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小傳】
奧爾漢·帕穆克(1952~),土耳其作家。出生于伊斯坦布爾一個富裕的中產階級家庭,年輕時曾立志成為一名畫家,后全力投入自己喜愛的寫作。帕穆克的作品被翻譯成四十多種文字,并獲得過眾多國際著名文學獎,其中包括法國文藝獎、都柏林文學獎和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在內的歐洲三大文學獎項。帕穆克被認為是當代歐洲最核心的三位文學家之一,是享譽國際的土耳其文壇巨擘。著名作品包括《白色城堡》《黑書》《新人生》和《我的名字叫紅》等。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評委會稱帕穆克的作品“在尋找故鄉的憂郁靈魂時,發現了文化沖突和融合中的新的象征”。帕穆克的作品故事情節曲折,語言簡潔而有詩意,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作品易為普通讀者接受的作家。
【經典分享】
讀書人語:《我的名字叫紅》以酒館說書人的遣詞用字敘述了一則歷史懸疑故事。一位細密畫家失蹤了,隨即被發現死于深井中,奉命為蘇丹繪制抄本的長者也慘遭殺害。遇害的畫家究竟是死于畫師間的夙仇、愛情的糾葛,還是與蘇丹的這次秘密委托有關?蘇丹要求宮廷繪畫大師奧斯曼和青年黑在三天內查出結果,而線索,很可能……就藏在書中未完成的圖畫某處。
不管是謀殺還是愛情都以繪畫、藝術、風格等為描述主題,從這點而言就會知道帕穆克有關愛情與謀殺的布局其實是為了闡發他的藝術理念,對細密畫以及伊斯坦布爾的發自內心的異乎尋常的愛。這種理念在他精致的筆下通過一棵樹、一只狗、一塊金幣、一個說書人、一匹馬、兩個孩子、四個畫家包括潛在的兇手等的自述表現出來,他們的出場都是“我”,仿佛你就是他們(它們)最可親近也最信任的人,他們在自述或述他的過程中,不斷地提示著你去關注謀殺事件的進展,留意黑與謝庫瑞的愛情,感悟作者對細密畫的見解。這是一種最易打動人也最能俘獲人心的表述方式。
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盡管我已經死了很久,心臟也早已停止了跳動,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兇手之外沒人知道我發生了什么事。而他,那個混蛋,則聽了聽我是否還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脈搏以確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腳,把我扛到井邊,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時,我先前被他用石頭砸爛了的腦袋摔裂開來;我的臉、我的額頭和臉頰全都擠爛沒了;我全身的骨頭都散架了,滿嘴都是鮮血。
已經有四天沒回家了,妻子和孩子們一定在到處找我。我的女兒,哭累之后,一定緊盯著庭院大門;他們一定都盯著我回家的路,盯著大門。
他們真的都眼巴巴地望著大門嗎?我不知道。也許他們已經習慣了,真是太糟糕了!因為當人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他會覺得過去的生命還像以前一樣仍然持續著。我出生前就已經有著無窮的時間,我死后仍然是無窮無盡的時間!活著的時候我根本不想這些。一直以來,在兩團永恒的黑暗之間,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
