎從褲袋里把鑰匙拽出來,握在手里。自從加工廠開業以來,這把鑰匙就沒離開過他的身上。趙奎用自行車的氣門線把鑰匙拴在褲腰帶上,只需要輕輕地一拽,就能夠到門鎖了。只是這種方法在方便操作的同時,也有弊端。有時候打開門后,一不注意,鑰匙彈回來,就會崩到肚皮上,抽得肚皮很疼。
來到門前,趙奎用手電找到鎖孔,把門打開。這次,他又讓鑰匙抽到肚皮了。但他并沒感覺到疼痛,或者說他顧不上去感覺疼痛。他先去把電閘關掉,才到墻邊找到屋里電燈的拉繩。拉亮電燈,他疾步走到那臺粉碎機旁,伸手摸了摸電機,他的手被燙得倏地一下抽回來了。他又去摸粉碎機的外殼,也有些燙手了。他啪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咋出你這么個豬腦袋,這半宿得浪費多少電費?說完,竟氣得蹲在地上。趙奎生氣時打自己嘴巴,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二梅說從打他們結婚那時,趙奎就這樣。
趙奎很在乎每個月的電費,他把節能降耗當成他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去抓。趙奎這樣做,并不是他有著怎么強的環保意識,也不是他有著什么憂國憂民的思想,他就是心疼錢。上個月,他把六張通紅的老頭票交給村里電工,心疼得一晌午都沒吃飯。按說趙奎的這個加工廠效益不錯,不但合莊人在這里加工,連圍前左右村子的人也來這里加工。問題是他收不到多少現款,他在辦這個加工廠時,在合莊借了兩萬多塊錢,莊上四分之三的人都是他的債主。
趙奎本來沒打算開這個加工廠,他會點瓦工活,這些年一直都跟著建筑隊干。今年春天,他去沈陽建筑工地干活,可不到一個月,他就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了。他被送進醫院,大夫說只是扭傷了腰。在醫院住不到半個月,老板給他七千塊錢,把他趕回來了。趙奎當時挺高興,認為這下摔得很值當,一個月得了別人半年的工錢。結果回來后才發現,這腰呆著時和好人一樣,但一干起活計來,就變成了傷腰了,使不上勁,一用點力氣就疼。且別說是干莊稼地里的活計了,就是晚上干被窩里的那點活計,他都是咬牙切齒地硬挺。可是一個大老爺們,總在家里呆著也不是個長法子,況且他兒子正在念高中,吃錢的地方多著呢。趙奎天天坐在當街大門口上想來錢的道兒,他看到每天都有人套著驢車拉著糧食去鎮上加工,他的眼睛一亮,覺得合莊的確需要個加工廠。而且加工這個活計,也正適合自己,每天就是推拉一下電閘,再有就是收錢了。
主意打定之后,趙奎托人打聽一下,辦這個加工廠得投資三萬多塊,而他手頭里只有一萬多塊。趙奎就買上幾盒好煙,揣在懷里,挨家挨戶地去串門,把他的想法和困難跟老鄰舊居們說了。令他感動的是,鄉親們都很支持他,紛紛解囊相助,有的借給他千兒八百的,也有借給他三頭兩百的。趙奎怕時間長了記不住,還專門設立一本賬。這些人在借給趙奎錢時,都說這些錢不用還了,反正日后得在你那加工,就頂加工費吧。從開業那天起,趙奎設立的那本應付款賬竟就成了往來賬,凡是借給他錢的人家來加工,都在頂賬。趙奎所能收到的現款,只是那些沒借給他錢的人家和外村子來加工的。這樣,他每月收到的現金也只夠交電費的,甚至有時候還不夠,還得把家里的雞蛋拿到集上賣一些。
