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中國現代史的人大概都知道,在抗日戰爭時期,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聯合組建的戰時大學“西南聯大”與曾經取得援華抗日輝煌戰績的“美國飛虎隊”(即“美軍第十四航空隊”)同在云南省的首府昆明。但是,可能鮮為人知的是:一部分聯大同學和一部分美國飛虎隊員之間曾經建立過特殊的深厚友誼,并且引發了后續的一系列傳奇故事。
1937年,抗戰爆發后,中國節節敗退,以至將政府遷至西南后方的重慶。當時,中國幾乎無空軍可言,日本飛機則集中對重慶、成都、昆明等后方城市,進行狂轟爛炸,傷亡慘重。在此期間,除了蘇聯曾以少量飛機支援中國以外,真正向中國伸出援手的是美國。當時,美國還沒有向日本宣戰,于是以“中國空軍美國志愿大隊”名義派出約300名空地勤援華人員和100架D-40C型飛機來到中國,也就是后來赫赫有名的以陳納德將軍為首的“飛虎隊”。他們首次作戰就打下了10架日機,煞住了敵人的威風。1941年,美國對日宣戰后,飛虎隊改編為美軍“第十四航空隊”。1943年以后,飛虎隊戰果輝煌,共擊落2600架敵機,擊沉或重創軍艦44艘,擊斃日軍官兵6萬余人。但是,有2500多美國飛行員為中國抗日戰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2005年,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時,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在講話中還特別表彰了美國飛行人員所作的突出貢獻。
書店巧遇
1944年春的一個星期天,聯大中文系學生、同時又是中共聯大黨支部書記的馬識途(時名馬千禾),正在南萍街上逛書店,進來了兩個美國士兵,東翻西看,似有所求,但一無所獲。他們發現馬識途正捧著一本英文的《蘇聯文學》雜志,喜出望外地走過來自我介紹:一個叫迪克,一個叫莫里斯,都是飛虎隊的,想找關于共產黨抗日根據地的書。而且,嗓音洪亮,毫無顧忌。老馬聽了不免有點緊張,左顧右盼生怕被什么特務聽見,連忙低聲告訴他們這樣的書這里是沒有的,即使有也是中文的。“你們想了解什么?也許我可以幫助你們。”兩個美國兵聽了,高興極了。老馬隨即帶他們去了附近的一家茶館,開懷暢談起來。富有洞察經驗的馬識途發現,這兩個美國人確實真心想了解中國,并非別有用心,但是不得其門而入,何況他們又不懂中文。他感到義不容辭應該予以幫助,滿口答應給他們介紹一些能說英語的中國大學生。對此意外的收獲,兩個美國兵甚為滿意。
無巧不成書。此前不久,在昆明圣公會主教舉行的一次社交活動中,基督教青年會的學生干事李儲文也結識了兩個風華正茂的美國兵貝爾和海曼,渴望了解一個真實的中國。談話中,聽得出來,他們具有進步思想,很關心周圍所發生的一切。而且,從他們口中還了解到,在美軍軍營里與他們同樣心情的大有人在。促進國際青年之間的了解和友誼,本來就是青年會的職責。李當即表示樂于相助,一定設法滿足他們的愿望。
當時的云南省,是地方軍閥龍云的天下,與蔣介石的中央政府之間的關系一向存在著尖銳而微妙的矛盾。為了促進抗日和民族解放運動,在中共南方局領導下的云南地方黨組織,正積極貫徹執行著廣泛開展愛國統一戰線的工作,包括上層的和國際的。由馬、李兩個渠道反映出來的這個特殊需要,很自然地受到高度的重視。一個以馬、李為核心的開展國際友誼工作的無形小組形成了,前前后后參加這項活動的,除了馬、李和我以外,還有英文較好的聯大同學許乃迥、周錦蓀、涂光熾、何功楷、吳明等十人,我是堅持始終者之一。美方先后參加者也將近十人,除了上述四人外還有杰克·愛德爾曼、耶爾·佛曼、尤金·萊西等。