我過得很快樂,人們都說我過得很快樂;此時我才明白:在蘇丹的裝飾畫坊里,最精致華麗的書頁插畫是我畫的,誰都不能跟我相比。我在外面干的活每月能賺九百塊銀幣。這些,自然而然地使我的死亡更加難以讓人接受。我只不過是畫畫書本插畫及紋飾。我在書頁的邊緣畫上裝飾圖案,在其框架內涂上各種顏色,勾勒出彩色的葉子、枝干、玫瑰、花朵和小鳥;一團團中國式的云朵,糾結纏繞的串串藤蔓,藍色的海洋以及藏身其中的羚羊、遠洋帆船、蘇丹、樹木、宮殿、馬匹與獵人……以前有時我會紋飾盤子,有時會在鏡子的背面或是湯匙里面,有時候我會在一棟豪宅或博斯普魯斯宅邸的天花板上,有時候會在一個箱子上面……然而這幾年來,我只專精于裝飾手抄本的頁面,因為蘇丹殿下愿意花很多錢來買有紋飾的書籍。我不是要說我死了才明白金錢在生活中一點兒都不重要。就算你死了,你也知道金錢的價值。
眼下在這種狀況下聽到我的聲音、看到這一奇跡時,我知道你們會想:“誰管你活著的時候賺多少錢!告訴我們你在那兒看到了什么。死后都有什么?你的靈魂到哪兒去了?天堂和地獄是什么樣的?死是怎么一回事兒?你很痛苦嗎?”問得沒錯,我知道活著的人總是極度好奇死后會發生些什么。人們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因為對這些問題太過好奇,以至于跑上戰場在尸體當中亂晃,想著能夠從生死搏斗而受傷的士兵當中找到一個死而復生的人,心想這個人必定能告訴他另一個世界的秘密。然而帖木兒汗國的士兵們誤以為這位追尋者是敵人,拔出彎刀利落地把他劈成兩半,而他最后也得出了一個結論,認為在死后的世界里人都會被分成兩半。
沒有這回事兒!恰恰相反,我甚至要說,活著的時候被分成兩半的靈魂死后在這兒又合為一體了。然而正好與那些無神論者以及沉淪于魔鬼召喚下的罪惡異教徒們所想的相反,確實有另一個世界,感謝真主。我現在正從這個世界對你們說話,這就是證據。我已經死了,不過你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并沒有消失。另外,我得承認,我并沒有看見偉大的《古蘭經》中所描述的金銀色天堂別墅及從其身旁蜿蜒而過的河流,也沒遇見長著碩大果實的寬葉樹木或是美麗的少女。然而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以前畫畫時常常會在腦中熱切地想象著“大事”一章中描寫的大眼美女。除此之外,我也沒有見到那傳說中的四條河流。盡管《古蘭經》里沒有提到這四條河,但一些想象力豐富的夢想家如伊本·阿拉比把她們描繪得如花似錦,說這些河流中滿是牛奶、美酒、清水與蜂蜜。不過對于那些借由幻想期盼來世生活的人們,我絲毫無意挑戰他們的信仰,因此,我必須說明,我所見到的一切全來自于個人的特別處境。任何相信或稍微了解死后世界的人都會明白,處于我目前這種狀況中憤憤不平的靈魂,實在也不太可能見到天堂的河流。
簡言之,我,在畫坊中和畫師們當中被稱為高雅先生的這位,死了。然而我還沒有被埋葬,也因此我的靈魂尚未完全脫離軀體。不論命運決定我是去天堂,還是去地獄,我的靈魂要想到達那兒,我的軀體都必須離開那骯臟的地方。盡管我并不是唯一一個遇上這種處境的人,但它卻使我的靈魂感受到難以言喻的痛苦。雖然感覺不到自己頭骨已碎裂,也感覺不到一半泡在冰冷的水里、一身斷骨、傷痕累累的軀體逐漸開始腐敗,但我確實感覺到我的靈魂正深受折磨,撲騰著想要掙脫軀體的枷鎖。那就像整個世界都擠壓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使我緊縮得痛苦不堪。
唯一能與這種痛苦相提并論的,是在死亡的那個駭人剎那我所感覺到的那種出人意料的輕松感。是的,當那個混蛋猛然拿石頭砸我的頭、打破我的腦袋時,我立刻明白他想殺死我,但我并不相信他能殺死我。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原來是個樂觀的人,以前在畫坊和家庭之間的陰影下生活時,從不曾察覺這一點。我用指甲、手指及咬他的牙齒狂熱地緊抓住生命。至于接下來我所遭受的其他慘痛毒打,這里就不再多加贅述。
在這場痛楚中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頓時一股不可思議的輕松感涌上心頭。離開人世的剎那,我感受到這股輕松:通往死亡的過程非常平坦,仿佛在夢中看見自己沉睡。我最后注意到的一件東西,是兇手那雙沾滿泥雪的鞋子。我閉上眼睛,仿佛逐漸沉入睡眠,輕松地來到了這一邊。
