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大棋盤
蔣介石的“韜光養晦”和“以夷制夷”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關東軍以瘋狂的軍事冒險,侵占了中國東北全境。這一事件引發了東亞戰略格局的巨大動蕩,因此也牽動了利益各方的密切關注和不同程度的反應。戰略大棋盤上參與博弈的各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
日本人對中國東北的戰略價值有著充分的評估。且不論這片廣袤土地本身具有的豐富農業以及工礦資源,單純從戰略上看,東北就是制霸東亞大陸最重要的戰略據點之一,是日本實施大陸擴張最理想的基地。

為了能夠長久統治這一地區,日本人費盡了心機。日本學者山根幸夫后來承認:當時東北3000萬人口中,漢人占90%,而滿人則不足100萬。[1]偽滿控制地區的蒙古人也不足100萬。除了關東軍的刺刀和一伙滿清遺老遺少外,“滿洲國”并沒有實質的民眾基礎。
為改變這一地區的民族構成,日本人一方面大力實施奴化教育,企圖徹底摧毀東北漢人的民族意識;一方面則從日本本土和朝鮮,向中國東北大量移民。截至日本戰敗前夕,中國東北境內的日本移民(不含軍人和軍人家屬)約166萬人;另外根據中國學者沈志華的估計,朝鮮移民數量更達到了200萬人。[2]按照日本人的計劃,中國東北最終將被徹底“日化”。
基于向東北大量移民的長遠前景,時間拖得越久,對日本越有利。日軍中“理性派”軍官,包括岡村寧次和石原莞爾,提出了所謂“滿洲第一主義”,主張把主要精力放在鞏固對東北的統治上,而不應急于對中國其他地區發動侵略。[3]
但這所謂“滿洲第一主義”,卻存在著來自三方面的挑戰:中國、蘇聯,以及日本陸軍本身的激進派軍官。
由于丟失了東北,國民黨政府受到了巨大的國內輿論壓力。大量知識青年,以及和國民黨政府對立的進步人士(以魯迅為首)紛紛站出來,指責國民黨政府的軟弱無能。
而依附于國民黨政府的“秀才”們,則擺出一副“理性”的姿態,嘲笑反對者的“極端”和“偏激”。
但在實質上,依附國民黨政府的“秀才”們,在怯弱方面,也同樣“極端”和“偏激”,而且多數是些政治和外交的門外漢。他們的代表人物——胡適,甚至建議政府承認偽滿洲國,以換取暫時的茍安。[4]不得不承認,胡適的主張,是最符合日本長遠戰略的。
值得慶幸的是,國民黨政府的職業外交官,總算比胡適要理智得多,拒絕了他的荒唐建議。但在具體對日戰略,尤其是東北戰略上,國民黨政府依然極度迷茫。
蔣介石最初指望所謂“公正國際社會”的干預。他在1931年9月23日日記中,甚至將“我國內統一之轉機”寄托于斯。[5]結果,西方主宰的國際聯盟派出了一個調查團,做出了雖然不受日本人歡迎,但對中國好處也不大的報告和決議,而且也不打算去實施,然后就草草收場。海外學者黃仁宇對此悲嘆道:“中國人懷著無數次之希望,每次又眼見希望在國際政治之現實場合中幻滅”。[6]
此后,蔣介石自認為找到了很好的解決方案。他認定,需要首先解決國內大大小小的政敵,同時訓練出一支可以與日本抗衡的軍隊。另一方面,蔣對于以外交手段解決中日問題,“不戰而屈人之兵”也依然保有希望。綜合起來說,他想“韜光養晦”。

但蔣介石對于如何遏制日本侵略的擴大,卻缺乏實質性舉措。值得注意的是,國民黨政府外交部部長王世杰私下闡述為什么不能承認偽滿時,舉出的理由卻是荒唐的:即使承認了偽滿,日本也不會放棄侵略!從這一點看,國民黨政府對于日本長期占據東北的災難性影響,也未必有清醒的認識。
日本占領中國東北后,蘇聯遠東,以及蘇聯庇護下的外蒙也遭到直接威脅。斯大林理所當然地認為,日本人將在東北建立一個巨大的反蘇基地。西方世界的冷漠態度也被斯大林理解為對日本侵略蘇聯的縱容。
盡管如此,蘇聯人在公開場合依然擺出了“不干涉”的姿態,甚至在后來將中東路出售給偽滿。日本防衛廳戰史研究室保存的日軍情報資料,將斯大林這一政策歸結于蘇聯正致力于國內的五年計劃,同時遠東兵力不足,還無法向日軍開戰。
中國東北的輕易得手、國民黨政府的不抵抗,西方的不介入、蘇聯的不干涉,極大刺激了日本陸海軍的激進派軍官。所謂的“滿洲第一主義”,早已不能滿足他們的野心。從上海“一二八”事變到侵入熱河和長城,日本人的侵略步伐逐步加快;日本國內政治也日益混亂,軍隊變成了脫韁的野馬。
