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7月,一個從日本人牢獄里出來不久的燕京大學教授派私人代表,和十八集團軍代表彭德懷簽訂“七七抗日協定”。
1944年9月,他缺席當選為民盟常委。1946年1月他是出席“政協會議”的38個代表之一。
1946年底到1947年春天,他還以民盟秘書長身份做“調人”,奔走于南京、上海之間,不停地與蔣介石、司徒雷登、馬歇爾會晤,斡旋和平。
1949年初,他為攻、守雙方所倚重,介入北平和平解放的斡旋,正是他代表傅作義將軍出城談判,發揮過關鍵作用,以一己之力參與書寫了歷史。事后毛澤東曾在頤和園一次會上說:“這是張先生的功勞!”1950年他本人也自述生平著書十多冊,“實不抵此一行也”。(傳421頁)
這個“張先生”就是張東蓀(1886—1973)。他是政論家、哲學家,也是在野的政治家,他做過報紙、刊物的主筆、主編,做過大學教授、代理校長,他是國家社會黨的創始人之一,是民盟常委、秘書長,在20世紀前半葉的歷史進程中,我們常常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思想在那個時代很有代表性,他就是胡繩說的“第三種力量”最有力的代言人,自辛亥革命以來,他以思想言論影響社會,尤其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急如星火的民族危亡與激烈的社會變動中,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份扮演了不可替代的歷史角色。他有多次機會,可以做大官,或者做北大校長,但他對地位、官職從無興趣,他在意的是思想、學問、文章,更在意的是中國的和平進步。辛亥革命以來,他執筆論政,自30年代起參與組織中國國家社會黨,后來又是民盟的領導人之一,曾直接卷入許多重大的政治事件。
不過,他自己說過,“至于我自己早已自知是不適宜于黨派生活的一個人”。儲安平1947年在《觀察》周刊發表的《中國的政局》名篇中說:“張東蓀先生也不適宜從事實際的政治生活,他是一個哲學家,一個思想家,他在政治方面最能貢獻的還是在思想及言論方面。”同年,熟知他的《時事新報》老同事俞頌華說得更清楚:“只要中國國內和平之局一旦實現,我相信他便不再參加任何政治活動與黨派生活,而要完全埋頭于研究和著述的文化工作,做一個太平世界的學者。他目前參加政治活動,發表政論,完全出于他對中國對世界的一種責任感……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學者,不是一個黨人,也不是一個政治家。”“我相信,他在學術研究工作上,在教育與著述上,對于國家的貢獻,比較他在政治上、政黨上的貢獻更大。”(俞頌華文集321、322商務1991)
他主張“教書的要與聞政治”,反對天塌不管,但同時他強調不要“離開自己的崗位”。他認為以公民資格對國事發表意見,并不就是“干政治”。他之所以挺立在20世紀前半葉的急風暴雨中,首先來自他這種自覺的知識分子意識,他在思想言論方面的影響力。
一
“方今社會為嫖賭之風所掩,政治為私欲之毒所中,吾儕幾無一席之地可以容身。與其與人角逐,毋寧自辟天地,此學燈一欄之由立也。其旨有三:一曰借以促進教育,灌輸文化;二曰屏門戶之見,廣商權之資;三曰非為本報同人撰論之用,乃為社會學子立說之地。”
1918年3月4日,上海《時事新報》創辦“學燈”副刊,這是張東蓀在創刊號發表的《學燈宣言》。時年33歲。從此,“學燈”與《晨報》副刊、《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合稱為“五四”時期的三大副刊,成為傳播新思想、新文化的重要平臺之一。
他曾親自主編過這個副刊,多少受到他影響的俞頌華、郭虞裳、李石岑等先后主編。對教育問題一直非常重視,對社會問題、勞動問題、產業組合、婦女問題和其他社會改良問題都很關注,致力于輸入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藝,與《新青年》、《新潮》立足于“破”,猛烈挑戰固有的舊傳統、舊道德、舊思想、舊規范、舊文藝不同,“學燈”認為有了新的,舊的自然會消亡,這是新陳代謝的道理。為此,他與年輕氣銳的北大學生傅斯年之間還發生過一場小規模的筆戰。