讀書人語:究竟誰是兇手?動機是什么?青年黑能讓自己的愛人重回懷抱嗎?作者讓所有的角色都現身說法了:一只狗、一棵樹、一枚金幣、一匹馬、紅色、兩具尸體及死亡,甚至兇手全都站出來了。他們仿若有生命般,靠著自己的經歷與觀察,仔細地告訴我們每一條蛛絲馬跡。
書中人物的面貌,幾乎全都是由這樣的言辭和內心的自白構成。你可能讀完了都還記不得第一個出場的人物留不留胡須。而這些言辭與思想,帶著阿拉伯人、奧斯曼人的特有調調,借助比喻和一千零一夜式的故事,變得五彩斑斕,豐富無比,質感與細節洋溢在每一個字上。
別看我現在安靜地站在這里不動,事實上,我已經奔跑了好幾個世紀。我曾經穿越平原、參與戰爭、載著憂傷的皇室公主們出嫁;我不知疲倦地奔跑過一張張書頁,從故事到歷史,從歷史到傳說,從這本書到那本書;我出現在無數的故事、寓言、書籍和戰斗中;我陪伴過無敵的英雄、傳說中的愛侶和出神入化的軍隊;我曾經載著我們戰無不勝的蘇丹,奔馳過一場又一場戰役,從此以后,很自然地,我現身于數不盡的圖畫之中。
這么經常地被畫成圖畫,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當然,我為自己感到驕傲。不過,我確實也會質疑,是否每一次被畫的都是我。從這些圖畫中,很明顯地,每個人眼中的我都不太一樣。盡管如此,我還是很強烈地感覺到了這些圖畫中含有一種共通性,一種統一性。
我的細密畫家朋友們最近講了一個故事,我聽到的是這樣的:法蘭克異教徒的國王正在考慮娶威尼斯總督的女兒為妻。他認真地考慮,但有一個念頭折磨著他:“如果這個威尼斯人很窮,他的女兒又很丑,那該怎么辦?”為了讓自己安心,他命令他最優秀的畫家到威尼斯去畫下總督的女兒、財產和家當。威尼斯人對這種粗俗的要求不以為意:他們不但愿意在畫家窺探的眼前展示自己的女兒,甚至包括他們的母馬及宮殿。這位才華洋溢的異教畫家采用一種特殊技巧,讓你可以從一群人或馬之中認出他筆下的少女或馬匹。法蘭克國王拿著來自威尼斯的畫,在庭院仔細研究,正當他沉思著是否應該娶這位少女為妻時,他的種馬卻突然發情,企圖跨上圖畫中那匹漂亮母馬的背。國王的馬夫用盡全力好不容易壓制住這頭狂暴的動物……他們說,誘使法蘭克種馬發情的,并不是威尼斯母馬的美色——雖然它的確明艷動人——而是因為畫家選擇了一匹特定的母馬,并依照它的模樣一五一十地畫了出來?,F在,問題來了:母馬被依照原本的樣子畫出來,也就是,像一匹真的母馬,這是一種罪過嗎?就我的情況而言,你們也看得出來,我的形象與其他馬的圖畫幾乎沒有差別。
事實上,你們若特別仔細觀察我優美的腹部、修長的腿和倨傲的儀態,就會明白我確實是獨一無二的。然而,這些完美的特征并非出自于我這匹馬的獨特,而是呈現出畫我的細密畫家的獨特風格。大家都知道天底下沒有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馬。我只不過是一位細密畫家想象中的馬,被畫在了紙上而已。
人們看著我,都會說:“我的老天,好俊的一匹馬!”不過他們贊美的其實是畫家,不是我。每一匹馬都是不同的,細密畫家尤其必須要了解這點。
…………
安拉,最偉大的造物主,獨一無二地創造出了每一匹馬,然而為什么所有的細密畫家都借由記憶,用同一種方式描繪所有的馬?他們有什么好驕傲的?他們為什么從不認真觀察我們,而只是用同一種方法重復描繪成千上萬匹馬?因為他們試圖描繪真主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世界。難道這不等于挑戰真主的唯一嗎?換句話說,安拉赦罪,難道這不正表明了“真主能做的我也能做”嗎?藝術家們,他們不滿足于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他們把同一匹馬畫了幾千次,假定自己想象中的才是真主的馬;他們宣稱只有失明的細密畫家照記憶所畫的,才是最上等的馬。這些人難道不全都犯下了挑戰安拉的罪行嗎?
