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陜西作家

楊爭光是一棵樹

秋日的夜晚，楊爭光坐著出租車正行駛在回家的路上。

車窗外細雨蒙蒙，車上的刮雨器有規律地左一下右一下來回擺動著，就像施睡眠術時在眼前不停地晃動的鏈表。已經一身倦意的楊爭光閉上了雙眼，不敢再去看那擺動中的刮雨器。

此時，已拐入了小巷子里，車速仍然很快，車輪發出了“嘩嘩”的壓過水的聲音。楊爭光心存慶幸，自己不是行走在這積滿雨水的路上，想到馬上可以舒展四肢躺在舒服的床上，閉目養神的楊爭光頓時生出幾分幸福的感覺。突然，出租車一個急剎車，將“幸福”著的楊爭光顛了一個趔趄。睜眼望去，一輛幽靈般通體發黑的轎車擋住了去路，它不偏不倚地就停在了路中央。透過漓漓的雨線，可以隱約看見，對面黑車里坐著一個肥頭肥腦的男人。出租車司機示意那位黑車上的“肉頭”讓讓路，但是沒有反應。

被耽誤了瞌睡，又被打斷了幸福感的楊爭光此時忍無可忍了，他憤怒地推開車門，不顧腳下的一地雨水，幾步沖到黑車跟前，拉開車門，雙手將“肉頭”拖出車來，還未待那“肉頭”靈醒，楊爭光對著那“肉頭”的鼻子就是重重的一拳，頓時，那“肉頭”的鼻孔里就流出了兩股紅色的粘液，臉色也失了彩，渾身松軟像一座肉山一樣向下塌去。楊爭光不屑地看著這座肉山，甩甩因用力過猛有些酸痛的手臂，吼了一嗓子秦腔唱段，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不遠處的家中。

認識爭光的人肯定對我剛剛敘述的這個場面發出質疑，其實，我也懷疑它的真實性。

真實的情況是，那位“肉頭”無論如何也不讓路，楊爭光只得下了出租車，頂著雨，踩著一地的雨水和泥濘，走向不遠處的家中。只是，在這短短的一段路上，那位“肉頭”被楊爭光在想象中打倒了無數次。

在聽到爭光講述這件事之前，我曾經問過爭光，我說，在你的小說中，充滿了匪氣和血腥氣，不知與你的性格有沒有關系？我進一步不客氣地問他，你是不是一個喜歡暴力的人呢？

爭光回答，這個問題他沒有認真考究過，他說，其實他常常是怯懦的，看不得打架和流血的。有人欺侮他，他只能在想象中把對方打倒，這是他長久的一種戰法。他又說，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找到他的頭上，他就顯得麻木。麻木在形式上比膽大更顯得有力。他告訴我，這不是他的戰術，而是一種不自覺的戰斗表現。接著，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這些與我的小說有關系嗎？可能是有的。麻木中突然爆發，就是我小說里人物的表現。”

說這番話時，是一個寧靜的、太陽暖暖的冬日下午，已過了不惑之年的爭光，一副“經歷了風雨”，也“見過了彩虹”之后，才有的坦然與成熟，此時的他卻淡忘了另一個場面。

那是在十幾年前，他與幾個好友一起，在餐館招待外地來西安的一位文學同道。正在談興正濃、酒興也正酣時，鄰座的客人為一把椅子挑起了事端，用臟話粗話侮辱他們。都是二十郎當的年齡，火氣都比酒氣旺，哪里肯受這種氣？楊爭光的朋友們，與鄰座的人便展開了一場對攻戰。霎時間，杯盤“乒乓”落地，椅子腿“嗖嗖”作響地飛舞，混亂的難辨“敵友”。這場面，很像爭光幾年之后創作的小說、電影中某些驚險情節。而這時的爭光，也確如他所分析的那樣：“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找到我的頭上，我就顯得麻木。”不知所措的、愣怔的、麻木的爭光這時看到，他的極要好的朋友頭上流出了血。鮮血順著他的朋友面頰漓漓地流淌著，這鮮紅的顏色刺激了爭光的視神經，進而刺激了他那處于麻木狀態的腦神經，“麻木中突然爆發”。只聽爭光大吼一聲：“你們竟敢打我的朋友！”他順手抄起一件物件（不知是酒瓶還是酒杯），向那個將他朋友打傷的人頭上狠狠地砸去……