從此以后,差不多每兩個星期,我們相聚一次,人數不等。或在李儲文主持的青年會學生服務處,或在大觀樓公園的綠茵草地,甚至乘船在五百里滇池上蕩漾。包餃子吃中國菜,或者開美國罐頭野餐,大家有說有笑,無拘無束。每次,不可缺少的中心內容自然是高談闊論,交流思想。我們介紹中國的時局,他們敘述美國的情況,彼此都覺得新鮮,相互都感到很受啟發。越來越深入,大家都有相見恨晚之感。
相見恨晚
這些美國青年都很熱情、開朗、坦率,憧憬著一個公正、理想的社會,一個和平友好的世界。從談吐中,聽得出來,他們顯然來自美國社會的基層,對于貧富不均和種族歧視極不滿意。他們滿腔熱情地來到中國,是為了和中國人民一起抵抗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沒有想到,在昆明看到:一面是衣不蔽體的乞丐,一面是窮奢極欲的達官貴人,有的甚至利用美援物資大發國難財。他們自然十分沮喪,總想知道這是為什么?當他們聽說,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根據地完全是另一種景象,就迫不及待地想了解那邊的情況。
對于我們這些勤學苦讀而又憂國憂民的中國大學生,和這些美國青年頻繁接觸以后,無異于打開了對外間世界的一個窗口,開闊了我們的視野和思路。至今回想起來,在人生的旅程中,這一段不平凡的經歷,給我們每一個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
很快,我們的“高談闊論”演變成了“相互支援”。為了幫助這些年輕好學的美國人真正了解中國,我們為他們口頭上或者書面翻譯了一篇又一篇《新華日報》和《群眾》雜志上的文章。他們不僅自己認真聽,還以各種方式轉回國去傳播或者發表,無形中成了中美人民之間的一條信息通道。遇到特殊情況時,我們就采取大兵團連續作戰的方式進行突擊。記得,毛主席的重要報告《論聯合政府》剛出來時,聯大黨支部也只有一本油印本。為了能盡快傳播出去,我們邀集這些美國朋友來到學生服務處,為他們組織了“接力長跑”式的全書口頭翻譯。我們翻譯了一整天,他們也就記錄了一整天。大家雖然都筋疲力盡,但都為能及時地完成這樣一個重要的歷史任務而感到欣慰,因為從中看到了即將誕生的新中國的藍圖。
1944年10月,美國總統在蔣介石的堅持下,突然免去史迪威將軍中印緬戰區美軍司令和中國戰區參謀長的職務,調回國內。這事件的背后,實際上暴露的是美國政府與蔣介石已不能容忍史迪威對中國抗日軍隊一視同仁予以支援的方針,目標已經轉向準備戰后的中國內戰了。當時,“史迪威事件”在美國國內也引起了軒然大波,報刊雜志都紛紛揭露其中內幕,特別是大量國民黨統治下的腐敗黑暗。從美國朋友那里得到這些材料以后,我們馬上組織力量,突擊翻譯編輯成書出版,名為《攻錯集》。秘密發行后,引起強烈的反響。
由于昆明當時滿街都是美軍,每當聯大學生舉行示威游行,必同時散發英文宣傳品。這些英文傳單,往往都是經過這些美國人潤色過的。有時,開著吉普沿途為游行隊伍照相的,也是他們。我們和這些美國士兵的友好合作,一直發展到他們把中國大學生請進美軍軍營去演講,可謂登峰造極了。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貝爾和海曼開了一輛卡車把李儲文和我以及另一位聯大同學載往昆明東郊的第十四航空隊軍營。一間不是很大的會議室里,燈火輝煌,已經坐滿了幾十位美軍官兵,期待著中國大學生的光臨,因為這是有史以來頭一回。我們一進門,立刻受到熱烈的掌聲歡迎。貝爾在開場白里特別談到了我們之間不尋常的友誼,還宣布今晚將由我向大家介紹“中國的解放區”,又是一陣掌聲。當我剛站起來準備講話的時候,一個舉著相機的美國軍官走過來了。比我們有政治經驗的李儲文連忙上去阻止了他的拍攝,婉言謝絕地說:“請原諒,他很害羞,不喜歡人家給他照相。”事后,我才明白,這是避免引來政治禍害的高招。