日本的侵略加劇,卻促成了中蘇之間的靠攏。面對共同的敵人,中東路事件后跌落到谷底的中蘇關系迅速恢復。1932年10月5日,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決定,與蘇聯無條件復交,并于12月12日在日內瓦與蘇聯發表了復交換文。當時負責復交手續的顏惠慶,后來在臺灣發表的回憶中寫道:“此項新聞露表后,不免震驚世界,咸認為來得突然。唯此一行動,對我國精神上增加不少力量”。[7]1933年3~4月,中蘇互派了大使。
1935年秋,自認為已經在國內戰爭中獲勝的蔣介石,加快了“聯蘇步伐”。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孔祥熙向蘇聯人試探可否對華提供軍事援助。[8]隨后蔣介石本人也直接向蘇聯外交官暗示,希望簽訂秘密的中蘇軍事協定。
盡管在1935年秋季,中蘇開始關于實質性合作的試探,但蔣介石還不打算和蘇聯建立反日同盟,而是寄希望于蘇聯和日本發生沖突,蔣則保持中立,以坐收漁利。這一點從蔣1936年3月3日的日記中可以得到證實,他想“以夷制夷”。
但蔣介石在計劃“韜光養晦”和“以夷制夷”戰略時,卻并沒有注意到蘇聯人的“實力”戰略。
蘇聯的“實力政策”
如前所述,斯大林最初對日本侵占東北,表現出“不干涉”的姿態。但這并不意味著蘇聯人會坐視日本的威脅。
首先,蘇聯人一直秘密地援助中國東北地區的抗日武裝。早在1931年11月~1932年初,日方就宣稱:在東北北部,被打死的抗日武裝人員中,多次發現蘇聯人的尸體。同一時期,抗日武裝還得到蘇方從手槍到裝甲車的大量武器援助。這些情況得到了美國駐哈爾濱領事館的情報證實。
在中日全面戰爭爆發前后,蘇聯繼續給予東北抗日武裝大量援助。如1934年,蘇聯人就提供給東寧縣國境附近的吳義成部大量武器,包括長槍1200支,子彈3萬5千發;機槍20挺,子彈70萬發;迫擊炮5門、炮彈2000發。[8]
另一方面,蘇聯人在邊境地區,也不斷保持著和日本人的沖突。1932~1934年,雙方在中辦邊境糾紛就有152起。這些沖突的起因和目的未必一致,但從根本上來說,都可以視為蘇日在試探彼此的實力和決心。恰如動物在互相撕咬之前,總要相向打轉,琢磨一下對手的體形大小。
1935年,雙方沖突加劇。年初,在中蒙邊境地區,海拉爾西南,貝爾湖北岸的哈爾哈廟,日軍與外蒙軍發生沖突。6月,關東軍測量人員又在附近地區遭到外蒙士兵的逮捕。邊境出現多處爭議。偽滿在關東軍支持下,與外蒙開始邊境談判。雙方爭得不可開交,結果在8月即告休會。
在中蘇東部邊境,日蘇兩軍發生了直接戰斗。當年6月3日,日軍一支11人的分隊,在楊木林子地區,與6名蘇軍交火。這是蘇日兩軍首次邊境戰斗。
此后,流血事件接連不斷,規模也逐步升級。尤其是在中蒙邊境地區。1936年3月29日~4月1日,日軍出動大部隊(1個步兵中隊、1個機槍中隊、1個坦克中隊),與外蒙軍(300名騎兵、12輛裝甲車、3門炮)展開激戰,雙方都出動了飛機。此前的3月12日,為了給外蒙撐腰,蘇聯與之簽訂了互助條約,規定了蘇聯向外蒙派兵的“義務”。

蘇聯人在邊境上的強硬態度,取決于有龐大軍事力量為后盾。早在1931年11月,日本人就發現在綏芬河和滿洲里一線當面,龐大的蘇軍部隊正源源而來。從1932年夏季開始,蘇聯工兵又在邊境地區構筑起密密麻麻的明碉暗堡。1933年,在距離邊境線只有70千米的蘇聯機場,出現了TB-3型四發遠程轟炸機。
以情報收集見長的日本人,認真記錄著國境線那一邊每次可以偵察到的實力增強。按照他們的估計,蘇軍1935年年末在遠東有14個步兵師、3個騎兵師、950架飛機、800~900輛坦克、24萬兵員。截至1936年末,遠東地區蘇軍進一步增加為16~20個步兵師、4個騎兵師、1200架飛機、1200輛坦克![10]
相比之下,關東軍的實力卻極度薄弱。1934年,關東軍只有3個師團、1個獨立混成旅團、1個騎兵集團(2個騎兵旅團)、3個獨立守備隊,總兵力不到5萬人。1935年底,日本部署在中國東北和朝鮮的重型裝備只有220架作戰飛機、150輛坦克。雖然關東軍還可以得到所謂“在鄉軍人”,以及不太可靠的偽滿和偽蒙軍支援,但依然無法改變絕對劣勢的態勢。
1937年7月,關東軍也只有4個師團、2個獨立混成旅團、5個獨立守備隊、1個騎兵集團、1個騎兵旅團、關東軍飛行集團。由于關東軍師團在日本國內都留有守備隊,每個只有10583人,比日本國內師團少1275人。[11]