多年之后，當爭光的朋友們回憶起這段往事時，仍然有一種曾經浴血奮戰，共同經受了考驗的豪邁。“該出手時就出手”，關鍵的時刻心中還想著朋友的安危，這是極可貴的好男人的品德。“在想象中無數次地將對手打倒”的爭光，為了朋友，也完全用行動進入了這種創作之后。

又一個下著冷冷小雨的深秋中午，到省作協院子里來的爭光，正好遇見剛剛受點打擊的我。我的神情一定比當時的天氣還要灰暗。看到我這副沮喪的樣子，爭光沒有說撫慰我的話，而是先從門口的面鋪里買來兩碗牛肉塊揪面片。一碗擺在我的面前，一碗放在我對面的辦公桌上。

我真的沒有一點心情去吃這海碗里的面片，坐在我對面的爭光也沒有馬上動筷子，他彎起食指，單指夾著一根香煙，似乎很用心地吸著。他的這副吸煙姿勢很特別，不是一般人那樣用食指和中指夾著。他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來，又吸一口，又慢慢吐出來，眼睛不看我。他也許知道，他若看著我，會把我嬌氣的眼淚看下來。他望著我身后墻上掛著的一個條幅，條幅上有四個字：福至心靈。然后若有所思地說道，在形容人的情感詞匯里，“同情”這個詞是最殘酷的，甚至勝過“憐憫”。因為，“同情”之中蘊含著不平等，只有在不平等的情況下，才可能產生同情心。一個有自尊的人，是不需要這種自高處飄落下來的東西的，因為這看似輕柔的東西，可能一時讓人感到很舒服，但是它卻足以砸得人挺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來。

這番話讓我充分感受了爭光的善良、真誠、智慧和清爽，這番話也讓我那堆滿雜志和稿子、光線灰暗的辦公室頓時明亮了起來。這回，是我感激得想要流淚。我知道，我只有把面前的這碗面片吃掉，才是對爭光這份苦口婆心的最好回報。

我時常不客氣地對爭光開玩笑，說吃他的請從不感到不好意思。就好像他的錢來得容易，如同大風刮來用簸箕收一般。但是，你也別指望爭光能請你吃什么好吃食，這完全不是因為爭光小氣，而是他認為的美味佳肴就是面食。諸如面條、面片、面魚兒等等。當他覺得吃得嘴里噴香、胃里舒坦、心里滋潤時，他就感覺是把世上最好的食物，最佳的美味帶給了你。就像他一旦知道朋友經濟困難，立刻就傾其身上所有幫助朋友一樣，都表現得透透徹徹的真誠、自然、簡單和善良。這肯定沒有絲毫他理解的那種同情心的成分。

爭光有幾個關系極要好的朋友，這些朋友性格各異，但都出類拔萃。在長安大學執教的黃建國教授，就是他最好的一個朋友。黃建國這位仁兄，是那種從三十歲到六十歲，外觀都不會有大變化的人，就連心態也是如此。而且，永遠留著寸頭，臉上永遠掛著微笑，待人永遠的樸實仁厚。但令人納悶的是，在朋友聚會時，只要建國和爭光在一起，建國就顯露出他屬狗的另一種本性。他就要把屬雞的爭光追著咬一咬。當然，這屬雞的也是一只決不示弱的“斗雞”，眼一瞪，脖子一挺，就應戰了。一時間唇來舌去、劍拔弩張。