這一晚的會雖然開得非常成功,但卻仍然給我們的友誼活動帶來了麻煩。不久以后,聯大校園里就傳開了,美軍軍營也已經同國民黨派人來向學校當局追查:那天晚上去演講的學生是誰?所幸的是,除個別人以外,我們這些人和美國兵來往時用的都是英文名字,無從查考,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可是,我們的美國朋友卻因此倒了霉,上了“黑名單”。他們在部隊郵局工作的朋友悄悄地告訴他們:“命令已經下來,所有你們的信件從此要經三重檢查!”但是,這并沒有嚇倒我們的這些美國朋友,相反,他們更加堅決地追求真理。
1944年冬,日本侵略者雖然已經開始走上下坡路,但仍然朝著中國西南方向發動瘋狂的進攻,作最后的掙扎。貴陽吃緊,昆明震動。美國朋友們向我們透露,如果日本人真的打來了,他們空軍將轉移陣地,問我們有什么打算?我們說,我們可能像華北抗日根據地人民一樣,到云南農村去打游擊。他們聽了,大為興奮,并且表示愿意和我們一起去打游擊,也許還能在技術上發揮作用呢。他們態度嚴肅認真,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三十年后的1974年,在紐約的迪克帕斯特在美中友協的刊物《中國與我們》上,曾經這樣回顧這一段難忘的經歷:“出于對我們中國朋友安全的考慮,我們把日本可能以傘兵突然襲擊昆明的消息盡快地傳給他們。我們沒有料到,他們對我們這幾個引人注目的外國人的關切,遠超過我們對他們的關切。一天以后的深夜三點,我在營房睡夢中突然被人搖醒。一看,竟是張彥。他告訴我,他們開會討論了日本可能進攻的消息,并讓他連夜騎自行車來通知我們:會議決定,如果襲擊真的來了,就請我們幾個美國人參加他們的政治行動,他們將保護我們安全轉移。襲擊雖然最終并沒有出現,但是,我永遠忘不了這次的邀請。這是美中兩國人民團結友好的一個多么美麗的象征。”
1945年8月,日本終于投降了。這時候,我們的美國朋友們對中國的形勢已經相當清楚了。他們也和我們一樣,預感到中國上空正積聚著內戰的陰霾。1985年,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40周年的一篇文章里,當年的一等兵海曼曾經這樣回顧過當時的情景:“在戰爭的最后幾個月里以及勝利之后,價值成百萬美元的戰爭物資,都被轉到了國民黨軍隊手里。盡管,在這場人人皆知必將爆發的內戰里,我國政府曾經正式宣布是保持中立的。作為空軍基地的一名秘書,我經手處理過許多各種各樣的記錄,我當然清楚這當中是怎么一回事。上面的命令是將一切不便于運回美國的武器裝備就地銷毀。然而,事實上,我們只是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擺在那兒,讓等在一旁的國民黨軍隊來取走。”
見毛澤東
這時候,我們的這些美國朋友,帶著對中國人民的深情和對中國前途的憂慮,紛紛復員回國。在回國之前,貝爾、海曼和愛德爾曼千方百計希望能向中國共產黨的代表人物當面陳述他們的意見,因為他們當時并不知道他們已經和中國共產黨的地下黨員有了很長的接觸。于是,通過我們的介紹,他們三人在回國途經重慶時,聯袂來到了中共重慶辦事處。完全出乎他們意外,出面接見他們的竟是久已聞名世界的周恩來,而且是那樣的熱情和親切,使他們感到無拘無束,可以侃侃而談他們的由衷之言。早就聽說毛澤東嗜好抽煙,他們于是留下了幾條他們從軍營領來的香煙,請周恩來代為轉贈。這一天,他們無不為夙愿已償而感到十分興奮。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幾天以后,突然來了一個通知:毛澤東主席邀請他們三人去共進晚餐。聽了以后,無不欣喜若狂。他們久久地琢磨,這個邀請包含著什么樣的重大意義。四十年后,貝爾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況:“我們懷著極其興奮的心情,期待著那頓晚餐。他是在中國歷史上如此偉大的人物,他是一個整天忙于世界歷史上重大事件的人物,而他卻愿意抽出時間來會見三個極其普通的美國兵。那是因為,在他心目中,中美人民的友誼是十分重要的。