也是在這年12月26日,梁啟超前往歐洲考察前夕,曾在上海和他、黃溯初作過徹夜長談,相約把重心轉到思想文化上來。1915年12月18日,梁啟超南下上海,策劃倒袁,他們雖神交已久,卻是第一次見面,他們一見如故,從此往來密切,引為同黨。直到梁謝世。實際上在此之前,圍繞在梁啟超身邊的一批朋友(包括二張、蔣百里、俞頌華、郭虞裳等20人)已發起一個學術團體“新學會”,想從學術思想上謀根本的改造,作為新中國的基礎。1919年9月以這個學會的名義辦了《解放與改造》雜志,由張東蓀主編,對當時各種社會問題進行評論,介紹社會主義新思潮,打出了“改造社會”的旗幟。1920年,梁啟超從法國回到上海,雄心勃勃,要辦報辦刊辦大學,推動留學,組織學術社團,還要辦貿易公司、輪船公司,這是他在歐洲的設想,中心就是文化運動。當年5月《解放與改造》改名為《改造》,由新成立的“共學社”主辦、蔣百里主編。其精神與《解放與改造》一脈相承,宣傳溫和的社會主義,主張腳踏實地的社會改良。
“共學社”在4月創立,比“新學會”基礎要廣泛,提出“培養新人才,宣傳新文化,開拓新政治”的目標,核心人物還是梁啟超、二張、蔣百里,但蔡元培、張謇、張元濟、熊希齡、范源濂、張伯苓、嚴修、林長民、張公權、丁文江等名流都列名發起,出任董事會,評議會中有徐新六、舒新城等人,各界精英捐助的經費比較充足,包括穆藕初、聶云臺等大實業家都在其中。除了辦刊,共學社還曾邀請國際大學者來中國講學,如羅素、泰戈爾及德國哲學家杜里舒等。本來還要請經濟學家凱恩斯、哲學家柏格森等來,因故未成。當然最大的成就還是編譯新書,1922年就出版了40多種,總計大約有一百多種,有許多社會學、哲學方面的書籍引入,涵蓋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等思潮。
二
張東蓀是杭州人,出生在直隸(今河北省)內邱縣,他父親是當地縣令。他幼年喪母,1893年1月,當40歲的母親病故時他只有7歲,父親帶著他和他哥哥扶棺回杭州。張傳的作者說,很可能他們兩兄弟就沒有隨父親回北方任所,而是留下杭州讀書,比他大12歲的哥哥張爾田擔負起了教育弟弟的責任。他的舊學根基就是少年時代打下的,16歲時他對哲學發生興趣。1904年他獲得官費留學日本資格,在東京帝國大學讀的就是哲學專業。留學時期他就顯示出了“救世”的志趣,1906年與藍公武等同學在東京發起“愛智會”,當年10月創辦《教育》雜志,只出了2期。盧梭的《民約論》影響他的一生,他喜歡西方哲學,尤其喜歡他們的自由主義,與他原有的傳統中國的個人主義相結合,形成了“極端的個人自由主義”。1911年他學成歸國,曾在太和殿參加洋殿試,面見尚不懂事的宣統小皇帝,被授予格致科進士。
1911年5月,他在《東方雜志》發表第一篇政論性質的文字《論現今國民道德墮落之原因及其救治法》。辛亥革命后,他曾在新生的中華民國南京臨時政府內務部做過秘書,孫中山辭職,袁世凱接任臨時總統,許多人北上參加袁政府工作,可他不愿去。在同時代的人中他很早就作出了自己的選擇,那就是辦報辦刊、書生議政的道路。1912年4月起,他任上海《大共和日報》編輯,同年11月梁啟超創辦的《庸言》在天津問世后,他是主要撰稿人之一,就國會、總統、憲法、教育、財政、道德、行政權和行政裁判等當時最熱門的問題發表看法,他贊同章士釗等人倡議的“毀黨造黨”說,提出“在野主義”,認為政黨初創,正在“養氣時代”,當務之急是養成國民的政治常識和道德,而不是急于掌握政權、進入議會。同盟會與其他幾個黨派合組國民黨,把在南京臨時政府任過職的人一律作為黨員,他的名字也在其中,他從沒有承認過。梁啟超組織進步黨,他的朋友很多都是該黨重要成員,但他沒有入黨,也向來不與聞他們的黨的活動。
1914年1月,他和谷鐘秀在上海創辦《正誼》雜志,以促進政治改良、培育社會道德為宗旨,一共出了9期,到1915年6月停刊。1914年4月,他與丁佛言在北京辦《中華雜志》,到1915年1月停刊,出13期。這個時期,他提出“社會與政治分離”、“多數政治”、“以議代政”,反對人治,主張建設“法治國”。他進一步發揮梁啟超首先提出的“對抗論”,闡述“對抗論”的價值,實際上就是認同西方兩黨制為代表的互相對峙、互相監督、和平競爭、輪流執政的模式,以及社會與政治分離的觀點。1914年春,章士釗提出為政之本在于“有容”(即“不好同惡異”)的“政本”論,與他的對抗論相輔相成,他十分贊賞這一觀點,撰文呼應。當年有一種說法“深度要算丁佛言,激烈當數張東蓀”。其實他的言論是很溫和的。只是不容于當國者罷了。