趙奎在地上蹲了一會兒,他先是懊悔自己的大意。怎么走的時候就忘記關電機了呢?他想,這件事可千萬不能讓二梅知道,這要是知道了,耳根子半個月都不得清凈。他知道二梅比他還看重錢。在辦這個加工廠時,二梅聽說得借兩萬多塊錢的債務,就嚇得說啥也不讓他辦,說這要是賠了,家里就得賣房子賣地了。二梅這半年來,都沒舍得買一瓶雪花膏。以前來月事時,她還用兩天衛生巾,這段時間連衛生巾都不買了,就用穿過的破背心做幾個布墊,來回地換洗著。
趙奎從地上站起來,在屋里轉了一圈,他越想又越覺著不對勁,自己關門之前怎么會忘記關電機呢?電機又不是電燈,忘記關燈屬于正常,因為電燈悄無聲息的,而電機這玩藝,叫呼拉歡地吵著,即便是自己的耳朵讓電機震得不靈敏了,那二梅的耳朵呢?她能聽不見嗎?門房子離他們住的正房也就二十多步遠。況且,吃過晚飯后,二梅來這里插過大門。加工廠的門口就開在大門左邊,想去關大門,就得路過加工廠的門前。
想到這,趙奎突然覺得脊梁溝里嗖嗖地直冒冷氣。他下意識地環顧一下窗戶,他知道門是沒問題的,門是他剛才親手打開的。窗戶上除了頂部那個特意留出來的通風口之外,其余的也都關得嚴嚴實實的。趙奎還是不放心,他挨個窗戶都推拉了一遍。此時,他多么希望有哪個窗戶被人打開過,那樣至少能證明這事兒是人干的。
趙奎檢查完最后一個窗戶,他徹底失望了。他那只按在窗戶上的手和觸電似的,拿不下來了,他感覺那電流正由手臂涌向全身。他眼睛盯著門口,想跑出去,可他的腿像陷在泥潭里一樣。等他扶著墻一步一停地從屋里移出來時,他看到正房的燈亮了,二梅正從屋里跑過來,邊跑邊系棉襖上的扣子。
二梅跑到趙奎跟前,她以為趙奎睡毛愣了,上來就推趙奎一把,沒想到這一下竟把趙奎推了個跟頭。趙奎咣的一下坐到地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二梅嚇得叫了一聲“媽呀”,趕緊貓下腰把趙奎拉起來。她問趙奎,你不是睡毛愣了?趙奎搖搖頭。二梅又問,那你半夜三更地跑到這來干啥,是不是有人進院偷東西?趙奎又搖搖頭。二梅扶著趙奎,她感覺到了來自丈夫身上的顫抖,她回頭向加工廠里掃了一眼,沒發現有什么不對,便說,咱們先回屋吧,看把你凍得,都篩糠了。說完,拖著趙奎往正房走。他們走出兩步,趙奎回頭瞅了一眼,二梅也跟著回頭瞅一眼。二梅說,還沒關燈呢,你先回屋,我去關燈。說著就放開趙奎的胳膊,想往回走。趙奎一把抓住她,小聲地說,別去,鬧鬼了。
二梅聽后,嚇得“啊”地叫了一下,趕忙用手把嘴捂起來。從門房子走到正房,二梅回頭看有四五次。趙奎感覺來自二梅身上的顫抖更明顯一些。
兩個人回到屋里,二梅把趙奎扶到炕上,把被子給趙奎披上。趙奎說,你把煙給我拿來。二梅從柜上把旱煙口袋遞給他。趙奎說給我找煙紙啊。二梅又從柜上把一本兒子用過的作業本遞了過來。趙奎撕了一張一寸多寬的紙條,平放在左手的手心上,右手拿起煙口袋,往紙上倒煙末。這個動作趙奎訓練了至少有二十三年,以往他摸著黑都能完成。今天他也完成了,只不過倒到炕上的比倒在紙上的還多。趙奎費了很大氣力才把這支紙煙卷好,他又叫二梅,快給我找火。二梅又從柜上把打火機拿過來。趙奎看二梅的樣子,好像比自己更緊張。本來煙口袋和打火機就放在那個筆記本上,這三樣東西是一個系列的,缺了哪一樣都抽不成煙,二梅只要端著筆記本就可以一次性地拿過來的。可她卻拿了三次,而且是趙奎每要一樣,她拿一樣。