僅僅從上述實力對比看,無論蔣介石的“以夷制夷”戰略制定得多么巧妙,無論關東軍制定了多少對蘇作戰的計劃,即使最狂妄的關東軍將領也不敢立刻和蘇聯攤牌。而實力薄弱、同時秉承“韜光養晦”戰略、步步后退的國民黨政府,無疑更容易引起日本人的“興趣”。在變化莫測的外交棋盤上,實力和決心總是比“手腕”更管用。
抗戰爆發與蘇聯援華
蔣介石的“韜光養晦”和“以夷制夷”,既無法阻止日本人不斷擴大的侵略,也不能使蘇日立刻開戰,換來的是來自國內的強烈不滿情緒。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變爆發,張學良扣押了蔣介石。
此后中蘇之間的關系急速上升。從1937年3月開始,雙方圍繞針對日本的合作條約展開秘密磋商。由于彼此依然存在的不信任,談判拖了很長時間。
但歷史留給蔣介石的時間已經不多了。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陸軍大規模侵入華北。蔣介石不得不下決心和日本人進行一次全面的長期戰爭!戰火在中國迅速蔓延開來!
隨著中日全面戰爭的開始,中蘇談判才算理清了頭緒。1937年8月21日,雙方在南京正式簽署《中蘇互不侵犯條約》。蘇聯雖然拒絕了蔣介石要求其迅速對日開戰的要求,卻也很清楚問題的實質:中國一旦敗亡于日本,將對蘇聯構成莫大威脅,援華勢在必行。
為此,蘇聯開始向國民黨政府提供武器援助。蘇援物資包括近千架飛機、近1200門火炮、大量的槍械、彈藥和油料。依靠82輛蘇制T-26型坦克以及大量車輛,還組建了中國第一個機械化部隊——200師。國民黨政府高官孫科后來在1944年評價道:“外援方面,自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以后,直至一九四一年六月蘇德戰爭以前,整整四年間,我們作戰所需的物資,大部分獨賴蘇聯的援助”。
1937年至1939年2月中旬,蘇方還向中國派遣了3665名軍事人員(空軍人員712人),截至1942年則達到5000人。其中戰死186人,失蹤9人。[12]他們基本都是在空戰中傷亡的。
在蘇聯派往中國的軍事顧問中,包括朱可夫和崔可夫等未來蘇德戰爭的名將。對于蘇聯軍事顧問起到的作用,向來說法不一。只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比后來的美國顧問要識趣得多,知道什么時候應該閉上嘴巴。
日本人顯然以另一種心態來看待中蘇之間的新關系。秉承“敵人的朋友也是敵人”的思路,本來就是多年冤家對頭的日蘇兩國,即將爆發新一輪的沖突。(未完待續)
數據出處
1、《中國研究》1998年11號《偽滿建國大學和“五族協和”》
2、沈志華、李丹惠個人網站
3、《岡村寧次回憶錄》第69頁、第86頁、第437頁
4、《胡適全集》第24卷第233頁
5、《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第123頁
6、《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第124頁
7、《合作與沖突——1931~1945年的中蘇關系》14-15頁;顏惠慶的回憶,轉引自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顏惠慶自傳》
8、《蘇聯外交文件》第18卷,第662頁
9、《東北抗日義勇軍》第317~319頁。原始依據包括:日本外務省外交資料館《滿洲事變嫩江事變》;《間島及滿鮮接壤地方治安狀況報告雜篆》;日本防衛廳研修所圖書館《滿洲事變情報》第三卷(舊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編);《滿洲日報》1932年5月10日;《東北地區革命歷史文件匯編》
10、《關東軍和蘇聯遠東軍》第49頁、第60頁
11、《侵華日軍序列沿革》25-27頁,《關東軍和蘇聯遠東軍》第49頁。
12、《蘇聯在二十世紀的傷亡和戰斗損失》第47頁;《合作與沖突——1931~1945年的中蘇關系》第132頁、1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