當古德諾的文章出籠時,他就發表了《對于古博士國體論之質疑》。此前,他和梁啟超一樣,對袁世凱曾有過幻想,“迫之使入正軌”,也就是想把強悍的袁帶上憲政的軌道上。一度他被袁政府通緝,避居租界。他自稱“在反袁一幕中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1915年10月,他與李劍農、楊端六等在上海創辦《新中華》雜志,以圣心的筆名寫了《聯邦立國論》等一系列有關聯邦制的文章,認為聯邦制的精神就是自治與分權,他還計劃就具體的省制、中央政制、中央與各省權限的分配等問題,提出自己的主張,因為反袁護國戰爭的爆發而中斷。
袁氏亡后,出于對地方軍閥割據的憂慮,他對聯邦制的研究沒有繼續下去。那個時候他希望孫中山、梁啟超合作,到晚年寫詩還認為“孫梁應攜手,輿論可一新”。1916年初,他在《國本》一文就提出了“賢人政治”,1917年11月,他在《東方雜志》發表3萬多字的長文《賢人政治》,這是他思考十年的思想產物,此文實際上標志著他激情澎湃的第一個書生議政時代的結束。
三
面對剪不斷、理還亂的時局,他已決心告別政治,把注意力轉到思想文化上來。這年年初,他接任上海《時事新報》主筆,這是張元濟等于1911年5月合并了1907年、1908年先后創刊的兩家報紙《時事報》與《輿論日報》而成。
1916年4月張君勱任該報主筆,年底北上,移交給張東蓀,他們倆是老相識,早在1907年在留學日本時就見過面。直到1924年辭職,他在這里干了八年之久,他親自主持“時評”、“論說”欄目,將《時事新報》辦成了“議論最真實,消息最靈通,材料最豐富,為人人必讀”的大報之一,與北京《晨報》、《國民公報》相呼應。8年的功績不可小看,就其大者而言,1918年3月點亮的“學燈”,一開始就使用白話文,從周刊到周二次、三次,1919年1月起為日刊,星期天休刊。1921年5月新增《文學旬刊》,9月又有《社會主義》旬刊問世。
1920年,梁啟超決定讓他出任中國公學教務長、代理校長,到1922年春交給張君勱等。1924年再次到中國公學出任學長(其時正廢除代理校長),主持大學部。直到1927年被國民黨接管,前后兩次,只有4年多時間,而且經費短缺,學潮不斷,他創建一流的“社會科學大學”的理想沒能很好地實現,但他作了不少努力。俞頌華評價說,他辦中國公學有兩大特色,一是毫無黨派成見,專門聘請好的教授,二是積極充實圖書設備,提倡自由研究的學風。
四
1927年蔣介石的勢力抵達上海,張東蓀也被列為“學閥”,在國民黨的通緝名單上。“報紙完全變為他人的喉舌不能說自己的話了”,他從此徹底脫離報界,轉向哲學研究。先是在東南大學、光華大學任教,1930年秋,應司徒雷登邀請前往燕京大學。他在大學講壇上介紹西方哲學,努力建構自己的哲學體系,著述相繼問世。司徒雷登崇尚自由研究的學風,教授教學上不受任何拘束,可以放言高論,發表自己的獨特見解,校長都予以保障。然而單純的哲學生活沒有持續多久,“九一八”發生了,受民族危機的刺激,1931年10月,很久不談政治的他和張君勱發起政治團體“再生社”,1932年初由他執筆起草了《我們所要說的話》及98條政綱,提出“修正的民主政治”這個著名主張,試圖折衷、調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倡導“混合經濟”,也就是要將他認為的蘇聯式經濟平等、英美式政治民主、思想自由融于一爐。此后,他就是沿著這一思路走下去的。接著,他們(還有羅隆基、黃炎培等)又創辦《再生》月刊,并正式成立“中國國家社會黨”。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參與組織民主黨派。對此,他的解釋是,這完全是“為了國民黨的‘黨外無黨’一句話而激成”,他們倆相約,“他日如國民黨有一天放棄了一黨專政,我們的黨便自動宣言解散”。他說“我對于這個誓言是始終留在心上”。還有一個意圖他沒有明說,他們想在國共之外再造一個新勢力,即第三種力量。
他當時的主要角色還是論政,批評國民黨當局的專制、無能、腐敗和內外政策,主張抗日。除了《再生》,他和梁實秋、冰心等人還辦了《自由評論》。他的政治是業余政治,是公民資格問政而已。他的職業還是燕京大學的哲學教授,論政、組黨活動都是專業之外的事。到了抗戰前夕,隨著民族危機的迫近,他參與組織了“北方救國會”,他對共產黨的看法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開始主張聯合抗日。細究其中原因,與他對蘇聯經濟成就的肯定有關。