趙奎點上煙,抽兩口,穩住神后,才把剛剛發生過的事情跟二梅說了。二梅邊聽邊不住地盯著門口,門簾子每動一下,她往炕里挪一下身子。等趙奎講完,二梅早就龜縮到炕里的墻角上了。
這夜,趙奎家的燈一直亮到天明,兩口子誰都顧不得心疼那點電費了。他們在研究咋辦?最后二梅提議,說明天去鎮上找“太陽佛”給看看吧。
天剛亮,趙奎兩口子就出發了,他們怕一會兒來了加工的,就沒法走了。二梅騎著自行車載著趙奎,自打趙奎摔著后,每次上集趕店的,都是二梅載著他。七八里的柏油路,他們不到一刻鐘就趕到了。街上除了幾家小吃部營業了,其它的鋪面都還關著門。二梅說,咱們得買點香再去。趙奎說,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吃口飯吧。
兩人進了一家炸油條的鐵棚子,要了一斤油條和兩杯豆漿。兩個人折騰了大半宿,都餓透氣了,誰也不看誰一眼,只顧低著頭吃自己的。等吃到盤子還剩最后一根油條時,二梅往趙奎跟前推了一下,說你吃吧,我吃飽了。趙奎沒客氣,伸手拿起來,剛咬了一口,他看二梅在盯著炸油條的人。趙奎把手中的油條撕下一半遞給二梅,二梅的手動了一下,頭也跟著搖了一下。趙奎又沖著炸油條的喊,老板,再給來半斤。
吃過飯,兩人都覺得心里有底了。他們在街上繞了半圈,看見有一家商店開門了,就趕緊奔過去。趙奎買了一盒香,他讓老板給找個方便袋裝上。老板找個白色的方便袋遞過來。趙奎說沒有黑色的嗎?老板說沒有。趙奎說那給我找張報紙吧?老板瞅趙奎一眼,說報紙也沒有。趙奎抬眼看見二梅的圍巾,他對二梅說,把圍巾給我使一下。二梅不情愿地說,你非得包上干啥?這有啥寒磣的。趙奎瞪了她一眼,沒吱聲。二梅把圍巾解下來鋪到柜臺上,趙奎把香包裹好,出了商店。
趙奎兩口子來到“太陽佛”家,那個看香的老太太剛洗完臉。沒等趙奎兩口子說來意,老太太先開口了。她說,我知道你們該來找我了。咋的了,家里出啥事了?趙奎就趕緊把事情經過跟老太太說了一遍。老太太說,你等一會吧,我是“太陽佛”,得等太陽出來了我才能看。說完,讓她兒媳婦給她梳頭。
等太陽爬上墻頭,趙奎下地把香點著,剛插在香爐里,“太陽佛”就有了感應。老太太先是不停地打哈欠,之后開始伸胳膊伸腿。趙奎兩口子剛跪下,就聽老太太大喊一聲:我來了。老太太開始正襟危坐,“太陽佛”問,你家有哪位仙家嗎?趙奎趕忙回答說沒有?!疤柗稹庇謫柫艘槐?,趙奎還回答說沒有。這時,二梅輕輕推了趙奎一下,她對“太陽佛”說,有。“太陽佛”點點頭,說這就對了。我都看到有了,你生說沒有。你知道是啥仙嗎?二梅說,知道,是黃仙。“太陽佛”問黃仙住在哪兒?二梅說,就在我家的柴禾垛里?!疤柗稹痹賳?,說你們得罪過它們嗎?二梅想了想,說得罪過吧,前天我去抱柴禾,把他們嚇跑了?!疤柗稹甭犕旰螅险颇盍藥拙渲湔Z,然后揮動著胳膊做個砍的動作?!疤柗稹钡氖衷俅翁饡r,突然向后一仰,咣地一下倒在炕上,好半天才睜開眼睛,對趙奎兩口子說,不成啊,這幾位黃仙道行很深了,我只能在白天鎮住他們,晚上,我管不了,看來只好供起來了?!疤柗稹闭f完,摸了一把臉,又打了兩個哈欠,恢復了常態。并向趙奎兩口子抬了抬手,示意他們可以起來了。
