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3年初天牧公在京逗留,因黑畫問題準備隨時領罪。斯時批黑畫已上了主流報紙的頭版,全家蒙難似乎不可避免。初春的夜,尤其是雨中的夜更是凄苦和寒冷。人們都早早關門閉戶,路上逐漸車少人稀。一個矮胖的老頭兒閃身進了天牧公的院內,在屋里昏暗的燈光下,天牧公驚呼來人名諱,被來人示意噤聲而啞然。二人落座后便頭對頭地竊竊私語起來,一來一往間天牧公緊鎖的眉頭逐漸舒展開。片刻,來人告辭。如同悄然而來一樣,又飄然而去。直到“文革”結束天牧公退休,他才向摯愛親朋透漏如何躲過批黑畫一劫的原委。那夜矮胖老頭兒啟功坐定,劈頭便問:“我從墨佛老處來,我只問你,北京飯店的畫兒你畫了什么新題材沒有?”天牧公說:“沒有,和平素畫的沒有兩樣,就是山山水水。”啟功便道:“既然如此,那么在家里.在學校.在飯店畫的題材都一樣的畫兒,怎么單單在飯店畫的就成了黑畫兒了呢?”此語一出,如醍醐灌頂,令我茅塞頓開。天牧公向著者述說此一節時仍激動不已。
當時學院指派系主任朱松年和天牧公談話,要他說明在北京飯店作畫的前后經過和創作動機。天牧公就將啟功先生的理由一字不差地說了一遍。幾天后吉林省委宣傳部在學院召開批黑畫的準備會,院長耿際蘭請與會的同志審查天牧公的一批繪畫作品,其中就有從北京調回天牧公在北京飯店創作的作品。大家看后并未表示出異議。多年以后,啟功老和天牧公說起此事,二人屢屢鼓掌大笑。

1984年陰歷九月十四日上午11時許,菜市口路北美味齋餐廳的門口熱鬧了起來。人們看到不少氣度不凡的老者進進出出這間餐廳,多年不見的打躬和作揖在他們之間運用得是那樣地熟稔和從容不迫。喜悅的神情洋溢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天牧先生頻頻向來賓們拱手致謝,感謝他們參加父親孫墨佛先生的百歲華誕。
辛亥革命老人、中央文史館館員、民革中央委員、書法家、文史家、詩人集一身的百歲壽星孫墨佛老居中端坐在主桌中央,含笑接受著社會各界的朋友和摯愛親朋的祝賀。在他的身邊環坐著肖勞、啟功、董壽平、許麟廬、楊子謙、梁宗翰、王仲年等耆老名宿。看著群賢畢至、壽考咸集的場面,墨佛老詩興大發,席間賦詩二首以抒胸懷。
其一
春去秋來不計年,吟詩對酒樂陶然。
管燈照耀新天地,書架縱橫舊簡編。
笑談長虹吞海月,揮毫大筆起云煙。
歡歌踏舞稱祝,大會群賢醉八仙。
其二
對話吟詩引醉長,百年歲月笑人忙。
兩間老屋詩三卷,萬里長空雁兩行。
風云滿天春夢覺,月明大地桂花香。
前途美景真如畫,五彩云霞罩草堂。
一時間滿座騰起歡聲笑語,賓客們為百歲壽星的才思深表嘆服(此兩首詩發表在2002年12月山東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孫墨佛詩選》內)。
餐廳徐經理在一張大八仙桌上鋪好了氈子,一張四尺整紙平展在桌面上,啟功先生站在桌邊略一沉吟提筆就寫,一首次祝大告先生韻,賀墨老先生百歲華誕的七言詩,令觀者拍案叫絕。啟功先生眼睛笑成了一條縫附天牧公耳邊悄悄地說:“今兒就是要讓老爺子高興!”此作已作為孫氏家族藏品,于1987年隆重地捐贈給山東人民,永久收藏在大明湖畔孫墨佛、孫天牧書畫紀念館內。
1990年春,天牧公將自己近期的畫作委托時任業務處處長傅春然在方便的時候,請時任文史館副館長啟功先生題跋。傅春然親自帶著作品直奔北師大紅六樓拜見啟功先生,說明來意后,啟功他滿口答應。他說:“請把作品放下我抽空就題。”啟功先生打開畫兒后一幅幅細看,因他早已熟知陳少梅大弟子孫天牧公的繪畫技藝了得,但沒料到他眼前的這批作品竟出奇地好。啟功先生把這批作品帶到釣魚臺國賓館,很快就題跋完畢。不久他通知傅春然前去取畫。在駐地他與傅春然念叨題寫的詩句,在場的同志無不為之震撼,念到詼諧處大家都捧腹大笑。天牧公在《鳥倦飛而知還》這幅作品里用墨很淡,畫面刪繁就簡,虛實相生。近景的雜樹及歸林的宿鳥令整個畫面韻律流動,生意盎然。啟功先生在此作品中口占一絕《如夢令》,“畫里千巖萬壑,木葉經霜微脫,承命待題時,拈筆又無著落,空闊空闊,早被群鴉占卻。”啟功先生對傅春然說:“孫先生的作品高古出塵,妙在空白處留以意,無墨處求以畫,此非大家不可為也。孫先生得益于追隨云彰(少梅)先生十年之功矣!”