此前,1919年9月1日,《解放與改造》創刊號發表張東蓀的《第三種文明》一文,將人類文明分為三種,一是習慣與迷信的文明(宗教文明),二是自由與競爭的文明(個人主義和國家主義的文明),三是互助與協同的文明(社會主義和世界主義的文明),他主張從第三種文明下工夫。這是他首次公開贊成社會主義。當年12月他發表《我們為什么要講社會主義》長文,不過他講社會主義,不主張從破壞現有制度入手,而是從精神上傳播新思想、新道德、新人生觀、新生活法入手。與陳獨秀、李大釗他們的主張不一致。1920年,陳獨秀籌備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以及建黨的秘密會議都曾邀請他,不過商談幾次,觀點不同,他就退出了建黨籌備。當年下半年他們之間爆發了一場當時影響很大的“社會主義論戰”,一方是他和梁啟超、藍公武、蔣百里等人,另一方是李達、陳望道、邵力子、陳獨秀、李大釗、蔡和森等人,論戰一直持續了一年多。
30年代(1931年到1936年)因為他公開批評“辯證法的唯物論”而引發了一場“唯物辯證法論戰”,他的論戰對手包括葉青、艾思奇、鄧拓等。雙方論戰文章編輯成書的就有幾大本。在這次論戰中,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五種形態”、階級與階級斗爭學說、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等問題都提出了尖銳的質疑、非難和批評。
五
盧溝橋事變后,他于1938年8月毅然回到淪陷的北平,借燕京大學的“孤島”,為抗日盡心盡力,給共產黨根據地輸送大學生,購買珍貴無比的藥品和其他物資,提供情報,利用各種復雜的社會關系斡旋一些事情。1941年12月8日,孤島淪陷,他和許多教授都被日軍以“抗日”嫌疑逮捕。獄中他四次自殺未遂,曾與日本看守廝打。1942年6月9日保釋出獄。1943年,他以一介書生,派代表葉篤義到山西太行山的十八集團軍總部,與副總司令彭德懷簽訂書面的“七七抗日協定”,那是何等的書生意氣。協定的內容三條,1、在抗日戰爭中,十八集團軍方面努力向日軍進攻。2、在抗日戰爭中,張東蓀方面努力做好瓦解偽軍、偽組織的工作。3、在抗戰勝利后,雙方合作爭取和平民主建國(《雖九死其猶未悔》第1頁,北京十月文藝1999年版)。他曾讓葉篤義帶話給重慶的張君勱,“不要向國民黨靠攏,不要向國民黨一邊倒,要走中間路線”。實際上,他走的卻是羅斯福所說的“居中而偏左”的路子,這從他“五四”時代就贊成社會主義、主張“第三種文明”,我們不難找到某種內在的線索。
抗戰勝利后,他與共產黨合作,做聯合政府的夢。1946年他拒絕出席共產黨不參加的國民大會,不惜與相識40年的老朋友、老搭檔張君勱在政治上分道揚鑣。蔣介石邀請他,他以“燕京課忙”予以拒絕。后來他斡旋和平才到南京,蔣介石請他吃飯,勸他參加政府,他拒絕了,“最好還是保留一個將來能參加和談的身份”,氣得蔣踢桌子下的狼狗。美國副總統華萊士當時正在歐洲訪問、倡議和平,有人將他和華萊士相提并論。
他當時的想法就是政治上取英美的自由民主主義,經濟上采取蘇聯的計劃經濟與社會主義。自認為是不偏不倚,采雙方所長,融在一爐。1946年6月,他發表《一個中間性的政治路線》,重申在抗戰期間提出的——“中國必須于內政上建立一個資本主義與共產主義中間的政治制度,……這個中間性的政制在實際上就是調和他們兩者。亦就是:在政治方面比較上多采取英美式的自由主義與民主主義;同時在經濟方面比較上多采取蘇聯式的計劃經濟與社會主義。”他認為這是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之間的一個折衷方案,用意就是想把國民黨“稍稍拉到左轉”,把共產黨“稍稍拉到右轉”,從而建立起一個“聯合政府”,這個“聯合政府”必須是建立在共同綱領基礎上的,“這個共同綱領,就是具有中間性的,因為各黨所共同承認的綱領必是由于彼此協商,互相讓步,而得著一個折衷與調和”(中國人民大學1958年《批判中國資產階級中間路線參考資料》第四輯175—179)。他把自己的這套兼顧“文化自由”與“計劃經濟”的“社會主義的民主主義”理論稱為“新民主主義論”(或“新型民主”),與毛澤東的著名提法一樣。1947年4月他在《觀察》周刊發表《追述我們努力建立“聯合政府”的用意》,明確共產黨提出“現在是實行新民主主義的階段”,“這和我們所主張的民主可說幾乎完全相同。”(第四輯,239—240)
