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個大院子里,原來這個院子只住著鐵路局第一任局長,所以又叫“局長大院”。院子里坐北朝南四間房,加上兩間坐東朝西相同的房,都是紅磚灰瓦房。后來,局長高姿態騰出四間,其中坐南西側的兩間我家住,說是為方便我父親辦公。另外坐東的房間讓從北京下放蘭州的右派馬叔一家住。
文革中后期,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就有幾個膽子大的把房子蓋到了局長大院。據父母講,我是五個月時從蘭州東搬家來到這里的。因此,記憶中,大院就分里院外院。里院自然指的是我家,局長家,馬叔一家,外院共有呂王劉杜馬黑等六家人。
局長是多子之人,家中生有九個孩子,當時在蘭州的只有最后三個,五姐下鄉,多不在。最后兩個都是男孩,最小的也和我大姐一樣大,我和他們自然不能玩到一起。馬叔家的孩子有兒女各一,女兒留在北京,兒子遠走新疆,所以常住的是馬叔夫妻和馬叔的母親,我叫馬奶奶。
那時,文革還沒有結束,父親抗美援朝轉業到鐵路局,主管干部人事工作將近三十年,秉性正直內心善良的他要費盡腦汁應付各個幫派,整天殫精竭慮,壓力可想而知。母親在幼兒園工作,負責全托班孩子的看管,也經常不在家。我的哥哥姐姐那時玩心很重,短時帶我都嫌我累贅,所以,經常是父親出差外調時就直接把我從教室領走隨他一同出差。
有的時候,父母也會把我托付給馬奶奶。那是我最高興的。
有著旗人血統的馬奶奶,骨子里還存有貴族意識。要讓她老人家看我,規矩可多了:吃飯不能吧唧嘴、睡覺一定脫外套、耳朵癢不可用手抓,一定要用她老人家的銀耳勺慢慢掏、最關鍵的是不能出里院大門和外院的小孩子玩等等。
這個時候我還是挺配合她老人家的,但是,我會提出各種條件,比如:做北京鹵面炸醬面啊,包餃子或者煎西葫蘆餅給我吃。一般我的要求都會滿足。等肚子享受過后,我才會以商量的口氣與她提:能不能出外院玩?她會很正經告訴我說:“外院的孩子又臟又沒有家教,我和你玩多好”。這點,也能看出老太太特有的階級意識。沒有選擇的我只能答應。
于是,一個方正的大院里,里院門是緊閉的,一個頭發梳理的一絲不亂的老太太,坐在方正的坐椅上,椅子腿上系著橡皮筋的一端,另一端系在我家門前的梨樹上。在端坐的老人吟唱的老舊的兒歌聲中,一個精瘦的小女孩在快樂地跳躍。
累了渴了,我會求馬奶奶講故事。她的故事中沒有英雄沒有童話沒有那個年代小孩子都知道的草原小姐妹。有的也許是她的奶奶留下的鬼怪神奇,還有,他們旗人大宅院的恩怨。記憶里存下來的不多,不過,皇帝選妃子,旗人家女孩子用鍋灰抹臉以躲進宮的情節最早是從她那獲知的。
天氣漸涼之時,小朋友開始丟沙包,踢毽子。這種游戲絕對不會象跳皮筋那么簡單,有人一同玩才會過癮。但是,馬奶奶還是固執地不讓我外出,孤寂的我顯出百無聊賴的狀態。
一天,馬奶奶問我,“踢過菊花毽嗎?”我登時回應:“沒啊。”老太太從院子中父親春天隨意種下,這時已經怒放的菊花叢中摘了一朵嫩黃的菊花,遞給我說“你試試”。
初踢,感覺菊花是溫軟的,輕巧的。它不象一般用鐵圈做的毽子會把腳砸痛。里五下,外五下,杠五下……之后,菊花就開始飄起來,它在空中上下翻飛,花瓣也隨之輕盈地落下:一瓣二瓣三瓣……,最后的大跳:一二三四五……,一組動作連貫地跳完,菊花基本完全散了。我的身邊滿是飄落的菊花花瓣。橫七豎八地圍著我。我問馬奶奶,“菊花痛嗎?它會哭嗎?”。馬奶奶笑了“不會,你不把它當毽子踢,它也只能開敗了拉到。你沒有看見,菊花在空中也在唱歌嗎?”
經她解釋,我放心了,于是,一朵黃的,一朵紫的,一朵白的,菊花朵朵與我一同快樂地跳躍,片片花瓣鋪滿了地,遮住了天,快樂的菊花應著快樂的兒歌帶給了我快樂的童年記憶。
生于九月的我,讀書后才知秋天開的花就是菊花。而尤以九月的菊花開的最放肆最張揚。一年中,迎春過后,牡丹玫瑰等盡占好時光,秋風蕭瑟之時,唯有菊花怒放。需要的少,回饋的多,生命將去碾為泥化為土,來年秋季又是菊花遍野,花香不滅。有了這種生命關連,我更愛菊花。每次看到菊花時,自然想到童年的菊花毽子,和那個有著傲骨的旗人馬奶奶。
馬奶奶76年春節中故去,享年86歲。那年母親帶我們回陜北老家過年。臨行時,我和她告別。這個時候的馬奶奶已經絕食數日。因為年老生病,她不能自理大小便,所以,每天只以兩杯白酒延命,為的是不給兒女添累。老太太握著我的手說:你回來再看不到我了,給我梳梳頭吧。我哭著不叫她再說,并拿起跟隨她幾乎一輩子的密齒木梳幫她梳頭……
從陜北返蘭已經是十五過后,火車上就聽聞奶奶走的消息。我長時間站在兩節車廂連接處,面對車窗,任由淚水蒙眼,思緒萬千:那個夕陽下端坐的,頭發一絲不亂的老太太,那個哼著老調的兒歌,剝大蒜都不彎腰的老太太,那個躲過了選妃卻沒有躲過文革客死西北的老太太就這樣走了?
