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來,影視傳媒對秦皇漢武炒得沸沸揚揚。自然這跟偉大人物的肯定有關。章太炎的《秦政記》說:“古先民平其政者,莫遂于秦。”“世以為秦皇為嚴,而不妄誅一吏也。”又說:“其視孝文,秦皇猶賢也。”1957年6月13日毛澤東與吳冷西的談話,也表示了類似看法:“高祖之后,史家譽為文景之治,其實文、景二帝乃守舊之君,無能之輩,所謂‘蕭規曹隨’,沒有什么可稱道的。”(吳冷西《緬懷毛澤東》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頁)所以我們從來沒見過文帝上銀屏,也很少聽到對文景之治的贊歌。從帝王的豐功偉績、雄才大略看,秦皇似乎“賢”于漢文帝。如果變換一個角度,比如從糧價上看,結論會不同吧?
戰國前期,李悝為魏文侯作盡地力之教,糧價為“石三十”(《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十八種》)。有兩條律文證明秦統一前的官定糧價也是石糧三十錢。還有《管子·國蓄》也有同樣例證。秦統一天下五年后,即公元前216年,糧價竟高達“米石千六百”(《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一年)。即糧價漲了五十余倍。驗之歷史,這個糧價會有什么結果呢?《漢書·食貨志》說:“漢文帝二年(公元前47年)齊地饑,谷石三百余,民多餓死,瑯邪郡人相食。”王莽末年,“米石二千”,“天下戶口減半”。由此看來秦始皇“米石千六百”時,豈不是也在大量餓死人?秦末大亂,無糧價記載,恐怕斗金難換斗米。但漢初就有糧價記載了:《史記·平準書》曰:“漢興……米至石萬錢。”而《漢書·食貨志》則曰:“漢興,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這些與糧價“石三十”比,已是天價。當然,這不能歸罪于漢,基本上屬秦始皇造就。而漢文帝時“粟米十余錢”,多得發霉(《史記·律書》)。一個是“人相食,死者過半”,另一個是“天下殷富”,從老百姓的角度他們能說秦始皇賢于漢文帝嗎?而且由此我們還可以觀始皇之興亡成敗與賢明的。
一、“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
秦始皇13歲登基,38歲時滅六國,統一了天下,尤其是29歲至38歲這十年,勝利一個接著一個:公元前230年,“韓王安降,盡納其地”,前228年“得趙王”,前225年“魏王請降,盡取其地”,前224年“虜楚王”,前222年“得燕王喜”,“虜代王嘉”,“降越君”,前221年“得齊王建”。其勝利之迅速,舉世震驚、景仰。誰能說不是“功過五帝,地廣三王”呢。它令秦始皇心醉、目眩,深信“自古莫如己”,還有哪位帝王比自己更偉大、更正確、更光榮?因而在他統一天下后,立即犯下致命的錯誤。不過在轉入這個問題之前,先要解析另一個問題:即秦滅六國、一天下的偉大勝利,秦始皇個人因素占多大比例。其實這是秦的地理位置、他的祖宗、敵國、政敵,更重要的是人民群眾的強烈愿望,共同培植出來的。
先說民愿:“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雖然是知識分子的感嘆,但也是人之常情。春秋戰國兩百年的烽火連綿,將會生出何等對和平、安寧、家人團聚的渴望?“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戰國末年,當時七國的人口,據說只有二千萬,或者還不到。楚國號稱擁兵百萬,少的國也有三十萬。秦滅楚之戰,出兵六十萬。秦的人口以五百萬計,兵民比這么大。有人估計七國之兵,合計起來在三百五十萬左右,也就是說,將近人口的五分之一,這還不算為戰爭服務運糧等人力物力。五口之家,要拿出一個主要的男勞力當兵,還要拿出將近一半甚至百分之七十的收入投入戰爭,而戰爭勝負難測。試想,這對戰爭的主要承受者農民及戰士、及其妻室兒女,將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滋味?秦始皇之所以能夠秋風掃落葉一樣的“吞二周而亡諸侯”,“振長策而御宇內”,最主要原因就是渴望和平熾烈、普遍、不可遏止的民心、民情、民愿吧?這跟陳涉“一夫作難七廟墮”的歷史背景一模一樣。