趙奎兩口子站起來,老太太問他們供起來行嗎?二梅點頭說行,不行咋著啊!趙奎也跟著點頭。老太太便拿過一張黃紙,三下兩下折成一個有座子的牌位。老太太的兒媳婦從柜上拿過支碳素筆來,老太太把牌位放在膝蓋上,寫上“奉供黃仙之神位”幾個字,然后把牌位遞給二梅,說回去找個肅靜的地方供上,初一十五上供品,燒香。老太太又特意囑咐二梅,說以后你家的那個柴禾垛只能往上添柴禾,不能往下撒柴禾,那是黃仙爺的房子,你動人家的房子,人家能樂意嗎?老太太說完,倚到炕頭上,瞇起眼睛休息了。二梅用頭巾包好那個牌位,老太太的兒媳婦收完勞務費,把趙奎兩口子送出大門。
在路上,趙奎問二梅,說你啥時候看到黃仙了?二梅說,前天晚上,我去抱柴禾的時候。趙奎說,那我咋沒聽你說起呢?二梅說,我都看到多少回了,就幾只黃鼠狼子,這有啥可說的。剛才要不是“太陽佛”提醒,我哪知道它們能作這大的妖??!
回到家里,趙奎兩口子把黃仙供在西屋。這間屋子是倉房,裝的全是糧食,既肅靜又干凈。趙奎把那個牌位貼在后墻上,二梅找來一張舊桌子放到牌位前,因為家里沒有香爐,二梅便找了個罐頭瓶子,里邊盛上大半瓶子谷子放在桌子上。二梅還拿來三個蘋果,放在那個罐頭瓶子前。趙奎點上三路香,拜了三拜,兩口子雙雙跪下,各自磕三個頭。至此,這黃仙就算是在趙奎家落戶了。
從這天開始,趙奎每次從山上整柴禾回來,他先停到當街的柴禾垛前,抱兩抱扔到柴禾垛上,再把剩下的放到院里。二梅燒火時,只用院里的柴禾。趙奎每次上山回來,都囑咐二梅省著點燒,能做熟飯就行了,山上的柴火不好整。等到過年時,趙奎家的這個柴禾垛已經長得跟小山似的了。莊上的人都說趙奎真勤快,攢了這么大垛柴禾。
自從供上黃仙后,莊上誰家的雞被老黃吃了,趙奎的心里總感覺過意不去,就像是他偷了人家的東西一樣。他每次給黃仙燒香時,總是不斷地禱告,請求黃仙別去禍害別人家的雞了。他對黃仙說,你要是饞急了,可以吃咱家的,咱家不是有五十多只嗎?有兩次二梅說家里的雞少了,二梅四處尋找。趙奎就告訴她,丟就丟吧,你嚷嚷啥?那口氣好像是他故意把雞送給老黃吃的。
而莊上的人下夾子打死老黃后,趙奎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好像被打死的是他家的什么東西一樣。人們把打死的老黃扔到當街大道上示眾,趙奎看見后,總是用鐵鍬把它們端到西溝邊上,挖個坑,埋起來。當然這得是在起早或是傍晚時候,大白天的趙奎不敢那樣做,他怕引火燒身,他不想讓人們知道這些老黃跟他有牽連。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趙奎還是被牽連進去了。第一個來找趙奎的是李玉的老婆,她是來加工時順便說起的。她說,趙奎,跟你商量個事唄。趙奎說,嫂子,看你說的,還商量啥,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行。李玉老婆說,把你家當街的那個柴禾垛拆了吧,那都快成老黃的碉堡了,我家的雞都讓它拖走十來只了。趙奎聽后,故作驚訝地說,凈瞎扯,我家的柴禾垛里有老黃,我咋不知道呢?李玉老婆說,你們家這一冬都沒去抱一次柴禾,肯定不知道。那天老黃拖著我家雞跑,我親眼看見它們就鉆到你家的柴禾垛里了。不信你蹲到旁邊聽聽,那里面現在最少有好幾十只,還吱哇地掐仗呢。趙奎撓撓頭,顯得很為難地說,可是我拆了,那么多的柴禾我往哪擱???李玉老婆說,你抱到院里來啊,你們當院這么大個地方,哪塊擱不下那點柴禾。趙奎不好駁李玉老婆的面子,他在辦這個加工廠時,李玉借給他三百塊錢。趙奎怕人家跟他要錢,便說,行,等過幾天我就拆,這兩天,我有點腰疼。
