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寅初作為我國最早留學美國的經濟學博士,在1920年3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四期上發表了《計算人口的數學》一文,表明他很早就關注中國的特殊的人口問題。20世紀30年代初,他在上海交通大學等學校專門設課講解人口和資源問題,介紹馬爾薩斯和湯姆遜等的人口理論。他對馬爾薩斯人口論中的酷刻寡恩的、悲觀的人口論調進行了批判,提出了適宜人口的觀點,還提出了解決中國人口問題的方法。他認為:一要改變“多子多福”的家庭觀念;二是發展教育事業,使人人具有專門技藝,人人均得高等工作;三是發展民族工商業,擴大對勞動力的需求。然而當時動蕩的中國還不是解決人口問題的時機。
新中國的成立,為中國解決人口問題創造了條件。包括馬寅初在內的一些有識之士,積極建議中央人民政府開展人口普查。1953年,新中國進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普查的結果,至1953年6月31日止,中國的總人口達到601938035人,出生率為37‰,估計自然增長率為20‰。從此,馬寅初對新中國人口問題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并且把它列為自己的重點科研項目。馬寅初認為毛主席和共產黨在中國老百姓中有著巨大的威信,正是解決中國人口問題最好的良機。
1954年我國實行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后,馬寅初以全國人大代表身份先后三次到浙江視察,詳細地調查了農村人口出生、死亡、增長的真實情況。用他自己的話講,“浙江舊時的十一個府,我到了十個,浙江有代表性的鄉村都去過”。1955年7月12、13日馬寅初在一屆人大二次會議浙江小組會上作了《人口問題與科學研究》的發言,得到了邵力子、王國松、竺可楨、趙忠堯、顧功敘的支持,而宋云彬認為馬老的觀點是馬爾薩斯的。14、15日宋云彬、陸士嘉、張琴秋等對馬寅初繼續進行批駁,希望能阻止他將“發言”提交大會,馬老堅持己見于15日下午將發言稿提交王國松,沙文漢看后大驚。15日晚,王國松與竺可楨同到馬家長談一夜,王、竺二人反為馬老說服。19日馬老又提出其人口觀點,眾皆起而攻之,有的說馬老的觀點是馬爾薩斯的,是以失學、失業為名對第一個五年計劃的不滿;有的說蘇聯都沒討論人口問題我們也不要討論;有的認為馬寅初的觀點將成為帝國主義及反動派攻擊中國的口實。馬寅初感到當時的空氣不適合提出人口問題,于是就說:“大家可以不同意我的意見,我暫時收回發言稿,但我認為,我的意見和主張是正確的,我將對這一問題繼續進行調查、研究、補充、完善后,下次人大會上我還將提出來。”馬寅初自動收回了發言稿,靜待時機成熟時再在大會上提出來。
1956年2月27日,毛澤東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作了關于整風問題的講話。4月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提出了在藝術上“百花齊放”,在學術上“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學術界、文化界氣氛一時變得活躍起來。后毛澤東在1957年2月27日的最高國務會議上提到人口問題時,說:“關于這個問題,政府可能要設一個部門,或者設一個節育委員會,作為政府的機關。人民團體也可以組織一個。因為要解決技術問題,設一個部門,要經費,要想辦法,要宣傳。”馬寅初感到時機成熟。在1957年3月1日的最高國務會議上,馬寅初作了“要控制人口、有計劃地生育”的發言,得到了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的一致贊同。毛澤東說:“這一條馬寅老今天講得好,我跟他是同志。從前他的意見沒放出來,有人反對,今天算是暢所欲言了。這個問題很值得研究,政府應該設機關,還要有一些辦法。”馬寅初受到了極大的鼓舞。1957年4月1日,馬寅初在中華醫學會節育技術指導委員會成立會上談人口問題時說:“毛主席和黨中央非常英明。從‘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政策出來后,過去多少不敢談和不能談的問題都開始談了,可以想見今后學術界的繁榮和興旺,我愿意把這個問題攤開來,提供大家研究討論。”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政治氣候下,馬寅初加快了整理《新人口論》發言稿的步伐,準備提交一屆人大四次會議討論。