再說地理位置。正如賈誼所說:“秦被山帶河以為固”,四面環繞山水,皆有天然屏障,十分堅固。六國困于險阻不能進。而六國所處多為平原丘陵,無不是易攻難守。
其三祖宗。秦始皇續六世余烈,他的祖宗已將秦國領土早已擴展到四川、山西、河南、河北、乃至貴州的某些地區了。掌控極為豐富的人財物與戰略要地。秦王政(始皇)登基后不久,李斯這樣估計形勢:“秦之乘勝役諸侯,蓋六世矣。今諸侯服秦,譬若郡縣。”名為諸侯,實為郡縣,因此滅諸侯,成帝業,天下一統,“有如炊婦掃除灶上之不潔”。
其四,商、韓等嶄新的政治哲學,為秦開帝業奠定了扎實的理論基礎。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是戰爭體制:人民受到嚴密組織控制,全民納入耕和戰,實行高度中央集權與嚴刑峻法,勵行大動人心的軍功獎勵(斬敵一個“甲首”,賞給爵位一級,田百畝,宅九畝,農奴一人)。這些大大“有異于六國”的政治哲學,完全可以想象它會產生多大的作用。
其五,六國各有打算,離心離德。六國在賢智良將的輔助下,也曾“同心并力攻秦”,但均因形不利、勢不便而失敗了,到后來,六國名為未忘亡秦,實為只顧己利;疲弊、散漫、腐敗。
這就是秦始皇統一前面臨的基本歷史條件。不能把一統天下的功勞全歸之一人。已成的歷史條件與歷史走勢,比任何偉大的個人要強大萬倍。
普列漢諾夫在他的《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一文中,曾經引用了俾斯麥于1869年4月16日在北德議會中所說的一段話:
“諸位,我們既不能忽視以往,也不能創造未來。有人常將自己的表針移前一些,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時間加快,但這實在是一種錯誤,我希望諸位加以避免。一般人通常過分估計我對于我所依靠的那些事變的影響,可是始終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我來創造歷史。這種任務是我同諸位聯合起來行動也辦不到的,雖說我們聯合起來便能與全世界相抗。然而我們畢竟不能創造歷史;我們應等候歷史去自行造成。我們用火來溫暖果樹,決不能加速果子成熟的過程。我們把尚未成熟的果子摘下來,是只會妨礙果子成長而使其腐壞的。”
應該承認這話基本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可貴出于這位“鐵血宰相”之口,他對于德國,有些像秦皇之于中國,只不過二者頭腦的復雜程度不同。俾斯麥對于分裂為三十多個邦的德國統一,以及改變歐洲的整個格局(德、法、英、俄的力量對比),還有以后的德國突起,起到相當大的作用。說出上面的話,更顯可貴。自然李斯用炊婦掃爐灶來比喻一統天下,有夸張鼓勵的成分,但用今天的話說,并非只有偉大的天才才能辦的。不然,那死后不到一年天下就沸騰了,以及統一天下后許多致命錯誤又何以解釋呢?
二、“秦政制”顯示撮制四海的巨大優越性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終于一統天下,依照法家理論建立了高度集權國家:一,“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二,集三皇五帝之尊稱,號曰皇帝。獨控文、武、威、德“四權”,固操臣民生殺貴賤富貧“六柄”;三,“命為制、令為詔”,皇帝命令高于一切;且至尊、至貴、至重、至隆。首先建成世界上絕無僅有的雙層次專制主義全能國家:即皇帝對于統治階級的專制主義,統治階級對于人民的專制主義。從這一點看,秦始皇之功勛是任何人任何時候也無法否定的。不過秦始皇所創建的這種國家,既能創造世界性偉大燦爛輝煌的奇跡,也會造就世界性罕見的悲劇。秦王朝雖未能“傳之萬世”,但他的政治體制,卻在中國傳之二千多年:即毛澤東所說的“歷代都行秦政制”,這種“秦政制”,在秦統一天下之前后就充分顯示出它“撮四海,運于掌握內”(柳宗元語)的巨大優越性。統一后其優越性是:
⒈ 全國推行郡縣制。商鞅在秦主政,就在全國置縣,今天的話說:實行全國一盤棋、一股勁。正是運用這種體制,使秦所向披靡,所以統一天下后,始皇決計用李斯建議,在全國普遍推行郡縣制。柳宗元說:秦之所以革者,從制度本身來說是大公無私的,但“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盡臣畜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封建論》)。不過這個彎子轉得太急、太直了。而且秦始皇馬上運用這種制度役使近二百萬勞力,大興土木,“暴其刑威,竭其貨賄”,將天下投入苦海。盡管如此,“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全國無一地、無一吏敢說個“不”字。
⒉ 統一度量衡,統一法度,車同軌,書同文。春秋戰國幾百年,早已苦于各國法度、文字、度量衡的五花八門。所以商鞅等人已在秦和一些國家統一度量衡,各國文字也在漸趨于同。秦皇一天下后,在全國立即實行“五同”(同法度、同倫、同文字、同度量、同錢幣),劃定疆域、通水路、去險阻、少關隘……這自然是功莫大焉。
⒊ “收天下兵(器)聚之咸陽”。這一舉措,顯然為了防止六國死灰復燃,戰亂再起,因而它會受到萬民的擁護。同樣“徙天下富豪于咸陽十二萬戶”,也為防止戰亂的。
⒋ 解決農民土地問題。公元前216年,此年即糧價上漲五十余倍,是否因此才想起“令黔首自實田”呢?在多年的戰亂與“力役三十倍于古”、人口減少、田土大片荒蕪的情況下,土地問題根本不是占有的兩極懸殊,而是無人耕種。下令“自實田”,不過是自報所種所墾的土地,落實賦稅徭役罷了,把它說成是“確定土地個人私有制”,未免太拔高。但著手解決土地問題,值得肯定。
三、“秦政制”立即造就世界罕見的人間悲劇
章太炎對“千古一帝”厚愛有加,但不得不說“秦皇微點”——稍微有些缺點:“獨在起阿房及童男女三千人資徐福;諸巫食言,乃坑術士,以悅百姓,其他無過。”(《秦政記》)而焚書坑儒不過弄死幾個“巫術方士”以取悅百姓罷了。而對于“專擅于一人”的制度,“病病者寡,其余蕩蕩(平等)平可浣準矣”!平得像水準儀校正過的一樣。這樣的“微點”算得了什么呢?且看以下幾個致命性的“微點”:
⒈ 濫用民力。前面說秦始皇統一之后,五年糧價猛漲五十余倍,其主要原因,一是滅六國,“工程”空前巨大,從公元前236年至統一天下的前221年,秦無年不戰,無歲不征。交戰規模少則數十萬,多則一兩百萬。要不然怎么能在秦始皇二十九歲至三十九歲之間滅六國(多國)呢!它必然影響整個經濟:生產縮減,糧食儲備用盡。《管子·參患》曰:“一期之師,十年積蓄殫;一戰之費,累代之功盡。”在這十五年中何止一期、一戰?老子曰:“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果然這十五年中,公元前242年“受災”,前235年“大旱”,前232年“地動”,前230年“民大饑”,前228年“大饑”,前227年“大雪雨”。可見天下一統之后,財窮力盡,糧缺物匱,糧價自然看漲。二是統一后,秦始皇依然“剛毅戾深”,“刻削仁恩”,“急法,久者不赦”,他根本就沒有讓人民休養生息,而是急急忙忙修宮建殿,“治馳道,興游觀”,搞起皇帝旅游來。五年之中,三次出巡,并且辦了以下六件事:⑴ 大興土木,大修宮殿樓閣。秦每攻滅一個國家,便模仿該國的宮室建制,在咸陽北阪附近仿造。東西八百里,離宮別館林立,樓閣宮殿,彼此相連,分別安置從諸侯國擄來的美女和鐘鼓。這就需要“徙天下富豪十二萬戶于咸陽”,既可控之防之又可用之以廣人氣。⑵ “作信宮渭南”,后改名為“極廟”,“自極廟至酈山,作甘泉前殿”。⑶ “筑甬道,自咸陽屬之”,即在馳道外筑垣墻,天子于中行,外人不見,從咸陽一直連到北地。⑷ “治馳道”,《漢書·賈山傳》曰:“秦為馳道于天下,東窮燕市,南極吳楚,江湖之上,濱海之觀畢。道廣五十步,三丈而樹,隱以金椎,樹以青松。”⑸ “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作瑯邪臺”。⑹ “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藥”。尤其前四項工程,要調用多少勞力,司馬遷沒有交待,但顯然它是公元前216年糧價上漲五十倍的主要原因。那么這之后的濫用民力有賬可查的就有:
公元前215年:燕人盧生到海上尋仙藥,回來后上秦始皇讖緯圖書,書上說:“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將軍蒙恬發兵三十萬人北擊胡”,取得黃河以南大片土地。
前214年:五十萬人屯守五嶺。
前213年:命令不正派的獄吏去修長城及屯守南方越地。筑長城,用多少人,史無記載,至少不下十萬二十萬吧?