當天晚上,趙奎十點多還沒睡。他知道他家的柴禾垛里有老黃,但究竟有多少,是不是跟李玉老婆說的那樣,他并不清楚。趙奎看到左鄰右舍都關了燈,就輕手輕腳地出了院門,來到柴禾垛后,找個不顯眼的地方蹲下來。他聽了大約有半個小時的工夫,柴禾垛里面的確有動靜,好像還有小黃嗷嗷待哺的那種聲音。
趙奎答應李玉老婆搬柴禾垛,那不過是一個權宜之計。他在說的時候也沒打算搬,非但不能搬,他每次弄回柴禾來,還得照樣往上添。這幾個月,趙奎上山撿柴禾的次數明顯比別人多些。別人三天上一次山,他兩天就得去一趟。近一段時間,他每次上山整柴禾,莊上的人看見他,不再夸他勤快了,而是問他家里有那么大垛了,還整啥?這個問題讓趙奎很不好回答。有時候他只是雜亂地笑一下就過去了;有時候就跟人家說,在家里呆不住,整點柴禾就當鍛煉身體了。
這天,趙奎扛著一捆松樹枝從山上回來,走到李玉家門前,正趕上李玉老婆出來倒臟水。李玉老婆問趙奎,你不是腰疼嗎?上山整柴禾就不腰疼了?趙奎趕緊回答,說這兩天腰好多了。李玉老婆瞅著他笑一下,說,既然你的腰好多了,都能上山整柴禾了,那你家的那個柴禾垛咋還不拆???說完,把一盆臟水潑到趙奎的跟前,濺了趙奎一褲角子。趙奎剛想跟她解釋點什么,李玉老婆轉身回院里去了。
趙奎在走到他家大門口時停了一下,見當街的人挺多的,他決定今天不往垛上添柴禾了。他把柴禾直接扛到院里,扔到院里的那個小柴禾垛上。
趙奎剛放下柴禾,正趕上大剛拉著一車苞米來加工,還順便給趙奎送來一只殺好的母雞。大剛是趙奎的親叔伯侄子,在莊子東頭辦了個養雞廠,每周都得加工一次,每次都加工一車飼料。趙奎辦加工廠時,大剛借給他三千塊錢。這是合莊七十三戶人家里,借給他錢最多的一家,也是這個加工廠的最大用戶。
大剛邊往下搬糧食邊對趙奎說,這老黃太可惡了,黑天白天地上他雞舍旁邊轉悠,嚇得他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一聽到雞舍里有動靜,就得起來看看。有時候一宿得起來四五次,都把他折騰感冒了。他昨天在市場上買了二十多個鐵夾子,晚上下到雞舍旁邊,早上就打死兩只老黃。大剛說這只母雞就是昨天晚上老黃咬死的,一共咬死兩只,他自己留了一只,給趙奎拿來一只。
到了晚上,趙奎去插大門。他走到當街大門口時,就覺得心里有啥事似的。他看了一眼門口外那個柴禾垛,好像因為今個兒沒往上添柴禾而小了很多。趙奎扒著大門看了一眼,見當街沒人,轉身到院里抱起一抱柴禾,扔到當街那個柴禾垛上,再回來插門時,心里覺得舒坦多了。
李玉老婆雖然沒再來找趙奎拆那個柴禾垛,但她見了莊上的人,就跟人家說起趙奎家柴禾垛的事。幾天的工夫,合莊的大人孩子都知道老黃藏匿在趙奎家柴禾垛里。人們來趙奎家加工或者從趙奎門前路過,總到他家的柴禾垛邊轉一圈??赐旰螅m然沒說啥,但趙奎從這些人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們把對老黃的那些憎恨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他們再見到趙奎,不再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的了,有時候低著頭就過去了。莊上那些小孩子,好事兒,天天上學放學路過趙奎家的柴禾垛前,他們就往柴禾垛上扔石頭,邊扔邊叫嚷著,打死你,打死你。柴禾垛旁讓孩子們扔得全是磚頭瓦塊。趙奎在院里聽到后,感覺那些石頭都在砸向他。