那天下午的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海曼、愛德爾曼和我,快步穿過狹窄的通道,走向一座灰色的房子,登上臺階。我們等候在樓下的一間屋里,門上掛著竹子編制的簾子。過了一會兒,簾子掀起來了,毛出現在我們面前,穿的是軍裝,滿臉笑容地向我們表示歡迎。當大家圍著大圓桌坐下來以后,毛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感興趣,仔細地聽著我們說的每一句話。他問起我們家里的生活方式,我們的家庭以及我們對戰后生活有什么打算。他不會說英語,但他在聽中文翻譯的時候總是兩眼看著我們。通過翻譯,我們談到戰爭的意義,世界和平的重要性,還有中美友誼等等。席間,他曾多次舉杯祝酒。他要求我們,回去以后,要把自己在中國所見到的一切如實地告訴美國人。他肯定地預言:中美兩國人民將永遠友好下去的。”
對于他們贈送給他的幾條香煙,毛澤東除了感謝以外,還風趣地透露給他們:“你們好慷慨呀,你們的大使赫爾利來延安時也只請我抽了一支煙!”
杰克·愛德爾曼在回憶文章中也說:“我站在這樣一個偉大人物面前,不免有點敬畏的感覺,他比大多數中國人高得多,有一種大將風度。他對我們以及我們對美國人民如何看待中國革命所作的估計,很感興趣。幾年以前,有人告訴我,毛在《關于重慶談判》文章里,有幾句話部分地涉及到我們這幾個美國士兵:‘我這次在重慶,就深深地感到廣大的人民熱烈支持我們,他們不滿意國民黨政府,把希望寄托在我們方面。我又看到許多外國人,其中也有美國人,對我們很同情。’因此,我們也算小小地觸及到了歷史上最偉大的革命之一。”
毛澤東1945年在重慶談判過程中接見三名美國士兵,已經成為歷史上的一個亮點。毛主席與他們在紅巖村的合影,已作為中美人民友誼的象征永遠留在中國的博物館里和人們的心中。
歷史劇變
在這以后,歷史,特別是中國的歷史,發生了劇變。美國政府支持的蔣介石政權,終于為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人民所推翻,一個嶄新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49年10月1日誕生了。但是,美國政府卻依然無視鐵的事實,繼續以威脅、封鎖、打擊等手段,千方百計企圖扼殺這個新生事物于搖籃之中。中美關系進入了一個完全敵對的歷史階段。我們和我們的美國朋友的關系,自然從此中斷了,而且一斷就是30年。但是,這并沒有能夠切斷我們之間彼此的思念。
然而,歷史似乎總是在作弄人。在這風雨交加的三十年里,位于太平洋兩岸的中美兩國都發生過政治災難,我們和我們的美國朋友們都未能幸免。
在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白色恐怖一度籠罩美國,進步勢力普遍受到打擊。我們的那些朋友幾乎無例外地都不同程度地遭了殃,有的上了“聯邦調查局”的“黑名單”,有的受到監視,有的找工作困難重重。他們的“罪名”,就是因為他們“熱愛中國人民”,支持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等等。當年與毛澤東以及中國朋友們的合影,自然都成了“罪證”。他們不得不把這些照片小心地埋在地下,以致相紙至今還保留著陰濕的黃色水跡。盡管如此,打擊威脅沒有絲毫動搖他們對新中國的向往,未能阻止他們積極投入支持美中人民友好活動。他們當中,許多加入了當時活躍在美國的進步組織“遠東民主政策委員會”,反對美國對亞洲實行的侵略政策。到了七十年代,他們幾乎無例外地都成為人民團體“美中人民友好協會”的積極分子,為爭取美中關系正常化而奔走呼吁。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在中國的“麥卡錫們”四人幫的眼里,我們這些與美國人有過來往的人無不是應該被打倒的,我們因此都吃盡了苦頭。強加在我們頭上的“罪名”,從“里通外國”到“國際間諜”,無奇不有,荒唐之極。不過,我們心里卻始終亮堂,在中美人民之間建立友誼,何罪之有?
