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和其他男人劃清界限。涇渭分明。誰來打擾我的清澈,我就滅了誰的渾黃!哪怕留下的只有——

2006年的武漢的秋季,特別的長。時光拖曳住秋的尾巴,人也在這樣婆婆媽媽的拖拉中逐漸萎頓,無力。
幫沂蒙洗衣服的時候,水很熱。眼淚掉下來。告訴自己,是燙到了。我從來都不哭。
【一】
和沂蒙的一見鐘情,是我蓄謀已久的。
在一個二三流的歌劇院,我端著巧克力咖啡細細地品,蝴蝶般晾曬翅膀。鎂光燈撲面而來。我看見一個長相標致的貝斯手骨子里的鄙夷,沖動而濃烈。
舞臺不大,震耳欲聾的音樂,鼓聲沖擊心房。暗夜無邊。如浪的笑聲。喝彩。
我看見他右唇角輕蔑的上揚和眼神里麻木的安貧樂道。皮膚白皙,手指修長,秀發是很特別的紫黑色。
凌晨散場時,那些荷爾蒙分泌得旺盛的青春少女尖叫著讓他簽名,我斜倚在離出場口最近的深黃色沙發上,默默吸煙。
人群散盡,他從劇院迷離的燈光里款款向我走來。小姐,需要我送你嗎?
我搖搖頭。不了,等我吸完這根煙。
他瞇起眼睛笑。樣子很溫暖。
在他說一個女子在外注意安全云云時,我順勢把右手不著痕跡地伸進他的上衣口袋。
摁滅了煙,轉身離去。
【二】
在那個被高考逼得幾近走投無路的歲月里,她瘋狂寫作。迎合。自我毀滅。放縱。肆無忌憚。她說她只是需要錢,很多很多錢。
矮。胖。黑。滿臉麻子。左腿殘疾。她絕望地嘆息,我就連去賣淫,都沒人接納啊!誰知道卡西莫多有一顆怎樣的靈魂?這樣自我作賤的女子,我下意識地繞道。
我只是需要錢,那樣就有藥,那樣母親才能活。面對我們的集體排斥,她默默地說。
沉默三秒。掌聲雷動。
后來,我們在一起了。她細心體貼,仆人般照顧著我這個驕傲公主。
她叫邱秋。她感動了別人,可讓我學會了羞恥,學會了用敏銳的嗅覺聞出別人的羞恥。貧窮的羞恥,丑陋的羞恥。
她沒有去賣淫,我也沒有。
大學畢業后,我們蝸居在一起。她四處奔波找工作,我偶爾去附近的歌劇院看看演出,花費大把人民幣之后,心逐漸麻木。
【三】
熬夜看邱秋的小說。上午10點,對著鏡子涂面膜時,電話響了。
如我意料,是個渾厚的男低音。小姐,你的手機呢?男人問。嗯?你手機在我這里。手機里只有這個號碼,我就撥過來了。
哦?是這樣。那謝謝了!我竊喜。在“丟失”過6個這樣的手機之后,終于遇上一個“拾金不昧”的男子。
那,什么時候把手機給你?
晚上7點好嗎?上島咖啡。不見不散。不見不散。
淺黃色裹胸,單薄的白色毛衣,淺藍色水磨牛仔。歌莉亞的粉色淑女風衣。素凈的馬尾。我輕快地走進上島咖啡。誰能看出這就是歌劇院那個有著濃重妝容,叼著香煙的黑衣女子?
男人在靠窗的位置,見我進來,起身問候。
男人看著我的臉龐微笑著。BOSS的白色襯衣。他的五官原來如此精致。
我笑而不語,接過他輕輕推送過來的手機。
我叫秦沂蒙,他頓了頓,你的笑,很清澈。
山溝里汩汩流出的,沒有污染過的小溪?我頑皮地應聲。
兩杯小溪。男人溫婉地對侍者說,調皮的眼神讓心不禁一顫。
看著侍者疑惑的眼神,我聲音銀鈴般:“兩杯白開水,謝謝?!?/p>
你不只漂亮,而且聰明。
這個秋日充滿了肅殺的氣息。即使有大把大把的陽光,陰郁仍然在血脈里肆無忌憚地奔流。意料之中的夸獎,我可不在意。
不覺得你的夸獎太廉價了嗎?我說。
真是個特別的女子。天使般的面孔,魔鬼般的身材,巫婆一樣的性格。男人兀自笑著,晚上我有演出,去嗎?
我點頭。和他一起走出咖啡廳的時候,時光里有了宿命的色彩。霓虹歡快地流轉。
【四】
邱秋的小說出版了,《再見情人》。情人是女子,縱橫一生浪跡心海,終于化為一抔黃土。
陪邱秋到墳頭,等她流著淚把小說一張一張燒給她的母親,我說我要離開。
去和那個僅認識兩個禮拜的男人同居?