每每遇見他倆這陣勢，我都會緊張的大氣不敢出。我知道，我勸誰都勸不住。為防止他們舌戰升級，我就坐在他們倆中間，將他們隔開。我想，一旦發生拳腳相加、大打出手的事，讓我先挨幾下，也許他們就能停戰。但是，我的這種擔心純屬多余，完全是我庸人自擾。待“狗”累了，“雞”也乏了，他們自然就會偃旗息鼓，鳴鑼收兵。也搞不清勝敗何方。當然，爭光也有“欺負”建國的時候，或者說，他“戰勝”了建國。有一次，為一首古詩的出處，他們爭論不休，誰都認為自己說得百分之百的正確。但爭光表現得更自信一些，他對建國的說法發出了毋庸置疑的反駁。起初，建國還堅持著自己的觀點，后來，是爭光的自信讓建國感到了壓力和不自信。在建國很不甘心地認輸時，爭光的眼里閃著得意又狡黠的笑。他對我低語道：“其實你黃二哥是對的”。

盡管這樣的唇舌之戰時有發生，但絲毫不影響他們深厚的情義和友誼。爭光不在西安時，爭光的另一個好朋友楊紹武和黃建國會為爭光處理許多事情，而爭光一回到西安，首先要見的人就是紹武和建國。男人間的這種關系，常常讓我這個女性既羨慕又昏頭昏腦地搞不懂。爭光說，朋友會讓你有一種滋養的感覺。他這樣說，我似乎明白了一些。

楊爭光有一篇小說，標題是《老旦是一棵樹》，在寫這篇文章時，我突然覺得相識多年的這位朋友，這位兄長、這位優秀的作家——楊爭光，也像一棵樹。這棵樹深深地根植于土地，吸收了大自然的精華，所以，他有著豐富營養，枝繁葉茂，健康、自信、挺拔，并且給人以信賴感、安全感，這些是樹的本性，也是楊爭光的本性；這樹能開出奇異的花朵，結出極具個性的果實，這是樹的本事，也是楊爭光的本事。

不確定的秦巴子

秦巴子一直以來給我一種不確定的印象。大體上的了解是，秦巴子是一個很有韌性很有個性又很勤奮的作家，他寫詩、寫隨筆、寫小說，做教師、做編輯、做主編。

我的不確定來自他的創作和他的個性。

活躍在文壇上的很多優秀的小說家，最初也是優秀的詩人，比如韓東，比如楊爭光，但他們進入小說創作之后，詩歌創作只是他們言說“當年勇”的談資了。秦巴子不同，秦巴子至今還有這樣的詩句出現在期刊上：云朵翻涌如聒噪之市/沉默就是黑暗/而在這黑暗的威壓下/一只鳥兒的叫聲多么明亮。

最初《延河》編輯發表的秦巴子小說，給我的感覺，他十分注重小說的寫法，比如套中有套的敘述，比如荒誕變形的手法運用等。后來，因為他辦雜志辦得十分出色，成為期刊界的風云人物，我的關注點隨著他辦刊的成就而轉移，我將他視為我的同行，而忽略了他的作家身份。此時，他的小說創作風格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卻沒有注意到。

向秦巴子約稿時，談了我對他小說的看法，說話語速較慢、語調平和的秦巴子對我說，你一定沒有看到我近期的小說，在這些小說中，我是非常關注人本身的。

我的確沒有看到他最近的小說。他這樣說，我便有一種急切閱讀他新作的期待。

一來是我限定了時間，二來此時的秦巴子，已辭去那家在他手中發行量達近百萬冊的刊物主編一職，“早晨從中午開始”，閉門在家寫作。約稿后不久，秦巴子就將小說《底層故事》《出軌》完成了。

《底層故事》是篇非常沉重的小說。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他們是什么？他們貧窮，他們自卑，他們自賤，他們忍受著各種屈辱活著，存在著，可他們得不到起碼的尊重，他們連社會的基石都算不上，他們不過是風中的塵埃。塵埃只有在雨天里化作泥點濺到人們身上，才引起人們厭惡的注意。秦巴子在小說中，對底層的這個龐大的群體，給予了深切的關注和同情，但是，“我”所能做的不過是“掏出身上全部的七百多塊錢，留了二十塊錢車費給自己，其余的全部給了她。”