1957年,毛澤東在有關人口問題上的論述還有很多。1957年5月8日,毛澤東《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有關人口問題寫道:“我國人口增加很快,每年大約要增加一千二百萬至一千五百萬,這也是一個主要問題,近來社會上談這個問題的人多起來了。對于這個問題,可以研究有計劃地生育辦法。如果這個辦法可行的話,也只能在人口稠密的地方研究實行,只能逐步地推行,并且要得人民的完全合作。”1957年10月9日,毛澤東在中共第八屆第三次全會上說:“我主張中學要上課,要教育怎么樣生孩子,怎么樣養孩子,怎么樣避免生孩子,要生就生,要不生就不生。”從這些史料分析,當時毛主席是贊成計劃生育的。毛主席希望中國的人口“有時候少一點,有時候停頓一下,有時候多一點”。并且黨和政府也制定了一些節制生育方面的政策,只是與馬寅初的計劃生育有些距離。后來毛澤東在人口思想上的轉變主要是兩個原因:一是“反右”聲浪下左的思想的影響;二是當時中國正在掀起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大興水利,大煉鋼鐵,中國落后的生產力水平下,需要大量的勞動力,加上勞動力使用不當,使得領導人感到勞動力匱乏,堅定了毛澤東原有的社會主義條件下人口問題的觀點。
風云突變!在1957年5月8日起由統戰部邀請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和無黨派人士幫助中共整風的座談會上,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等人的發言引起了中共和毛澤東的警惕。1957年5月15日,毛澤東《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送中共高干閱讀。6月8日,《人民日報》刊出了社論《這是為什么?》,毛澤東發出了反擊右派進攻的號令。同日,中共中央發出指示《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霎時間知識界黑云壓城。在當時不僅人口問題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馬寅初的兩篇文章《聯系中國實際來談談綜合平衡理論和按比例發展規律》和《資本主義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也已有人進行責難。這時是否將“新人口論”的發言稿提交在6、7月召開的一屆四次人代會,有朋友勸馬寅初等等再說。對于“新人口論”的產生,馬寅初在北大針對他的人口論批判會上是這樣解說的:“我去年發表的新人口論,這個新人口論如何來的呢?因去年小學生上不了中學,中學生上不了大學,張教育部長在政協會上報告說:‘國家不能解決,沒有這樣多的錢,所以要動員學生到農村去’。很多教育界的人說:‘可以開放民辦學校’。我視察浙江溫州時,一個農民告訴我,農村中一個禮堂還不如溫州市馬路上的一個廁所,他們對城市居民有很多意見,農民在生活上要向城市看齊。因此我提出人口問題,是向黨上一個建議,要快快注意人民的不滿情緒,并非嚇唬黨,現在的黨天不怕,地不怕,誰敢嚇唬?”
1956年,是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高潮,各項事業突飛猛進,國家對教育事業非常重視。1956年僅教育部所主管的普通教育和師范教育事業的經費,就占國家總支出的4.96%,占整個文教衛生總支出的38.5%,但報上仍登載,很多小學生升不了中學,中學生升不了大學。此時有著火熱赤誠愛國之心和強烈民族責任感的馬寅初心急如焚,他認為,人口問題是關系到民族存亡的大問題,現在不解決,將來就更困難。如果這次人代會不提出來,以后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而且他不愿像哥白尼那樣在躊躇了三十六年后,才在臨死前的病床上,不顧任何威脅,公布他的“太陽中心說”,向教會的迷信挑戰。于是在1957年7月3日,馬寅初毅然而又不適時宜地在一屆人大四次會議上系統地闡述了他的《新人口論》。提案認為,經過土改,階級矛盾已經解決,今后的矛盾主要是生產矛盾。人口多,資金少,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矛盾,控制人口刻不容緩。并說政府若不設法控制,將來農民難免會把黨的一切恩德變為失望與不滿,解決的辦法就是計劃生育。7月5日,《人民日報》以人大代表提案形式作了全文發表,引起了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關注。祝賀和稱頌的信件雪片似地寄到馬老居住的東總布胡同32號和北京大學,其中就有陳伯達、胡喬木等人的賀信。但就在收到祝賀信件的同時,全國人大召集人會議上卻布置浙江代表團對馬寅初“新人口論”的批判。