馬奶奶走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可以忘卻的東西太多了,但是,每次秋天的菊花開放之時,馬奶奶就會光顧我的記憶。
最早的記憶
說不清楚是幾歲。應該是白天,但是好像光線很黯淡。我躺在一個沒有什么擺設的大房子里,睜著眼睛懵懂地盯著白色的屋頂。
一個女人在我即將因為饑餓哭泣的時候推開了房門。她熟練地將我抱起來。一只腳搭在爐臺邊的土臺上,解開衣服,給我喂奶。她是我的媽媽。
爐臺是那種自己用泥巴磚頭堆砌的,老土的樣子,但是好像在這個房子里除了我躺的床以外,它算是挺大的物件。搞不清是夏天還是冬天爐子封起的原故,我沒有感到它的溫暖。媽媽一直就是一條腿抬著,另一條腿點地,兩只手抱著喂我。我的身體則舒服地躺在她抬起的腿上。
期間她應該是換過腿的,這個我印象不深。但是,這次吃奶的時間好像很長很長。長到我有功夫在媽媽的懷抱中再次觀察了這個家:房子大而且空曠,兩張床,兩個并排放置的淺黃色的木箱。(后來知道它們是爸爸出差從外地運回來的。箱子刷的是清漆,具體的顏色不是淺黃色,應該是原木色)。
斜越過媽媽的肩頭,我的目光很久都停在窗戶上,窗框是深綠色的,窗簾只是掛到窗戶中間以下的位置,也就是半截窗簾。簾子顏色也是綠色,是那種厚而且遮光很好的棉布料。但是沒有窗框顏色重。
于是,透過它上面可以看到天了。淺淺的灰色的天,沒有白云也沒有藍色的天,就是半個窗戶那樣大的天,吃奶的我一定很向往的那個天,每次回憶,這個場景能在眼前來回晃很久……
不知是幾歲給媽媽說這個事情,媽媽沒有任何言語,也沒有哼唱什么搖籃曲。她在我最早的記憶中是嚴肅不多言的。這個導致我對她的印象很淺。而對這個灰色的不大的低垂的天印象太深,所以,逐漸長大的我仍然會不斷把這個記憶從大腦中提出來,每次的回憶都不會有偏差。
有時候我想,對天的最早的記憶這樣灰暗,決定了我一生都在憂患中渡過。當然,也是我在順境和逆境,都能有一份平靜的心態去面對。
爸爸和收音機
小時候,家中不多的電器中,收音機是地位最高,使用最多的物件。
收音機是爸爸的什么朋友組裝的。外殼是木頭漆了清漆的四方形的匣子,正面用帶網格的類似絲綢的布繃起來,左右各有一個可以旋轉的按鈕,右邊是開關,左邊能搜索電臺。雖然能搜索,也不過只有中央臺和甘肅臺能聽得最清楚。其他臺無外乎是臨近省份的電臺,象青海內蒙古西藏等臺。聲音時斷時有不說,還是藏語或者內蒙古語言,烏哩哇啦地聽不明白。
所以,我們經常聽的就是中央電臺和甘肅省電臺。
一般情況下,放學回家都急著寫作業,作業一旦完成,把文具塞到書包里,就和鄰居小朋友跑到街上去玩。肚子餓了,天將黑時,大家作鳥獸散,各自回窩。
遠遠的聞著每家廚房的炒菜味道小跑著回來的我,只要能聽到我家收音機中新聞聯播的朗朗聲音,一定會加快步伐。那是許多次重復但溫馨的景象。媽媽忙著做飯,爸爸在聽新聞的同時澆著家里的果樹或者玉米向日葵。爸爸抽煙很兇,香煙被他斜叼著還能從嘴中冒出白白的霧氣,有時煙抽完了,活還沒了或是媽媽飯還沒做好,他還會拖著水管,喊著我“小四,給我支煙”,給他點煙后,我也會跟在他屁股后面搞的手腳沾了泥巴。之后,會被他拉到沒有水的地方用水管沖掉。
最后是一家人圍坐在圓桌邊吃飯。
這個過程中,收音機一直是開的,而且聲音很大,先是音樂后是新聞聯播,等晚飯結束,大家要讀書看報學習之時,它才會小憩。
沒有電視的日子對現在的孩子來說不能想象。其實,我們那時絲毫不會因此覺得生活枯燥無味。子夜將至,大家都躺在床上,誰都不會馬上睡覺,因為,這個時候收音機里的節目會是最吸引我們的。印象中:電影錄音剪輯,相聲聯播,小說劇場,電影音樂都安排在該時段。而每每遇到可笑的情節,尤以爸爸的笑聲最是大聲,最是暢快。在電波和他的爽朗笑聲中,我們睡意漸濃,昏昏入夢……
有時,爸爸會出差外調。時間短不覺得。稍長的話,就感到家里空蕩蕩的。就是打開收音機,感到聲音也是干干的,沒有生氣。慢慢地,自己明白了一點:那是因為爸爸不在的原因。
成年以后,對童年生活的回憶里,家里的收音機發出的那種高昂的音調總是揮之不去地回響著,伴隨這個聲音,爸爸穿著發白的藍卡其布外套,嘴叼香煙澆水忙碌的形象也會出現。因為只要爸爸進家就會打開收音機,因為只要有收音機和爸爸的相應成趣的聲響我們才能有一個個踏實甜美的睡夢。
欄目責編:閻安 李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