秦巴子在關注“人”的同時，并沒有忽略小說的技術層面，他將這個底層故事拆分成三個側面，讓讀者從不同的視角，立體地認識了事物的現象和本質。

《出軌》與《底層故事》不同，完全反映了與“底層”迥然的另一個階層的生活，是對時下一部分城市人因權勢、錢勢及閑適造成的現實弊病的展現。但是兩篇有一點卻相似，就是其中的女主人公都存在著情感生活與生理需求的分裂和沖突。這多少使我難以把握，秦巴子對女性是怎樣的立場和態度，才使他產生了如此固定的認識。

通常，秦巴子是一個言語不多的人，有幾次在研討會上，他總是靜靜地聽別人的發言，或任憑一些愛爭奪話語權的人爭相搶奪話筒，他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含笑看著他們。但是他的思想不是沉默的，他的筆也沒有閑置。文壇震驚一時的兩部書《十作家批判書》《十詩人批判書》，他都有參與，并且是其中的主要干將。他的文藝批評文章誠懇、冷峻、尖銳，與他平日的溫和面相判若兩人。他做教師認真嚴謹，但當他不滿足這種重復的勞動時，他就毅然辭職；他做主編鉆研投入，使一本表現平平的生活期刊，在極為激烈的期刊市場競爭中，成為一匹黑馬，發行量令人瞠目的一路飆升，但他卻在這顛峰時刻，又一次選擇了辭職。他有太多來自他自身的對抗因素，他是規范的又是叛逆的，他是自律的又是自由的，他是善戰的又不是好斗的，總之，這許多對抗因素組成了秦巴子不確定的個性。正是這種不確定，使人們對秦巴子的作品總有一種新鮮的期待。

“渭河五女”與吳克敬

1985年冬天，我大學畢業分配到陜西省作家協會《延河》編輯部工作才半年時間，就趕上省作協召開“全省青年作家代表會議”。這是一次空前的盛會，所有活躍在文壇上的陜西青年作家濟濟一堂。除了著名作家路遙、陳忠實、賈平凹到會助陣，還有一批文學新銳，比如以報告文學《市長張鐵民》一炮走紅的和谷；開始嶄露實力、后來享譽文壇的葉廣芩；還有多產貧寒的作家鄒志安等等。

因為我剛做編輯，對陜西文學創作的情況不甚了解，認識的作家也不多。但會上有兩個明星級的人物不能不令我關注：一個是當時在陜西鼓風機廠工作的馮俐。這個女孩子連續在一家名為《丑小鴨》的刊物上發表作品。另一個就是“大器早成”的吳克敬。

上大學時，我曾經訂閱過半年《丑小鴨》雜志，現在卻忘記了這是北京哪個單位主辦的刊物了。網上查詢這家刊物的情況，只得到這樣一條信息：1980年王小波在《丑小鴨》雜志發表小說處女作《地久天長》。不曉得《丑小鴨》何時停刊的，它也許是文學期刊停刊最早的一家。后來，又有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小說》雜志、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昆侖》雜志、廣西的《漓江》以及《湖南文學》等文學期刊相繼從人們視野里消失。這些刊物，應該說都是在很有影響的時候提前選擇退出的，原因可能各不相同，但是，期刊種類的繁多，快餐時代的到來，文化多元的呈現，讀者興趣的轉移以及經濟大潮的沖擊，應該都是它們選擇退出的共同原因吧。

此時，想起和我們一道仍堅守在文學期刊陣地的同行們，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悲壯和敬佩之情。但是，令人迷惑不解的是，我們所做的這種堅持，在今天各種媒體鋪天蓋地之下，是否仍有存在的意義？

但是，似乎可以這樣說，正是當年的《丑小鴨》雜志，造就了一個女作家的成長。后來，馮俐考上中央戲劇學院，留在北京某家文化團體工作，在中央電視臺的春晚上，曾見到過她編劇的小品節目。