前212年:續辦了四件大事:一是開辟大道,通到九原,直抵云陽,挖山填河,直接往來;二是“受宮刑,徒刑者七十余萬人”,分別修筑阿房宮與酈山;三是徙三萬民眾到酈邑,五萬民眾到云陽;四是始皇下令:“咸陽附近二百里內,設立宮觀二百七十座,建夾道、馳道,使之相連”,夾道即天子專行道,用墻相隔,外不見內。
前211年:“遷北河榆中三萬民眾”。
前210年:七月秦皇死,二世繼。這一年,立刻繼續阿房宮的工事,同時派兵安撫四方夷狄。征召五萬屯兵衛咸陽,這批人加上狗馬禽獸,每天耗費大量糧草,預計現存糧草不足支應,就向郡縣征調,命令運輸糧草的人都要自己攜帶食物,這樣一來,必然“法益刻深,胡亥一年七月,戍卒陳勝等反……”
以上即是“米石千六百”之后,秦皇死前六年民力兵力調用清單。有賬可計的就有一百六十五萬人以上。如果加上各地地方守衛兵力,以及地方使用的民力,將在二百萬左右。能否調得出這么多人?頗值得懷疑。姑且減去十之二,也有一百六十萬人。當時人口不可能有大的發展,以二千萬人口、八百萬勞力計,等于占用了勞力的五分之一,且全是男勞力。《管子·八觀》說:“什一之師,什三毋事,稼亡三之一”。十分之一的人去當兵,有十分之三的人為其提供經費和輔助勞役,實際上是十分之三的人不務農——“稼亡三之一”。《管子》還說:如果“稼亡三分之一”,而又沒有積蓄的話,就會出現餓殍戴道。三十萬人御胡,五十萬人守五嶺,恰恰是“什一之師”。而這“什一之師”,如《管子》上篇所言:“什一之師三年不解,非有余食也,則民有鬻子矣”!豈止是“三年不解”?除了這一筆“什一之師”外,就是那修阿房建墳墓的七十萬人,及修長城的一二十萬人,這又是一個“什一之師”,并且又是“三年不解”的。秦始皇前一個“三年不解”,必將餓殍戴道賣兒賣女,秦皇卻弄出兩個“什一之師”。后果如何?秦皇雖然非常崇拜商、韓,但并沒有弄懂《管子》,上例即明證。就連《孫子兵法》、《孫臏兵法》也未必讀過。《孫子兵法·作戰》曰:“國之貧于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并且再三警告:“糧不三戴”,不三次轉運。遠輸的結果必然是“百姓之費,十去其七”。孫武之時,尚可以“因糧于敵”、“務食于敵”,而統一之后,已經無敵可食,只有自己的百姓出,這就不能不來個“遠輸”,如以咸陽為中心,國土的半徑約在一千六百里,就以八百里計,往返所食與所運的數量之比是可以想象得出的。這不僅單運人食之糧,還運畜用之草。甚至郡縣輸往咸陽的糧草的勞力們還要自帶自己的食糧。可見,從戰爭觀點看,秦皇的作為大犯兵家忌。那么多謀士沒有一個出來哼一聲。只能讓其增大賦稅、增大徭役。李斯后來就承認了:“戍漕轉作事苦,賦稅大也。”《漢書·食貨志》說:“秦收泰半之賦”(師古曰:三分之二)。“秦之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賦二十倍于古”,這不是造謠。當時早已不是“苦不堪言”,而是實在無法活下去了,鋌而走險的路是統治階級強推上去的。陳勝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小小的一根導火線,引燃天下的怒火。這筆賬不能全算在二世身上。御胡與守五嶺,尚有幾分公意,其余無一不是為了一己之欲。李斯說:“治馳道,興游觀,以見主之得意。”因游觀(今日謂之公費旅游)與顯“得意”,而去修馳道,純粹是享樂。《史記·蒙恬傳》說:“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挖山填谷千八百里。”這里也說的是“游”。古埃及的法老給自己修墳墓——金字塔,不過動用了二十萬人,被人警呼世界第一,他哪知道咱們的秦皇,為了尋歡作樂,顯示恩威,竟然使用上百萬的人力,占用整個國民產值的一半以上。