尋根之旅
歷史的潮流不可阻擋。新中國不僅沒有被扼殺,而且越來越壯大,朋友遍天下。到1972年初,美國總統尼克松終于乘坐他的空軍一號專程到北京作“破冰之旅”,與周恩來談判,共同發表了使兩國關系正常化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件《上海公報》。從此,中美關系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
從這時候起,我們的美國朋友們就開始了他們的“尋根之旅”。就在尼克松訪華的同一年,迪克帕斯特就首次在戰后踏上中國領土,強烈地期望與他的中國舊友重逢。遺憾的是,他雖然乘興而來,卻不能不敗興而歸。因為,我們已經失去聯系近三十年,而且是天翻地覆的三十年。他們只有我們的英文名字和當年的照片,又無地址,從何找起?何況,那時候,我們這些人都是“文革”中失去自由的“審查對象”,有的還在干校勞動改造。即使他真的找上門來,我們又怎么能被允許去接待他呢!迪克雖然深有感慨地在老朋友中傳播了這一信息,但他并沒有死心。隨后,他在刊物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一個戰爭時代的美中友誼的故事”,首次公布了美國大兵與中國大學生之間的這一亂世情誼,還刊出了我們當年在昆明的合影。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這個刊物傳到了我的手里。謝天謝地,我們終于有了這些美國朋友的下落了。可是,在那種日子,我除了將喜悅和興奮深深地藏在心里,還能做什么呢?
美國友人的又一次“尋根”,是在1976年的夏天。這時,文化大革命已接近尾聲,但是斗爭依然激烈。以貝爾和海曼及其家屬為主要成員的“美國二戰退伍軍人訪華代表團”,興致勃勃地重新來到了闊別已久的中國。貝爾和海曼手捧著貼滿當年照片的相冊,像上麥加朝圣似的重訪了昆明、重慶……走到哪問到哪,尋找他們念念不忘的中國老朋友。可是,愿望一個個都落空了。直到訪華的最后一站,才在上海找到了當年唯一用中文姓名的李儲文的下落。他當時是上海國際禮拜堂的牧師,但政治上還沒有“解放”,又怎么能見外賓呢?幸而,當時主管旅游工作的領導干部岳岱衡思想解放,大膽地批準這一特殊的會見,由李儲文與夫人章潤瑗出面在和平飯店設宴招待。
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會料到,這將是一個何等激動人心的老友重逢。雙方也都浮想聯翩,期待著這一剎那歷史時刻的到來。然而,當時從思維到行動都統治著每個中國人的“政治氣氛”,卻把一切都扭曲了。會見時,李儲文夫婦雖然內心無比激動,卻不能不強壓著自己的感情,只作了一般性的交際談話,不敢多說一句。海曼夫婦把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特意帶到主人跟前,十分激動地對她說:“就是這些中國朋友,改變了你爸爸一生的道路!”這時,深受感動的李儲文夫婦多么想把早已在腦海里洶涌激蕩的千言萬語一股腦都倒出來啊!但是,他們沒有,只是以微笑和緊緊的握手來表達自己的激動心情。為什么會這樣?貝爾和海曼不能不帶著一個莫大的問號離開上海回國。直到中國改革開放若干年以后,他們才慢慢回味出來為什么會這樣。