隨著反右運動逐漸擴大,1957年10月9日,毛澤東在八屆三中全會指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毫無疑問這是當前我們社會的主要矛盾。”同年10月14日,《人民日報》在《不許右派分子利用人口問題向黨和社會主義進攻》的文章中,對馬寅初人口理論進行不指名的批判。此后,周恩來總理找馬寅初談話,肯定馬寅初計劃生育的主張,但指出《新人口論》有幾點缺陷:“(一)沒有提到黨政的領導;(二)寫完后沒有同人民代表做幾次集體討論;(三)太悲觀,看不到組織起來的人民的力量。”馬寅初欣然接受周恩來總理對《新人口論》的批評。在后來出版的《新人口論》全文前,加了這樣一段話:“由于黨和毛主席的英明的領導,人口的控制已有了辦法,1957年10月26日發表的《1956年—1967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修正草案)第二十九條第三項規定:除了少數民族的地區以外,在一切人口稠密的地方,宣傳和推行節制生育,提倡有計劃生育子女,使家庭避免過重的生活負擔,使子女受到較好的教育并且得到充分就業的機會,我相信有了這一項規定,五億農民中多子多福的思想,一定可以盡快扭轉過來。”馬寅初對原文作了部分修改,增刪了一些材料,刪去了如“波匈事件的原因之一,就是由于政府只顧工業化,不顧人民需要,使人民對于工業化的熱望一變而為對生活的失望,因此出了亂子。”等刺眼文句。1958年2月,一屆人大五次會議召開。在反右的壓力下,這個會議上,代表們或對自己的思想作痛哭流涕的檢討,或大貶知識分子不過是不識“五谷”的識字分子,或大談“除四害”的貢獻。當時熱衷于人口控制論者如吳景超、陸欽范等已被打成右派。但馬寅初不愿放棄他“有計劃生育”的主張,在這個會上他作了“在最近一次最高國務會議聽了主席的話有感”的發言(后稍作修改以《有計劃地生育和文化技術下鄉》為題在2月10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以作為對《新人口論》提案的補充。從提案的內容可知馬寅初在人口問題上不像過去那樣焦灼了,尤其對黨政領袖們對人口問題的關注表示欣慰和愉快,把原來的悲觀觀點改正了過來,變得樂觀了。周總理對馬寅初的這次發言非常高興,當了解到馬寅初的《我的哲學思想、經濟理論和政治立場》一書將要出版,并且里邊插有《新人口論》一文時,周總理建議馬寅初說,“把第一篇(指《新人口論》)大大地改一下或者不要放進書內,第二篇(指《有計劃地生育和文化技術下鄉》)編進去。”但那時書已經印好了,第二篇已來不及插進去,所以馬寅初向周總理提議組織一個中國人口問題研究會。1958年夏,北京大學成立了由陳岱蓀、樊弘、趙靖等教授組成的“人口理論研究會”。馬寅初在“研究會”成立的會上說:“批判我的新人口論就不應該只批判第一篇,而應該把兩篇文章連起來一起批判。”“新人口論寫完的時候沒有同人民代表大會同志們作幾次集體討論,不經過集體討論,而要使人人的意見趨于一致,是不可能的,不但現在不可能,將來也不可能的。因此,我向總理建議由中國革命史教研室同志們來組織一個人口問題研究會,討論時我也來旁聽。這樣大的問題單是北大研究還不夠,最好復旦、武漢等幾個大學也來研究,比較正確些。單是北大拿出去的東西,全國各大學未必會接受。多幾個綜合大學來研究,寫出來的東西可以看成是全國性的。”其實馬寅初的人口理論,當時在中共高層、北大的人口理論研究會和全國各地都不乏支持者。就是在馬寅初遭到全國性大圍攻時,仍然有人致信馬寅初表示對他的支持,但是不敢具名,只寫上“讀者謹上”。
1958年1月28日,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說:“人多好還是人少好?我說現在還是人多好。”1958年3月23日毛主席在成都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宣傳人多,造成悲觀空氣,不好。應該看到人多是好事,實際人口七億五到八億時再控制。”同年4月15日,毛澤東主席在《紅旗》雜志創刊號上發表了《介紹一個合作社》的文章,文章說:“除了黨的領導之外,六億人口是一個決定的因素,人多議論多,熱氣多干勁大。”
1958年3月底,北大出現批判馬寅初人口理論和經濟學思想的大字報。
1958年4月19日,北大黨委給北京市委打報告:“㈠對馬寅初的右派言論,可以在小型談心會上給予批評。㈡對馬寅初的資產階級經濟學思想也可以小會批判,目前不宜開大規模批判會。”時任北大黨委書記江隆基的女兒江亦曼回憶:“父親按照中央指示,曾同馬老談話勸馬老在人口問題上,可在北大內部討論,但是馬老是堅持真理啊!”
