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輛機動三輪車發(fā)出尖利的剎車聲音,父親的身體呈拋物線從空中飛過,我真切地聽到了身體“砰”地摔在馬路牙子上的一聲悶響。他手中的生日蛋糕被甩在十幾米開外的我的腳邊,鮮艷的奶油綻開。那份蛋糕是我生日的重頭戲,卻以這種方式來到了我面前。
不知道停了多久,我才聽見自己發(fā)出驚恐的喊叫。
交警做了鑒定,事故的責任全在死者一方,這就是說,我們得不到任何賠償。
我媽那年剛30歲,出事前一天她還坐在琴凳上彈琴給我爸聽,她是個漂亮嬌弱的女人,享受著我爸庇護下的幸福,眉眼里都漾著笑意。
面對這巨大的打擊,我媽拉著幼小的我手足無措,最后她不得不變賣房子付了醫(yī)院的搶救費,再用剩下的錢買了所小房子。
新家沒有一點新鮮的樣子。它在市郊一條骯臟的小街的盡頭,需穿過搭得橫七豎八的衣服桿,腳下踩過沒完沒了的垃圾袋和破菜葉才能到達。就在搬到這個破舊小屋的第一天,我見到了那個肇事的三輪車司機和他的兒子。
夕陽已經(jīng)落下去,屋里也沒有點燈,一個看不清面目的高個子男人,在昏暗的屋子里面對我媽的哭聲手足無措。他輕聲解釋他家本來就欠了一屁股債,出事后他老婆扔下他和兒子跑了,他賣了車又湊了點錢,最后把那一疊錢放到桌子上。
那男人的兒子也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墻角,比我還矮半頭,像根發(fā)育不良的豆芽菜。我恨恨地走過去,用力地推了他一下,他一下子就倒在墻角,手肘撞在墻上,流了很多血,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立刻低下頭,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大哭,像個啞巴。
2
那狠狠的一推并沒有使我們生活境況有所改善,生活開始以一種從來無法想象的狀態(tài)忙碌地進行著。我媽完全被年長她十多歲的老公慣壞了,對離開了我爸的生活絲毫不能適應,她的骨子里頗有點小資情調,懂得彈鋼琴、品葡萄酒,最大的體力勞動是往墻上糊美麗的壁紙,但卻沒本事給我下一碗可口的面條。
而那個夏天看到的那幕慘劇,卻讓我骨子里的強韌迅速茁壯成長。我脫掉雪白的公主裙,剪掉洋娃娃樣的卷發(fā),開始學會了和小販砍幾毛幾分菜價,學會了換燈泡,后來就算水管子漏了,我竟然也能拎著大扳手自己修好了。
是的,有時一瞬間可以激發(fā)出一個人與生俱來的韌性,例如我;可有時候10年卻無法改掉一個人性格里的柔弱和迷糊,例如我媽。如今我已經(jīng)代替了我爸成了我媽的主心骨,她跟別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等寶寶回來問她。
在我心里,她,其實是我的寶寶。
雖然周圍的鄰居都對我們一家很照顧,但我覺得,他們永遠和我媽不在一個檔次上。雖然我和他們的孩子一樣騎快要散架的破自行車,吃一樣沒什么油水的飯菜,學習成績一樣糟糕,但他們的家里永遠也別想傳出叮咚的鋼琴聲,那是我的驕傲。
是的,雖然賣了房子,可鋼琴卻始終跟著我們。每到周末,叮咚的音符就從我媽手下淌出,我倚住門邊,恍入夢中,好像一切痛苦都不曾有過。琴聲是一切痛苦的安慰劑,它能熨平心里的每一點棱角,每一絲褶皺,使我的煩躁和不滿蒸發(fā)成一片溫暖潮濕的霧氣。隔著這層霧氣,我媽彈著鋼琴的身影美得像一首詩。
3
那個肇事車主叫陳達平,幾乎兩天就來一趟,手里總是拎著蔬菜點心什么的,臉上掛著愧疚。開始我媽不理他,還學我把他帶來的東西遠遠地扔出去,后來漸漸接受他的東西,默許他幫著扛煤氣罐和秋天的大白菜。又過了幾年,媽媽臉上開始有了笑意,甚至讓我管他叫陳叔叔。
我沒辦法接受這個陳叔叔,可我無法阻止他來我家的腳步和頻率,就像我阻止不了他的兒子成為我的同班同學一樣。當年那個孱弱的豆芽菜陳小平這幾年脫胎換骨,身材挺拔眉目清晰,而且已經(jīng)有5個女生向他表白過了。
是的,5個!我記得很清楚,雖然我從來不正眼看一看他,但我對他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我知道他喜歡我,他對我的好,并不完全因為父債子還的歉疚。他默默地替我做值日,偷偷地修理我破舊的自行車,在我胃疼的時候一言不發(fā)地把藥片和水放在我的課桌上。但這一切都沒有用,難道他想用這些小恩小惠去彌補他爸對我們一家的傷害嗎?