在這次訪華過程中,他們最大的欣慰是在重慶紅巖村革命紀念館里一個意想不到的發現:墻上掛的竟是他們31年前與毛澤東主席的合影!對于當時的驚喜和興奮,貝爾40年后仍然記憶猶新。他在回憶錄中寫道:“那是七月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我突然看見了墻壁上的那張放大的照片,因時間悠久已經變黃了,然而笑容與意義依然如故。我連忙跑出去叫我們二戰退伍軍人和他們的家屬趕快都來看!大家都驚奇不已,也興奮不已。我問講解員:是什么時候開始掛這張照片的?講解員的回答是:1958年。那不正是冷戰時期嗎!這實在難以讓許多美國人想象:即使在那個時候,中國人民依然如此重視與我國人民之間的友好接觸。”
在向同伴們滿腔熱情地敘述了當年與毛澤東共進晚餐的每個細節之后,貝爾還告訴大家:“毛講話時,對我們的未來,對所有青年的未來,充滿了感情與樂觀。因為,他相信,青年在塑造世界中將發揮極其重要的作用。就在這個時候,毛提醒我們,太陽快要下山了,如果我們想照相的話,就趁光線還好的時候到花園里去。我們于是這樣做了,把這個最令人鼓舞的歷史時刻記錄下來了。我一直把這照片視為十分珍貴的紀念品,但是使我感到吃驚的是中國人也同樣如此珍貴它!”
“直到今天,”貝爾繼續寫道,“我還能感覺得出來,在那次旅行中,成百只伸過來與我緊握的手是那樣的溫暖和有力。因為,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人們一聽說我們1945年與毛的歷史性聚會,立刻伸出他們熱情的手與我們緊緊相握。在工廠里,在教室里,在飯店里,在托兒所里,我們不知有多少次被要求對他們講述我們那永遠難忘的故事。”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與世長辭。這個噩耗傳到大洋彼岸,在我們這些美國朋友中引起了極其強烈的反應,紛紛在他們的刊物上發表悼念文章。海曼的一篇還曾被《人民日報》譯成中文發表,題目是《一等兵懷念毛主席》。他開門見山就說:“我剛剛聽到這個消息,一個過路人偶然提到,毛澤東去世了。我突然間感到,我的內臟里似乎有個什么東西停止跳動了。為什么?……我是一個美國人,在紐約出生、成長、居住。然而,毛澤東卻如此直接影響到了我的生活。這是為什么?學者也許會告訴你,毛是一個詩人,一個史學家,或者一個革命家。而在我的記憶中,他是一個熱情、冷靜而又十分可親的人,他有一種風度可以立刻使人無拘無束。他對身邊人的那種親密關系,深深印在我的心中。毛和工人、廚師、服務員以及其他領導人之間,是一種溫馨的友情關系。我實在看不出來,這里面有一星半點高人一等的傲慢氣息。
“腦子轉了這一大圈后,我現在有點明白了,為什么在聽到毛主席逝世時我的內臟會感到突然停止跳動。毛澤東是全體中國人民的引航人,是他領導中國人民有生以來第一次集體地并團結一致地站起來了。我在1944至1945年間所十分熟悉的那些中國人,就是他的一些學生。他們,再加上最近親眼見到的新中國,都是我的老師。”
歷史轉折
1979年1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與美利堅合眾國正式建交,兩國關系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紀元。我們和我們的美國朋友的友情,也因此不僅獲得了復蘇,而且得以繼續大踏步地向前發展。
真巧,與此同時,我也被任命為中國第一大報《人民日報》的首任駐美記者。抵達美國首都華盛頓的第一天,我萬分驚喜地發現,一盆怒放的郁金香已經在我屋里等候著歡迎我了。送花的人就是貝爾和海曼以及他們的夫人。在彩色的標簽上,他們寫道:“熱烈地歡迎你,我們的老朋友!祝你在新的歷史階段里作出更大的貢獻!”面對這盆極不尋常的鮮花,一股暖流頓時涌上心頭。我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難忘的往事一幕幕重現在眼前,歷史頃刻倒退了三十多年。