自從合莊有了自己的加工廠后,第一個套車去街里加工的是牛富貴。趙奎辦加工廠時,牛富貴沒借給他錢。但這并不表示兩家關系處得不好,牛富貴就住在趙奎家后院,兩家走動得跟親戚似的。只是當時牛富貴的老婆剛做完子宮肌瘤手術,兒子又考到了縣里去念高中,家里的確沒錢。為此,牛富貴還特意找趙奎解釋一番。牛富貴會木匠活,趙奎籌辦加工廠時,所有的木工活都是他做的,整整幫著忙活三天,一分錢沒要,連一頓飯都沒吃。趙奎加工廠開業后,牛富貴每次來加工,都提前把加工費準備好。沒錢時,他寧可去朝別人借,也不拖欠趙奎的。這次牛富貴的這一舉動,著實讓趙奎吃了一驚。
牛富貴拉著糧食出來時,正趕上趙奎在門口站著,他問牛富貴干啥去,牛富貴吭哧了半天才說去鎮上賣糧食。當時趙奎沒往心里去,等到晌午牛富貴回來時,又趕上趙奎在當街站著。趙奎辦加工廠半年多了,袋子里裝上苞米啥樣,裝苞米面啥樣,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況且牛富貴的帽子上明顯有面粉的痕跡。當時趙奎還在想,可能是苞米沒賣成,順便就在鎮上加工了。等他回到屋里,到墻上的日歷牌前一看,他就全明白了。黑龍鎮的集日是逢五排十的,當天是八號,不是集。牛富貴所說的賣糧食一辭,純屬謊言。下午,趙奎又得到一則消息,頭天晚上牛富貴家的雞又少了兩只。這讓趙奎意識到,牛富貴是在有意報復他了。
趙奎家住在合莊的西頭,黑龍鎮位于離合莊往西八里外的地方。合莊的人上集,大部分得從趙奎家門口路過。趙奎加工廠的窗外就是通往黑龍鎮的大道。趙奎站在加工廠里,上集的人基本就算是打他的眼皮子下走。這半個月來,光趙奎看著去鎮上加工的就有五家,牛富貴,葛文海,曹玉民,李明和李玉。前三家沒借給趙奎錢,他們上哪加工都得掏現錢,去鎮上也就罷了。后兩家借給趙奎錢了,他們來趙奎這里加工不用掏現錢,屬于刷卡一族,他們也去鎮上加工,這讓趙奎再次意識到,合莊的很多人都在有意報復他了。
趙奎跟二梅商量如何應對當前的局面,二梅想了一天,提了兩條建設性意見。第一條是把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燒兩次香改成每天燒一次香,目的是讓黃仙體諒他們的難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別再去禍害別人家的雞了;第二條是把自己家的雞窩堵上,讓那些雞晚上無家可歸,為黃仙捕食提供良好的機會。二梅在提出第二條的時候,眼圈都紅了。
但二梅的補救措施既沒能阻止老黃偷雞,也沒能阻止合莊人繼續去鎮上加工。大約又過了半個月,趙奎看見大剛也拉著一車苞米去鎮上加工了,趙奎知道,他的加工廠這回算是徹底完蛋了。
趙奎回到屋里,他把那個往來賬拿出來,一頁一頁地去加去減,算了將近兩個小時,終于算清楚了,他還欠外面一萬五千二百五十二塊錢。他知道合莊的債主們,在或早或晚的時候,該來向他要錢了。