現在要提到另一個明星了，他就是在1985年4期《延河》發表頭條小說《井臺》，接著又在1985年3期《當代》發表頭條中篇小說《渭河五女》的作家吳克敬。

那時候文學的氣氛特別濃厚，文學的地位神圣而且至高無上。誰要是在《延河》上發表作品，那是作為一個大事件被關注的；倘若在全國著名的文學大刊物上發表作品，那簡直就是具有轟動效應的重大事件了。參加這次會議的吳克敬不僅制造了“事件”，而且引起了轟動。

那時的吳克敬纖瘦，個子高高的，卻一點不偉岸，穿了一件灰色的中山裝。他總是一副羞澀的表情，謙遜的態度，躲避著人們崇敬的目光。仿佛那目光是投錯了方向誤落在他的身上的，搞得他很不舒服，卻不曉得人們的激動都是因為他惹的“禍”。

《渭河五女》里五個性格迥異的高考落榜女生，在回到家鄉后，經歷了不同的人生選擇：有要為家鄉孩子辦學校，自強不息的殘疾女子；有服從命運安排嫁人的傳統賢惠的女子；有勇于與世俗抗爭退婚的堅強女子；有夢想著成為城里人最終被拐賣的懵懂女子；還有沉湎于虛假的愛情里等待“白馬王子”的癡情女子。

這篇小說發表在二十多年前，但是在今天讀來仍然有撲面而來的清新氣息，吳克敬描寫的這些人物在今天的生活中不是依然比比皆是嗎？優秀的作品保持持久生命力的原因在于，作家不僅在講述一個時代背景下發生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作家將筆觸深入到骨髓里，去展示人物內在的人性光芒。凡有功底的作家從來不會只停留在人物表層簡單地做文章，而輕易放棄最有生命價值的人性探討、做入木三分的刻畫和雕琢的。

《渭河五女》奠定了吳克敬作為小說家在陜西文壇的地位。這之后，1987年6期《延河》編輯的“陜西文學新軍三十三人小說展覽”，吳克敬作為絕對主力出現在陜西文學新軍隊伍中，發表了短篇小說《滑坡》；1988年5期《延河》編輯了“陜西作家農村題材小說專號”。這一期專號，集中展示了陜西幾乎所有優秀作家和他們的作品，由陳忠實、賈平凹、鄒志安、京夫、王蓬等十五人組成強大的陣容，吳克敬便是其中一個最有活力最為年輕的作者。這期《延河》刊發了吳克敬的短篇小說《白土壕》。講述一個因父輩撲朔迷離的經歷，導致兒子追問和追求陷入彷徨與迷惑的故事。作者有意強調畫面亮度和兒子前途的光明，卻越加使所有的人物都沉入灰暗之中。小說氣氛渲染得壓抑沉重。

那年，我作為扶貧工作組成員，結束了在陜北榆林的下鄉工作，所以趕上了參與這期專號的編輯。當時分配我編輯、通稿的小說，是陳忠實的《轱轆子客》。待到校對時，我有意找出吳克敬的小說來讀。因為1985年他制造了文學轟動，所以對他格外關注。這時他在讀西北大學作家班，正處于人生重要的轉折和必須的抉擇關口。就像這篇小說的畫面一樣，也許有很強的光亮指引，但是，卻有更多模糊的不能確定的存在困擾著他。他依舊很瘦削，依舊低調的羞澀，雙眸卻分明閃爍著不屈服、不服軟、與命運抗爭的堅毅。作家班畢業后，他又攻讀文學碩士學位，他有點發狠似的，仿佛要把因生活壓力過早失學的寶貴時光統統補回來。