當時,批判馬寅初主要是在學術方面,重點是馬寅初人口論中悲觀的論調。
事件的轉變是從1958年5月開始的。著名經濟學家、原北大馬寅初校長助理嚴仁賡回憶說:“1958年5月4日,那天我主持會議,我看的很清楚,陳伯達在北大六十周年校慶紀念大會上作講話,講話的內容就是他在《紅旗》上發表的《在毛澤東旗幟下》的內容,但是中間突然加了一句話,‘馬老您要作檢討’。從那時起就開始醞釀對馬老的批判。”1958年5月,黨的八大二次會議上毛澤東不點名地批判了馬寅初的人口論。劉少奇也在大會工作報告中指出:“某些學者甚至斷定,農業增長趕不上人口增長的速度,他們認為,人口多了,消費就得多,積累就不夠多,……他們只看到人是消費者,人多消費多,而不首先看到人是生產者,人多就有可能生產的更多。顯然,這是一種違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
1958年6月5日,北京大學黨委繼續向北京市委、國家教育部和中央宣傳部打報告,提出在校內對馬寅初的觀點進行批判,并要求外界報刊予以配合的意見。
在陳伯達、康生的策劃下,一個聲勢浩大的批馬運動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但是智者不惑,無私者無畏,馬寅初沒有在康生、陳伯達組織的強大陣容面前退卻,而是單槍匹馬,出來迎戰。出于愛護,一些朋友如陳云、張治中、周培源、陳立等紛紛勸說馬寅初偃旗息鼓,連他最尊敬的好朋友周恩來總理(“最得人心的黨員”是馬寅初對周恩來的評價)也再一次找馬寅初談話,希望馬寅初以大局為重,作個深刻檢討。原國務院新聞辦八局局長楊建業說:“馬老只要作個檢討,中央準備安排他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
在強大的壓力面前,馬寅初經過了痛苦的思索后,致信周總理以“學術問題貴于爭辯,愈辯愈明,學術的尊嚴不能不維護”為由拒絕了周總理苦心的勸告,并在《新建設》上發表了 “附帶聲明”和“重申我的請求”。表示接受《光明日報》的挑戰,對那些愛護他的朋友尤其是總理表示感忱和歉意。馬寅初嚴正聲明為了學術尊嚴“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直至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而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
1959年12月15日和12月24日,康生兩次指示中宣部、北京市委、北京大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五個單位,要求“學術問題政治問題一起批判,把他的洋奴思想剝開批臭,把他的政治面目徹底揭露”。“要像批判艾奇遜一樣批判馬寅初,批他右派也可以”。“要將大字報貼到馬寅初的門上去……把馬寅初批臭后調離北大”。許滌新知道后將此事向周總理作了匯報,周總理當即作了指示,“馬寅初是國際國內都有很大影響的經濟學家,他很愛國,一個人有愛國心不容易,不能批為右派。”馬老在周總理的保護下雖沒被定為右派,但被迫辭去了北大校長的職務。馬寅初并沒氣餒,在此同時召開的全國政協會議上他坦誠直言大躍進的失敗“不是因為人手不夠,而是因為效率太低”。博得了會場“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大江東流去,永遠不回頭。往事如煙云!奮力寫新書。”馬寅初是一位真正的學者,不管是高居“廟堂”,還是遠居“江湖”,他心里始終裝著國家與人民。閑賦后,他開始靜心地寫未完成的“農書”。“在此后長達二十年的默默無聞的生活中,馬寅初同志仍關心著黨和國家大事。六十年代他曾上書中央領導同志,對學習毛澤東思想,防止個人崇拜等問題,坦率陳詞。”
1979年7月9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廣播:“實踐作了公允的裁判,二十多年的是非終于得到澄清,真理在馬寅初一邊。”
(責任編輯 李 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