相反的,法蘭克大師的新風格非但沒有污蔑宗教,反而最合乎我們的信仰。我祈求艾爾祖魯姆的同志別誤解我。我厭惡法蘭克異教徒讓他們的女人拋頭露面地四處逛街,無視于道德禮法;我討厭他們也不懂得享受咖啡與漂亮男孩;我討厭他們臉刮得光光亮亮地到處游蕩,可是頭發卻留得像女人一樣長;還有,我討厭他們宣稱耶穌就是真主安拉——安拉保佑我們。甚至我很生他們的氣,要是有一個法蘭克人來到我跟前,我就想狠狠地尥他一蹶子。
盡管如此,我也實在已經受夠了被那些像姑娘般閑坐家中、從沒上過戰場的細密畫家們不正確地亂畫。他們畫我奔跑的時候,兩條前腿同時向前伸長。天底下沒有哪一匹馬是這樣像兔子一樣跑的。如果我的一條前腿在前,另一條前腿就會在后。許多戰爭圖畫里的馬像一只好奇的狗一樣伸出一條前腿,而另一條腿則直直地插在地上,沒這回事,天底下沒有哪匹馬會這么做。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任何土耳其騎兵隊的馬,會像拿一塊雕刻版,在戰爭畫面中層層相疊地描二十次那樣,整齊劃一地邁同一條腿。我們馬呢,沒人注意的時候就低下頭啃食腳下的青草。我們從來不會像畫里那樣,擺出雕像般的莊嚴姿態,優雅地等待。為什么每個人都不好意思畫我們吃東西、喝水、拉屎和睡覺?為什么他們不敢畫出我身上這個真主賜予的奧妙物品?女人和小孩,偷偷摸摸地,特別喜愛盯著它瞧,而這又有什么壞處?難道艾爾祖魯姆的傳教士連這也反對嗎?
他們說很久以前,設拉子有一位神經緊張的軟弱君王。他非常害怕敵人會把自己趕下王位,好讓他的兒子登基。因此,他把王子送去伊斯法罕擔任地方官員,甚至還將兒子關進皇宮一間最隱蔽偏僻的房間。王子住在這間不見天日的替代監牢長大,度過了三十一年歲月。等他的父親陽壽已盡之后,這位與書本相依為命的王子終于登上王位,他宣布:“快給我帶一匹馬來。我經常在書本中看到它們的圖畫,很好奇它們到底是什么模樣?!庇谑撬麄儚膶m廷牽來一匹最俊美的灰馬,然而,新國王發現這匹馬有著煙囪般的鼻孔、不知羞恥的臀部、比圖畫中還要晦暗無光的毛皮,以及粗鄙的下體,失望幻滅之余,下令屠殺掉了王國里的每一匹馬。殘暴的殺戮持續了四十天,猩紅的血水流入每一條河川。幸好,崇高的安拉堅持他的正義,賞罰分明:如今這位國王沒有了騎兵,當他的大敵,黑羊王朝部落的土庫曼首領率軍攻打時,他的軍隊不但被擊潰,而且他最后也被砍成了八塊。誰也不用擔心,馬的血不會像書中所寫的那樣白白地流淌的。
讀書人語:這匹“馬”講了兩個故事:一個是,畫在紙上的威尼斯母馬,誘使一匹法蘭克國王的種馬發情;另一個是,設拉子的國王因為生活中的馬不如畫上的馬英俊,殺死了國內所有的馬匹,然后國家滅亡。這是小說中的短短一節,容納了三個故事(“馬”講自己的故事,馬講的兩個故事),精致而且有意味,彼此呼應,掩蓋,借意,細節的處理又很華麗。整部小說就由這樣的段落組成,盤根錯節,錯落有致,絲毫不顯凌亂和艷俗。
所以,只有擯棄掉局外人的一切眼光,壓制一切獵奇、漠不關心、指手畫腳的心態,讀者才能進入帕穆克在這本小說里營造的世界,才能最終了解,帕穆克是一個如此野心勃勃的作者,而《我的名字叫紅》是一部有著如此偉大抱負的小說,因為他和它試圖讓讀者觀看到的是只有安拉才能具備的視野,是一個宏大圓足的世界,一個“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