1991年9月,為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和擴大中央文史館的影響,經國務院批準,在香港舉辦“中央文史館館員書畫展”,天牧公這批與啟功先生合作的繪畫精品參展。在展覽中這些作品獲得了極大的贊譽并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其中一件《霜葉紅于二月花》被一位收藏家高價收藏。中央文史館的名宿耆老以博大的胸懷,深厚的學養,透過中央文史館1991年香港書畫展為國家為民族作出了意義深遠的特殊貢獻。
2003年4月天牧公的畫集出版了。讀者發現,畫集序言的作者是和孫墨佛、孫天牧父子有著深厚友情的啟功先生親筆撰寫。啟功先生當時身患多病,目力已大受影響,基本上謝絕前來求字畫的人,然而為天牧公作序他覺得是件義不容辭的事情。這其間還有一段故事,天牧公考慮到時任館長的啟功先生年老體弱不忍麻煩他,所以拜托剛剛從業務司司長崗位上退休的傅春然代擬稿。稿擬好后,由文史處王俊山處長呈啟功館長審定。啟功先生帶著病看完了擬稿,因不符合自己的心愿,決定自己親筆撰寫。他連夜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啟功先生很少為人作序,而他為天牧公作序,已成絕筆之作。當天牧公看到序言稿中,有多處涂改和修飾,心中大為感慨。他知道老朋友的身體已經病到了相當的程度了。《孫天牧畫集》在定稿之前,榮寶齋出版社副總編張建國專門請示孫天牧先生,是否將啟功先生寫的序換成規范宋體出版,天牧公鄭重表示:“此序不作一字更動,原樣刊出,以慰老友。”
2004年底啟功先生開始住院,得到這個消息后天牧公坐臥不安,多次打發家人和文史館聯系要去醫院探望。啟功先生傳過話來:“我很快就要出院了,家里見面吧。”私下里卻對文史司劉松林司長說:“我哪能讓孫先生來看我呢,他比我大,那不成了哥哥看弟弟?咱可不能壞了這個規矩。”直到后來倆人通了電話,啟功先生見仍勸阻不住天牧公看望他的決心,嗔怪著說:“您是不是怕我出不了院啦?哈哈!”天牧公一時語塞。
2005年6月30日噩耗傳來,啟功先生駕鶴西去。此訊孫先生是從新聞聯播中得知的,家人知道這件大事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了的,子女們只能是輪番在老人身邊守護,寬慰勸解。那幾天天牧公久久端坐書桌前,手里也放下了每天必看的書報和畫筆,眼淚不停地流淌。文史館的領導不斷地打電話來詢問老人的身體情況,再三囑咐家人要當心天牧公的情緒變化。天牧公令家人召來了學生趙天祺,口述挽啟功先生內容,請他幫助潤色。隨后目不轉睛地看著長子樹仁榜書挽啟功先生聯。
臨風懷遠悵望千秋舉一代名流誰屬?華夏如今失健筆
灑淚祭公悲傷五內稱人間寵辱自識!先生去后少知音
書畢紙干,立即著次子樹德將挽啟功聯送至中央文史館,參加啟功先生追思會,同時帶去給館領導的口信:“孫天牧一定要在啟功先生追悼會那天前去送別。”劉松林司長代表館領導親自到家里勸說老人,轉達時值盛夏,年事已高,老人不便去追悼會現場的意思,當看到天牧公悲痛的神情時,他發現任何勸阻的話已顯得多余。最后文史館領導決定,一切尊重天牧公的意愿,做好醫療保障的工作,責成文史處王俊山處長全程陪同。
追悼會上天牧公著粗布白上衣,稀疏的白發和幾天未刮的胡須更顯得蒼老和悲戚。他坐在那里落淚不止,袁行霈館長疾步走到天牧公面前,深深地彎下腰向老人致敬。望著天牧公不停的淚水,袁館長心痛地坐在他的旁邊寸步不離,用雙手抓著天牧公的手不停地摩挲。參加追悼會的人們紛紛來到天牧公面前向這位重情守義的世紀老人表示慰問。王俊山處長隨侍在天牧公的左右和家人一起攙扶著他步履蹣跚地走到躺在鮮花叢中的啟老跟前,鞠躬致禮泣不成聲。章景懷搶前扶拄掩面痛哭的天牧公,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當天新聞聯播播出了一位95歲老人送別94老人的經典畫面。這個經典的畫面,長久地留在了人們的記憶中。
在隨后的日子里,人們再談起啟功先生時,天牧公不再流淚了,像踐約了朋友的承諾,他釋然了。《奧運賦》的作者、山東作家張金鈴先生在看望天牧公時,談起了人們對啟功先生的敬仰。天牧公說:“啟功先生活在人們心里,他的才思散在清風月影里。什么叫不朽?這才是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