包括張東蓀在內許多代表“中間勢力”的知識分子,他們的選擇背后固然有現實政治的及其他方面的原因,其中不能忽略的一點就是他們在思想上相信“社會主義的民主主義”。他們當時普遍相信蘇聯有經濟平等,希望能在英美與蘇聯之間找到一種適合中國的模式。這并不是張東蓀等個別人的見解,而是當年盛行的一種思潮,代表了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心聲,類似的言論出現在《觀察》、《時與文》、《周報》《時代批評》、《大公報》等許多報刊上。計劃經濟以及可能帶來的平等讓千百年來懷抱大同夢想的中國人心儀,他們理想的“聯合政府”,與毛澤東提供的“聯合政府”綱領在很大程度上產生共鳴,都不是偶然的。
六
張東蓀一生扮演的主要角色還是哲學教授,他留下了《思想與社會》、《理想與民主》、《知識與文化》、《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等著作。在上個世紀40年代后期的《觀察》周刊等報刊上,張東蓀這個名字出現的頻率很高,包括他在內的知識分子或許都沒有預料到后來發生的一切,包括自身的命運。
俞頌華說他是“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者”,他所理解的自由主義和胡適并不一致。他喜歡獨來獨往,特立獨行,不愿受任何約束,“鐵的紀律”是他所頭痛的。他的立場到后來基本上屬于自由主義偏左(或中間偏左)的一翼。他的自我定位就是一個“文化自由主義者”,1948年2月,他在《政治的自由主義與文化的自由主義》文中說:“政治上的自由主義可以形成一個黨,或名為自由黨,或名為民主黨。而文化上的自由主義并不須有固定的內容,只是一種‘態度’,而不是具體的主張。無論何種學說或思想,只要由嚴格的邏輯推出,有充分的事實為證據,換言之,是由于科學方法而成,則都可為文化的自由主義者所承認。”其時,民盟已被國民黨解散,他在思想上發生一些微妙的變化并不奇怪,他斷言“政治的自由主義在今天二十世紀已是過去了”,“文化的自由主義是人類文化發展上學術思想的生命線。中國今后要吸收西方文化,進一步要對于全世界文化有所貢獻,更不能不特別注重這個自由。”文化的自由,首先是一種批評的精神和容忍的態度,在他看來,沒有一個學說與思想是不能批評的,也沒有一個學說與思想是不能容忍的,在文化自由的尺度下,就沒有任何定于一尊的學說與思想。這些觀點其實與胡適并無差距,可是當1948年11月胡適在北平廣播電臺作了《自由主義》的講演后,他發表《知識分子與文化的自由》一文,批評胡適將自由主義等同于“平和改良主義”,認為那是“完全忘記了歷史”,是對當權者的遷就,是精神不獨立的表現,而真正的思想自由與學術自由應該是建立于精神的獨立之上的。這些評判是否準確,現在大概已經明了。
可以肯定的是,張東蓀一生都在追求他心目中的精神獨立,他雖然參與了那么多政治活動,但基本上只是一個論政而不是從政的人,他論政的出發點無非都是為了民族尊嚴、人民幸福,在20世紀前半葉的社會大變動中,他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身份堅持獨立的思想,以言論影響社會,他說:“人人都有獨立自尊的人格,對于任何事情都可有自己的判斷,不可欺蒙、亦不可壓迫。”正是獨立自尊的人格成全了他這個“文化自由主義者”,他的作為超越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宿命,也有別于古代士人的清議傳統。他堅持的社會民主主義、中間偏左只是一個特定時代的產物。
張東蓀80歲時填“沁園春”一闋自壽,雖說“休回首,似泥中(拽)尾,亦曰荒唐”,雖說只剩下“有酒聊澆鐵石腸”,然,無論他的“憎命文章”,還是平生經歷,“虜獄刑還”,“圍城勸解”的一幕幕,都并不像他自己所解嘲的:“應笑書生不自量。”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