我已經(jīng)長到17歲了,但我明白身體的成熟并不意味著生活可以由自己操縱。我有的只是偽裝的強大。我孤僻、冷傲,不喜歡跟任何人說話,即使是我媽。有一次我居然發(fā)現(xiàn)她滿面笑容地彈著鋼琴,而鋼琴邊倚著的正是陳達平!我用冷冷的目光和狠狠的關門聲驅趕了這份被污辱的溫馨。從那以后,我媽開始掩飾對陳達平的好感,看向我的眼神帶了一點膽怯,鋼琴聲也變得緩慢而憂傷。
事實上我很清楚,我的處境一片迷茫,也沒有什么前途可言,像暗夜里還籠著一團撥不開的霧。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用手指輕撫著鋼琴的一角,心里空空蕩蕩。
我渴望在我空洞的心里填補一點溫情。年輕守寡讓我媽自顧不暇,她總以為任何人都比她強大。很多時候,我眼前會模糊地出現(xiàn)陳小平的影子,他沉默,但眼睛會講話,即使面對我惡狠狠的目光,它也回報以平和、安然,甚至洞察一切后的理解。我甚至恍惚覺得,每次這目光投向我,我都像聽著鋼琴聲一樣,變得平靜,雖然我裝出冷漠的樣子。
我知道我也喜歡他。
4
生活總是一再證明它的殘忍存在。
那個暮夏的午后,太陽依然毒辣,我選了這樣一個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的時間,去了陳家。我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不想讓人知道自己聽說陳小平曠課的消息就神經(jīng)兮兮地來找他。我輕手輕腳地透過他家那低矮的沒有拉嚴的窗簾向里張望,卻分明看到了平日里羞怯的母親,與陳小平的爸爸那樣赤裸地瘋狂地糾纏在一起。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一把尖利的刀子刺中我的心臟,一攪,又一攪,殘忍到不給我呼吸的空隙。我閉上眼睛,驅不走看到的畫面,力氣和意識從身體里一絲絲地抽離,只剩癱軟。
當我緩了緩神,腳步不穩(wěn)地沖出他家的院子時,我看到了陳小平。他顯然是明了這一切的,因為在那一剎那,他的臉甚至比我還要紅。我聲音低低地咬牙切齒地罵道:“不要臉!”像10年前一樣,我沖過去想扇他一個耳光,為他的流氓爸爸。但他顯然已經(jīng)不是10年前的豆芽菜了,他捉住我揚起的巴掌,雙手牢牢地縛住我。我被鉗住的身子軟軟的,淚水流了滿臉。
5
我好像已經(jīng)死過一次。陳小平什么時候松開的我,我不知道,怎么從河邊坐到天黑,我也不知道。我珍寶一樣的媽媽背叛了爸爸,背叛了我,究竟有多久了?性子那樣迷糊的她竟然還能把我像傻子一樣蒙在鼓里。我的所有堅強都被這背叛擊打得粉碎,支離破碎的殘渣毫無知覺。
陳小平一直在我身邊,他靠著我坐,一只手環(huán)著我的肩膀。意識開始復蘇,我的呼吸里有他的味道,陌生的干凈的味道,混合著河邊濕潤的風。周圍很靜。這是我記憶的起點。
我偏過頭盯住陳小平的眼睛,突然像瘋了一樣吻住他的唇,雙手笨拙地去解他襯衫胸前的扣子。我想我真是瘋了,是為了報復母親的放縱?還是要滿足自己長久壓抑的渴望?抑或是想打碎這殘忍的一切?頭腦里做不出反應,只有著了火的身體主宰一切。
陳小平呆住了,然后試圖把我推開,可面對一個他喜歡的女人的身體,他的力量實在沒什么強大可言。他很快就氣喘吁吁,開始笨手笨腳地扯我的上衣,濕熱的嘴唇巡遍我的臉頰脖頸,低低地喚著寶寶,寶寶。我們糾纏著喘息,快樂地縱情。是的,我快樂,我忘記一切,那一刻,耳邊只聽到仙樂一般的琴音。
6