⒉ 濫用暴力。之所以能夠橫征暴斂,役使這么多人力,自然得靠嚴刑。一個家庭讓他拿出他的收入的十之六、七給你,如果沒有刀斧相逼,很難辦到。“隱宮徒刑者七十余萬人”,受割生殖器的、判刑的人已達七十萬人,并且居然還活著。這夠驚人的。受其他刑法的呢?還有受刑后就死了的,所謂“刑者相半于道,死人日積于市”,看來一點也不假。始皇時嚴刑主要對象是被統治階級與統治階段的下層,而至胡亥、趙高之時,嚴刑對象發展到大臣、諸公子。章太炎說:“世以為秦皇為嚴,而不妄誅一吏也。”不妄誅一吏,卻有七十萬隱宮徒刑。頂尖級的“學者”,竟然說這樣的話,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⒊ 剛愎自用,仇士口。儒、道、法三家皆主張君道無為,而秦皇則是“萬事皆決于上”。秦始皇也并非一開始就這樣自智自用,他的“自古莫如己”的剛戾橫蠻,也是統一后逐漸發展而來的,這從他的五次刻石頌揚秦皇的功德,可以看出他是如何逐漸膨脹的:比如公元前210年第五次即是他死前一年最后一次刻石,這時已經是怨聲泣淚四起,火山待爆之時,而此時再刻石竟然是:皇帝“德惠修長……圣德廣密,六合之中(東南西北外加天地),被澤無疆(像天那樣覆蓋普照,像雨那樣潤澤)。皇帝并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爆炸前的沉默)……”這種步步升高后的頌聲,生動的反映秦始皇得意的步步加濃。終于在這種頌聲和得意之中,變瞎、變聾、變得不知天高地厚,可惜他至死還以為他無所不能、無所不勝、無所不對。他變聾變瞎的原因,一是諛詞與頌聲,二是法家一貫的仇士與民之口的政策。而焚書坑儒,則集仇士民之口之大成。它有五項內容:⑴ 史官非秦記皆燒之(其他各國的歷史統統不管不要,砸爛這面“鏡”!);⑵ 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燒之;⑶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偶,一對。不要說三、五人相聚談論,兩個人談一下詩書,也得腰斬,棄之市朝示眾,也許這是世界絕無僅有之口之策);⑷ 以古非今者族(滅父母、兄弟、妻子三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⑸ 若欲有學,以吏為師,以法為教。這五條,第一,它是“禁口律”(馬克思的話)。第二,禁思律——不準思想。書都燒了,思就難了。第三,禁鏡律——不準照鏡子。歷史是一面鏡子,不準以古非今,以外非中,或以古正今以外正己,豈不是不準照鏡子?第四,只有一樣不禁:民愚不禁,歌功頌德、報喜、報樂、報密不禁。如此這般下去,不聾不瞎不蠢,還往哪里走?!焚書的舉措,自然會引起知識分子的背后議論,進而引發名震后世的坑儒。章太炎說這是為了“悅民”,不知根據何在?焚書之令,也許尚未引起某些人的重視,坑儒就證明那令是說了算數的。秦皇的長子扶蘇為了此事說了幾句恐天下不安的話,請他老子注意,這就惹怒了秦皇,被下放到邊境監軍。連自己的長子、接班人,都不能說一句規諫的話,不亡才怪。