我多么希望馬上就見到這些闊別已久的老朋友啊!可是,他們現在還遠在幾百公里外的紐約。于是,我就拿起電話先給他們報個到。誰知,海曼一聽是我的聲音,高興得跳起來了。我說:“等我將來去紐約采訪時再去看你們。”他說:“不行!我們已經等了三十多年了!不能再等了!我們明天就來看你!”果然,第二天一大早,貝爾和海曼兩對夫婦乘飛機來了。歷經那么多極不平凡的歲月,我們終于要見面了。而且,這次重新見面的地點,不是別處,而是中國駐美國的大使館,五星紅旗在上空迎風飄揚。這是多么巨大的歷史演變!相距還有十幾步遠,我們都已經舉起自己的雙臂了。雖然都已由翩翩少年變成了兩鬢斑白,我們今日重逢卻一點也沒有陌生的感覺。昆明的聚會,仿佛不過是昨日之事。三十余年的分離,瞬時化為烏有。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誰也沒說一句話,只是用濕潤的眼睛互相仔細地打量著。
在四壁都是中國古畫古玩的客廳里坐下來以后,我們不約而同都產生一種困惑:這三十多年的事,從何談起呢?積攢了三十多年想說的話,今天又怎么能說得完呢?最后,大家終于意識到,在我們的友誼史上,今天只是開始了新的一章。
從此,中美兩個大國的關系有了長足的發展,我們和我們的這些美國朋友們也感到好似如魚得水能在促進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中發揮更大的作用。我在美國工作期間,這些人都成了我最親切的向導、顧問和幫手。我發現,對于這些美國人,在中國的那段經歷,無例外地都在自己的生活歷程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任何時候,一個個都是促進美中友誼的積極分子。他們的家屬和朋友也隨之對中國產生了特殊的感情,往往是全家傾巢出動前往參加友好活動,甚至還帶動了他們的朋友和鄰居。到中國去,已成為這些人經常列入日程的重要項目。當年隨海曼訪華尋根的侄子大衛只不過十幾歲的孩子,對于他長輩們的故事感受極深,隨后以這個故事為基礎花了十年的功夫寫成小說《戰火中的友情》出版,現在正在改編成電影劇本。友誼的種子,業已生根發芽,傳到了我們的第二代、第三代。
隨著時光的推移,我們一個個都越來越老了,有的甚至已經不幸離開了人世。但是,那段難忘的情懷依然灼熱地燃燒在我們幸存者的心中。2004年秋,86歲的迪克·帕斯特和他的90高齡的夫人竟鼓足勇氣坐著輪椅再次訪華,與我們相約一起到昆明作60年后的重聚。乍看起來,這好似一個夢。但是,這個夢終于成真了!90歲的馬識途由成都飛來,已屆耄耋之年的我和老伴從北京趕去,我們又重聚在我們友誼的發源地昆明,圓了我們共同的一個偉大的夢。我們重履了我們當年經常聚會的大觀樓,我們在西南聯大的舊址與當今的大學生們一起回顧了這一段極不平凡的歷史。一時間,佳話傳遍春城。
在昆明的告別宴會上,早已成為著名作家兼書法家的馬識途,親手將一個條幅送給迪克帕斯特留作紀念。上面,寫著他為這次奇跡般的重聚所留下的《七絕》:
三個老頭重聚首 六十年后話滄桑
二零零八猶期許 北京再會希勿忘
(作者系《今日中國》雜志原第一副總編輯)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