再一次見到我媽的地點是在派出所里,過程滑稽可笑。因為我事后遏制不住的放聲大哭,我們被夜巡的民警發(fā)現(xiàn)了?,F(xiàn)在陳小平正在隔壁的屋子里被當做流氓接受盤問。
他被帶過去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他的頭發(fā)還保持著我剛才揉搓成的形狀,他神情平靜,目光從容,洞察一切。走過我身邊的時候,我嗅到他的味道,在這暮夏的深夜里,清涼而熟悉。
我心情復雜,沒有為他辯解。
我媽跌跌撞撞地來了,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她只會哭。我冷漠地扭過臉去,真討厭她這樣子。
然后就看到陳達平匆匆趕來,我媽一瞧見他,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揪住他的衣領瘋了一樣地撕扯,嘴里大喊大叫,罵他混蛋,叫他兒子去害她女兒。民警剛把她拉開,那男人就轉身沖到隔壁對他的混賬兒子拳打腳踢。我大吃一驚,我媽拋開了她的優(yōu)雅和從容,她的行為和潑婦完全沒有兩樣,雖然被警察拖住還一個勁地往上沖。
在一片混亂聲中,惟獨沒有陳小平的叫喊。
我的頭嗡嗡作響,疼得像要炸開,突然大喊了一聲:“夠了夠了!是我主動的!”所有人都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媽好像沒聽清,啞著嗓子問:“什么?”我冷冷地瞟了她一眼:“還不是跟你學的?”
看著我媽蒼白的臉,翕動的嘴唇,一把鋒利的刀子又痛苦又暢快地割著我的心臟。
7
事情好像是按照我的意愿進行。陳家父子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據(jù)說是到外地打工去了。出了這樣的事,我和陳小平都被學校退學了。我媽應該是受了心靈的責罰,終日不聲不響。我找了個飯店服務員的工作,為兩人的生存整日忙碌。
生活回復到麻木的狀態(tài),兩個麻木的女人守著一個沒有生命的家,吃飯,干活,睡覺,等死。也許,生活原本就是這樣,從未有過幸福,美好,痛苦,仇恨,從未響起過悠揚的鋼琴聲。
然而深深的夜里,我經(jīng)常會撫摸著自己年輕的身體想起陳小平,恍惚地聞到他的味道。漸漸地我終于明白了一個女人的渴望,也明白了自己怎樣殘忍地用復仇作為偽裝扼殺掉了媽媽的生命力。我永遠無法忘記,10年前那天,爸爸是聽見我一聲呼喚才不管不顧地向我跑過來的,匆忙中,他忘了看車。
自打從派出所回來,我媽一下子就垮掉了。她經(jīng)常神情恍惚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看著自己的手,讀著細碎的掌紋。我想著她在派出所里瘋了一樣的喊叫,撕裂般的疼痛惡狠狠地向心臟襲來,無法掌控。
琴蓋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10年里,我沒有掀起過它,沒有觸碰過琴鍵,現(xiàn)在更是簡直連指法都不記得了??晌疫€是走過去坐在琴凳上。手指笨拙地敲打出一串音符。琴聲依然悅耳,但響在死一樣沉寂的房間里,慌張而突兀。
夕陽照在母親呆呆的臉上,我的心隨著流淌的樂音一起,向無盡的黑暗,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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