⒋ 諛諛諾諾的奇災大難。難以設想秦皇后來所辦的樁樁蠢事,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既有歷史根源,也有理論根源(商、韓理論),還有制度原因(戰爭體制、郡縣制),還有秦皇本人性格、心理、能力、乃至生理病理上的原因。更有他的周圍左右的人的促成推動作用。正如前面已經分析過的,秦皇的早期還是用人唯能,可是到了后來,成了唯諛、唯順、唯酷。趙高這樣的人不去談他,下面專門談李斯這個中心重要人物,他具有罕見的才華,但對權位利祿的貪戀也是罕見的。他本來是荀子的弟子,而儒家的道德說教對他不起作用。他是帶著改變“恥莫大于卑賤,悲莫甚于窮困”的強烈欲望入秦的。開始他投在呂氏門下,得到呂不韋的信任。呂氏免相、被逐,他當然不會同進退。他向秦皇的第一個建言,就是投其所好,飾其所美,他因而所得到的差事就是對六國政要進行賄賂、離間、違者暗殺。他的第二個建言就是那有名的《諫逐客令書》,名是駁皇,實為諂媚討好。因而由小小的“郎”晉升為“廷尉”(掌管刑法),那些嚴刑苛法自然少不了李斯的心血,堆積如山的尸體與刑余之徒,也有李斯的功勞。他的確在“飾政教、兼六國、立社稷、一文字、平度量”等方面建立了豐功偉績,但是他也在濫用民力、濫用暴力、使秦皇、二世縱情極欲上,犯了討好、迎合、鼓吹、縱唆的罪行。如此之濫用民力及其嚴重后果,李斯心里有數。如此荒謬殺戮的嚴重性及其后果,李斯也一清二楚。事無巨細一人包辦會有什么害處,李斯會有所察。不準巷議、不準腹誹,會帶來什么,李斯當真就一點不清楚?動用了七十余萬人修墳建宮,李斯就沒有一點點不以為然的念頭?一次又一次的刻石頌德,李斯當真一點也不知曉其中之水分?所坑之儒有多少正確部分,李斯果真這么糊涂?……如果說,胡亥不知道,蒙毅、蒙恬不知道,甚至連秦皇本人不太知道,這尚可信。如說李斯不清楚,那就太小看他了,他明明心里有數,但是口里不說;他明明知道這樣下去要糟糕,但嘴里卻不停的主上賢明圣智;他明明是在違心違學違理違情的去寫去辦,但卻演得入木三分,不愧為第一流的演員,有人會說李斯“利令智昏”。不,哪里是智昏?利令智昏只管利祿權位,哪怕你洪水滔天世界末日。他一聽趙高勸他參加篡位的話,馬上就知道必然會“宗廟不血食”的,但是因為趙高一說扶蘇上臺,蒙恬必為丞相,哪有你的戲唱?也只好(只好!)隨他們(胡、趙)去辦;一聽扶蘇、蒙恬身死,他也和胡、趙一樣“大喜”。李斯的兒子“為山川守”,農民起義已經席卷到那里,自然有人背后議論李斯。他恐懼了。適逢胡亥問他:“如何恣志廣欲,長享天下?”如何“專用天下適己”?李斯為了討好胡亥,說出一整套駭人聽聞的混賬話,這些在《史記·李斯傳》中有詳細記載,不可不讀。
⒌ 道已易,政不改。戰爭時期與和平時期其社會制度、政治制度理應有所不同。即賈誼說的“攻”與“守”之勢異也:“夫兼并者貴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攻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以取之守之無異也。”賈誼與司馬遷懂得辯證法。取自然要用戰爭手段,必須“高詐力”,以“詐”與暴力為主。兵不厭詐。管你什么道德不道德,只要取勝就行。但是天下一旦到手,“道已改”,情況、條件、對象都已經改變,這改變了的情況條件所產生出來其規律——“道”自然“已改”。這時必須“貴順權”。順應時勢,謹慎使用權力。不能再以“高詐力”為主要手段了。難道對自己的人民、臣僚,也要以詭詐、暴力、謊言作為主要的手段?秦始皇統一天下后,既要再建不朽的功勛,又要窮奢極欲,只能“政不改”。他太習慣于“高詐力”與商、韓這一套了。固然這套辦法十分迷人:威高、權重、無所不至、無欲不從,省心省力、順手快當。加之燦爛輝煌的勝利使他眩目與心醉。他認為他無所不能,翻山倒海,不在話下。他要縱情極欲,他要蓋世功名。戰爭中人民可以忍受這樣的苦難,為什么現在又不可以了呢?有了抵抗,他就鎮壓,他就拚命瘋狂的強化。胡亥不僅繼承了這份遺產,而且將“高詐力”推向更加荒謬的程度,對準最高統治階級的內部。于是乎夭亡不可避免地降臨了。
四,從給人民帶來什么看孰賢?孰可稱道?