1991年9月，吳克敬的寶貝女兒出生。滿月時，我去看望他妻子和他女兒。他的妻子陳乃霞，1987年就在《延河》發表小說，是個溫柔賢惠而理性的才女。1986年她在《延河》編輯部短暫學習，和我同在小說組，又同在省作協的辦公院里單身居住。晚上無聊時，兩個涉世不深的傻丫頭，一起天不怕地不怕地吹大牛。陳乃霞要做第一流的作家，而我要做第一流的批評家，并且終身壟斷陳乃霞作品的研究權。在吹牛中我們成為好朋友，雖然我們都沒有實現我們的夢想，但我們的友誼從此地久天長。我只虛長陳乃霞兩天，她便不依不饒地叫我姐姐。但我知道，論政治上的成熟，創作上的才氣，處事上的智慧，陳乃霞遠遠在我之上。事實勝于雄辯，后來陳乃霞走上從政之路，所取得的高度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有了寶貝女兒的吳克敬，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攏嘴。他說，他從此每天都擁有兩個美麗新鮮的太陽在身邊，日夜照耀著他勇往直前。那天，吳克敬為我做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一頓他家鄉的岐山面，這頓面從此害得我吃什么面都覺得沒了滋味。

進入生活常態的吳克敬，是可依賴的丈夫，是慈愛的父親，更是成功的報人。他逐漸發胖，處事依舊低調。我還是在1999年時，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了他擔任了《西安日報》和《西安晚報》的副總編輯。但是，他的小說創作數量卻銳減。這期間有十年的時間，我只讀到他發在《延河》上的《輪轉窯》和《弄瓦》兩篇小說。

懂得作為報人工作的繁忙，何況又是一個不小的負責人，即便吳克敬有心創作，時間恐怕也不允許。然而，2002年之后，吳克敬的散文創作仿佛像一座沉積多年的火山，帶著1985年的創作活力，和十多年成熟的思考力量噴薄而出，再一次制造了文壇的轟動。先后有三家文學期刊《美文》《隨筆》《延河》開專欄刊發吳克敬的散文、隨筆，《讀者》《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和《小小說選刊》等，紛紛轉載他的作品。

2003年8月底，在我即將去北京參加“非典”之后重新開課的“魯迅文學院主編班”的學習之前，吳克敬來到編輯部，拿出他新近寫就的兩篇小說《黑豆地》和《油菜地》。我和執行主編子心都很高興，因為這是兩篇值得期待十年的小說。兩篇小說被子心另加了標題——《土地》，刊發在2003年11期《延河》上。

和吳克敬過去的小說相同，這兩篇小說仍然表現新舊兩種觀念勢力的對抗。但是，鋒芒尖銳的同時，刀鋒開始隱匿，“敘述”于有形與無形之中行走著。生活的坎坷和歷練，使吳克敬懂得了如何藏而不露，也能深入人性的根部，發現并剔除頑劣病灶，就像現代醫療器械所用的伽瑪刀，無須開刀手術就可能完成生命的逆轉。

還有一點和過去的小說相同，吳克敬其實始終是以塑造女性形象來完成小說主旨的。他筆下的女性，大多命運悲慘，遭遇生活的打擊和摧殘。失去丈夫的寡婦，被遺棄的女子，婚姻不幸的妻子。但這些女性盡管生活是缺失的，冷酷的，卻無一例外地，精神世界是飽滿的，健康的，她們善良、堅強、自尊，為愛忍辱負重。有這些凄美而靈動的女性活躍在吳克敬的小說里，便使他的小說與陜西很多作家相比，在描寫女性時有著超乎尋常勝人一籌之處。吳克敬沒有半點將女性作為點綴，或是心存把玩的心態。他對女性投入的是徹底的真誠、貼心貼肺的關切、無所保留的理解，還有理性判斷下的熱愛。就像《油菜地》里那個恪守道德準則、維護女性尊嚴的妻子米丑，最終去接受一場欺凌侮辱意味的野合。吳克敬并非信手拈來就敢做大起大落的拼裝組合，而是經歷了他對人物命運的走向認真思考之后，才在悲憤之下做出的選擇。

2006年底，吳克敬將厚厚的一本三十多萬的中篇小說文稿交到我手上。他說，這些作品，是他不久就要出版的中篇小說集，其中有的剛剛發表在全國各種期刊上，有的將陸續發表。掂著沉甸甸的文稿，再一次讓我欽佩不已。圈內人都曉得，吳克敬非常勤奮，即使在報社上夜班之后，深夜兩三點休息，早晨六點也是必定起床，完成一個半小時的寫作“定量”。撼山易，撼吳克敬勤奮寫作難矣！而且，他是真正的用心寫作，因為到目前，他還保持著使用鋼筆的“落后”習慣，一字一句在一個黑色筆記本上完成手稿，而不習慣使用電腦。