這天晌午,二梅說喂雞的糠沒了,她讓趙奎去加工廠再掃點。趙奎說這些天都沒有人加工了,哪來的糠???二梅說,你去盛糠的那個小屋看看,多少也能掃出一些來,就剩下不到二十只雞了,吃不了多少了。
趙奎的加工廠里,有個專門盛糠的小屋,在加工廠的西北角上。這間小屋跟那臺碾米機用一根鐵煙筒連著。小屋是用五合板釘的,也就是兩平米大小。人們碾米時,先把小屋的門關好,米糠就順著煙筒飛到那間小屋去了。等碾完米后,再打開小屋的門,把里面的米糠收出來。因為小屋里沒有燈,人們在打掃米糠時,只是簡單地掃一下地上的,而墻上的和頂上的,就沒人在意了。趙奎就是利用這墻上的和頂上的米糠,養活他家的那些雞的。
趙奎打開加工廠的門,找了把笤帚鉆進小屋。小屋的門敞著,從門口射入一些光亮。趙奎剛掃完頂棚,小屋的門被風吹得自動關上了,小屋黑了起來。趙奎推開門,又掃了幾笤帚,小屋又黑起來??赡苁且驗樾那椴缓冒桑w奎用腳踢一下門,讓他想不到的是,那臺粉碎機嗡地一下轉起來。
趙奎聽到動靜,噌地一下從小屋里跑出來。小屋的門框很低,趙奎的頭撞到門框上。他用手捂著腦袋,開始在屋里尋找。沒發現屋里有人,也沒發現有老黃,他便去看電機的刀閘。于是,他看明白了那天鬧鬼的真正原因。
加工廠用的是三項電,刀閘是鎮變電所的人安裝的。因為房子的四周全是磚墻,不好固定,電工就把電閘固定到那間小屋門后的木框上。趙奎演示了一下,如果刀閘的手柄向下超過90度時,小門打開,碰到刀閘后,對刀閘產生一個向下的壓力,手柄就被拉到底了。如果刀閘的手柄向下不超過90度時,雖然也能切斷電源,但小門碰到刀閘后,小門一壓,對刀閘手柄產生一個向上的推力,就把刀閘合上了。而控制那臺粉碎機的刀閘,正好安裝在小門的后邊。這讓趙奎又想起鬧鬼的那天晚上,呼呼的大北風,風從窗戶頂上的那個氣孔進來,正好吹到屋里的這扇小門上,一定是小門來回晃動把電閘推上去的。
趙奎看明白后,真是悲喜交加。他氣得又踢那個小門幾腳,便跑到門口招呼二梅,讓她趕緊過來。二梅正忙著做飯,說等一會兒。趙奎急了,說,你磨蹭個啥?快點。二梅以為又出啥事了,撩起圍裙就跑了過來。二梅問,又咋的了?趙奎說,你進屋就知道了。二梅進屋后,四下打量一番,說,啥事啊?你一驚一乍的。趙奎用腳踢了一下那扇小門,粉碎機響起來。趙奎指著粉碎機問二梅,你看明白了嗎?二梅搖了搖頭。趙奎走到門后,把刀閘拉下來,又給二梅演示一次,問二梅,這回看明白了嗎?二梅說,這回看明白了,原來不是黃仙干的?趙奎說,是他媽的老風婆子干的。趙奎接著就把他發現的過程跟二梅詳細地說了一遍。二梅說,既然這樣,咱們趕快把當街那個柴禾垛拆了吧,我可受夠別人的白眼了。趙奎想了想說,柴禾垛不能拆,你拆了咱家的,老黃不還得上別人家的,咱得想個法子,可不能讓它再禍害人了。
下午,趙奎騎著自行車去了鎮上,回來時,買來一小桶汽油。
吃過晚飯,趙奎用汽油在柴火垛外圍劃了個圈兒,劃了根火柴,扔到圈里。
大火燃起來了,趙奎兩口子站在門口看著,空氣中彌漫出一股皮毛的糊焦味。
合莊的人們看見沖天的火光,都紛紛跑出來,在柴禾垛旁圍成一個圓圈。
等柴禾垛燒完后,大家都集到趙奎兩口子跟前,他們囑咐二梅,說家里沒柴禾燒時,上我家的柴禾垛上抱啊,趙奎的腰不好,可別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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