最后再回過頭去,稍微談談漢文帝,看看是誰給社會帶來穩定、和平、安居樂業、生產力發展,誰又給人民帶來饑荒與死亡,以及生產力的破壞殆盡。這才能看出孰賢,孰可稱道。《史記·律書》說:
“文帝之時,百姓無內外之徭,得息肩于田畝,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錢,鳴雞吠狗,煙火萬里,可謂和樂乎?太史公曰:‘文帝時,會天下新去湯火,人民樂業,因其欲然,能不擾民亂,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未嘗市井,游敖嬉戲如小兒狀。孔子稱有德君子矣!’”
由秦始皇“米石千六百”,再到秦末之際的“米石至萬”,竟降至文帝時的“粟米十余錢”,由“千里無雞鳴”到“鳴雞吠狗、煙火萬里”,真是天上地下。老百姓難道會說秦皇賢于文、景嗎?不會吧。同時,最后漢文帝也并非“沒有什么可稱道的”。第一,那糧價相差數百千倍的事實,首先就應該大加稱道。第二,文帝“即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狗馬,服御無所增益,有不便,輒以利民”,皇帝皇后常穿粗糙服飾,“衣不得曳地,幃帳不得文繡”。第三,“不治墳,欲為省,毋煩民”,這與秦始皇的大興土木,建阿房,修酈山,窮奢極欲,不顧民之死活,反差太強烈。第四,秦始皇禁止“入則腹誹,出則巷議”,焚書坑儒就是鎮壓誹議者和防止誹議。漢文帝二年,下令群臣:“悉思朕之過失,及見知思之所不及,乞以告朕。”同時要“舉賢良方正能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第二年又再次下令:“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術(下非上),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今法有誹謗妖言之罪,是以群臣不敢盡情也,而上無由聞過也。”因此廢除誹謗妖言罪。第五,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后,五次刻石“誦皇帝功德”、“頌秦德”,而短短的《史記·漢文帝本紀》,竟記有漢文帝十余次自稱自己“不德”、“德薄”、“不能遠德”。第六,漢文帝還有幾項創舉:⑴ 廢密祝。秦時有過,密祝移過于下,文帝廢之;⑵ 除肉刑。這大不同于秦皇的“刑者相半于道,死者日積于市”;⑶ “除收諸帑諸相坐律”。秦一人有罪,并坐家屬,文帝除之;⑷ “除田之租稅”。秦始皇“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賦二十倍于古”,簡直無法與之相比。同時,漢文帝對匈奴的侵擾,也并非不作為,而是三次發兵征討。由此可見,文帝的節儉克己、不擾民、自謙自律、向臣民求聞己過與自己之見、知、思之不足、廢除苛法,豈不值得稱道,值得千古稱賢?也值得今天學習的(以上未注出處,皆為《史記·秦始皇本紀》)。
秦始皇這個名字顯示著歷史的重大轉折:由割據紛爭的天下成為大一統的天下;它象征著燦爛輝煌偉大的勝利,也象征曇花一現的夭折;它象征著統一和戰亂的結束,也象征著殘暴、酷虐、專橫和更大戰亂的再起;它象征著人民中蘊藏著的巨大創造力,也象征著傾天下為一人;它象征著文化的一統,也象征著文化的摧殘、思想的禁錮、百家爭鳴的終結。尤其對于“士”來說,這是一個陰森可怕的象征,只要一提秦始皇,就會有種“條件反射”:自由的思索、自由的議論、自由的探討、自由的寫作、自由的教學已經永遠終結。一個黃金時代宣告結束。漫長的中世紀啟幕了。如果概括到一點上,那么就是象征著雙層次專制主義全能國家在中國正式誕生了。對于秦皇的濫用民力、濫用暴力、視民如草芥、破壞生產力、禁錮思想、窒息社會進步、歷史早有定論的暴君、暴行,一味離譜地吹捧贊揚 ,只會自損國家民族形象,貽笑千古。
(作者系貴州省委黨校教授)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