不容置疑地點點頭。我說我想給我的感情找個家。聲音疲憊得像在打盹。
我已經和其他男人劃清界限。涇渭分明。誰來打擾我的清澈,我就滅了誰的渾黃!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邱秋舍不得我,可是我沒回頭。長痛不如短痛。
和沂蒙同居。
做飯,洗衣,睡覺,上床。
邱秋經常來,教我做一道道美味的菜,把她所擅長的編織女工小訣竅傳授給我。
沂蒙之前一直是獨居。同居后,從秋日過到春日,也沒見有他的家人來看過。
親愛的,嫁給我好嗎?沂蒙摟著我。被窩溫暖得就像窗外的大好春光。剛說完,就沉默了,似乎在想些什么。
我垂著頭。床邊凌亂堆著衣服。我鐘愛沂蒙就像沂蒙鐘愛BOSS襯衣。幾萬塊一件的BOSS襯衣。我說,你不想讓我知道的,我都沒興趣知道。
沂蒙摟緊了我。
憑沂蒙在歌劇院的表演,他能這樣西裝革履嗎?我能嗅出卑微味道,自然也能嗅出沂蒙BOSS襯衣后不同尋常的背景。
我沒興趣知道,并不意味著我不知道。
被后母凈身出戶后,我需要一個情感后援。沂蒙通過了考驗。
【五】
沂蒙,黃金男子,財團董事的少爺,隨性自由,不愿意被事業束縛而賭氣到歌劇院獻聲。有一個寵愛他的母親,總是源源不斷給他的銀行卡里注入資金。
我放心地把自己交付出去。和以往頹廢陰郁我行我素的香艷生活訣別。
我愛沂蒙嗎?每當沂蒙凌晨回來,我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忙從床上爬起,任他輕拂我的長發,享受地聽他說我愛你。然后,急急地索求他的唇,用身體告訴他說,我要你!
沂蒙很滿意我的溫柔賢淑善解人意,盡管一切只是我的賣力演出。
邱秋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忠實觀眾,我樂意和她分享我們的情事就如同她樂意和我分享她的小說。
秋為什么不去找她那個有錢的爸爸呢?
窮人的自尊吧。邱秋輕聲吐納。
秦陽那男人,竟然害死自己的兒子?我喃喃。這部小說,置我于迷霧森林,卻似乎有熟悉的味道彌漫身旁。
他們有自己的個性,各自選擇了死法,我怎能主宰?邱秋說。她的小說,初稿叫《墳》。
我低頭沉默。抬眼起來的時候,眼里都是淚水。我終于想起,秦正陽,是曾經定期往我的龍卡里打入鈔票的男人之一。而沂蒙,正好又是秦姓,正好又是財團董事的公子。
【六】
沂蒙安排了飯局,說要帶我去見他朋友。
艷陽天。是武漢地區較好的酒店。
沂蒙一身正裝地進門,還給我買了套白色禮服裙裝。
我想好了無數種拒絕的借口,可在沂蒙的認真面前不得不敗下陣來。
朋友?見朋友用得著穿禮服嗎?我不是傻子。如果沂蒙的父親不是秦正陽,如果邱秋的小說中沒有那個該死的詛咒,我肯定歡天喜地。
怎么辦?怎么辦!
菜刀切過手指的時候,我噬血般輕松愉悅起來。
傷口很深,血汩汩涌出,從廚房到臥室的地板上。瓷磚雪白,血液鮮紅。
沂蒙看見走進臥室的我一手的鮮紅,剛拿起的禮服被飛快地扔到了床上。
火一般送我進醫院。
邱秋看著雪白的繃帶上沁出的殷紅流淚。
我看著邱秋丑陋的面孔流淚。
沂蒙看著我們姐妹倆流淚而默默不語地流淚。
危機總算暫時解決,我的淚苦澀而慶幸。
【七】
你拒絕我,只因為愛上了那個混蛋!秦正陽氣急敗壞,臉上的肉劇烈抖動。
我只是想結婚。和沂蒙在一起,溫暖而踏實。我只是想守住這溫暖的臂彎。可之前,我竟然沒有把秦沂蒙和秦正陽聯系到一起。疏忽的代價是巨大的。
在香格里拉的總統套房里,我試圖和秦正陽達成協議。事情顯然沒有照著我想要的地方發展。秦正陽的憤怒出乎我的意料。
18歲搞大我表妹的肚子,19歲就有了老婆。我秦正陽什么事沒做過!什么女人沒見過……我是真的很愛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他像個小丑,上躥下跳軟硬兼施。時而像個霸道的君王,時而像個被人搶去糖果的孩童。
沂蒙能容忍你是我的情人嗎?如果我告訴他,他還會要你嗎?……你覺得,我秦正陽會讓自己的兒子娶我的情人嗎?
身體兀自抖了一下,我想起了邱秋的那個可怕的預言。任何辯解都幾近蒼白。
我說,你敢說,我就死給你看。
他說,死的不該是你。不是沂蒙,就是我。你記住,都是你害的!
我瞪著他??謶謴哪_板心升騰起來。我想給沂蒙打電話,告訴他一切,然后從這高樓的窗戶翩然墜落?;蛟S只有我的離去,才能還世界一片寧靜。
手指已經愈合,猩紅的疤,很是丑陋。
丑陋的手指撥著沂蒙那個溫暖的號碼。
我說,我在香格里拉。你來接我吧。
【八】
女人是男人的肋骨。男人少了肋骨,他依然是男人。女人尋尋覓覓,找尋她的主人,那個給她生命的男人。沂蒙,你整個地抽身離開,可為何獨獨遺忘你的這根肋骨?
心底殘留的往昔,花瓣般零落開來……
沂蒙死于凌晨的一場車禍。鮮血把街道涂得通紅。雨蒙蒙地下著。
邱秋也走了,說要幫我搜集證據。跟著他母親的表哥——秦正陽,走了。那是她的父親,是我曾經的男人,也是我男人的敵人,兼父親。
整個世界頓時混亂而空曠起來。
我終于知道邱秋丑陋的癥結。近親繁殖。
我告訴了邱秋一切,也在等她的訊息。害怕又期待。
我害怕被證明了的罪惡。害怕邱秋經歷再次失去親人的痛苦。
手里握著沂蒙的BOSS襯衣,我一把一把地搓著。我討厭上面骯臟腥臭的血跡。我用力地搓著。眼淚吧嗒吧嗒地滴落。
手指上剛愈合的傷口裂開來,張狂地對著我笑。
編輯/沈瑞E-mail:shenrui1028@263.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