讀完這個中篇小說集，我驚喜地感覺到了吳克敬的變化：寫作的地域環境在變，由鄉村逐漸走入城市；塑造的人物對象在變，由不幸的農家女性轉向各個階層的人：司機、警察、白領麗人、特種行業的小姐，還有政府官員等——他們都成為吳克敬小說的新主角；涉及的社會內容更廣泛了，有詮釋犯罪心理學的，有表現情與法激烈碰撞的，還有揭示不同階層的人，不同的心態以及不同的價值取向的。吳克敬試圖在小說中不僅要表現紛雜人生的不幸，還要究其紛雜與不幸的根源。

讀《欲望的繩子》這篇小說，如我這樣急性子的讀者，不一口氣讀完，不馬上得到最終的結果，是無法釋卷的。吳克敬揣摩的不僅是一個犯罪事件的邏輯發展過程，在他娓娓道來中，他有意識地加強這個事件鏈條每一個環節的節奏，從而獲得了閱讀感極強的情節效果。在《五味什字》和《癢》里，讀者可以再一次感受吳克敬的善良。無論是因為極端的愛導致的犯罪，還是有悖世俗常理的拯救行為，或是近乎瘋狂的感恩舉止，他對這些人都給予了同情和理解，在情感與法理無法達到平衡的時候，吳克敬毅然決然選擇了溫暖的情感作為人性的歸宿。《狀元羊》開始看似一出鬧劇，但在情節進程中，便逐漸感受到陣陣襲來的沁人心魄的寒冷和悲涼：“馮來財覺得身上冷了，先是皮膚上的冷，再是血管的冷，后來就是他的骨頭冷了”讀罷，在唏噓感嘆中，不禁要問：我們該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哪里？寫到這里我得到消息，發表在《江南》2007年第1期的《狀元羊》又被《小說選刊》2007年2期轉載了。可見，好的小說是不會被人們忽略的。

我一直喜歡吳克敬小說的敘述語言，似一副水墨丹青，清淡、平靜中的寫意，從容不迫，張弛有度，畫面的空白留下了很多意味深長的思考與遐想。還有吳克敬作為男性作家特有的筆端柔美，這一點相信很多男性作家難以做到。

2005年的夏天，我看到了散發著墨香的《吳克敬作品集》，沉甸甸的四部。朋友們紛紛向他祝賀，他卻依然是謙遜的態度，感謝這個感謝那個。就像1985年的冬天，在陜西省作協青創會上的那副神情，仿佛這一切都是別人的成績。

《吳克敬作品集》由賈平凹作序在前，其后是陳乃霞的序言。我以為，這是近年來我讀到的最好的序言，傾注了陳乃霞對吳克敬刻骨的愛戀、深刻的理解和無限的仰慕，夫妻之間的愛情友情親情充盈在乃霞的每一個文字中，每一種情感都愛到了心痛。

我看完序言，除了敬佩陳乃霞在擱筆多年、很少涉足文學意義上的寫作后，仍然文采飛揚筆力精煉嫻熟外，同時，更對他們夫唱婦隨、和諧默契的家庭關系羨慕不已。我說，能為自己所愛的人作序，是女人最幸福的事。

吳克敬洋溢著喜悅，他說，為自己所愛的女人寫作、活著，也是男人最幸福的事。

放馬天山王觀勝

1986年春末夏初的一天，編輯部召開每月一次的編前會，在小說組辦公室里，多了一位穿軍綠外套的中年人，這外套，有點像是美國電影《第一滴血》里孤獨、勇猛的蘭博穿的那種服裝的款式。中年人身材敦實，面帶微笑，不像蘭博那么剽悍冷峻。

主編白描對先走進來的我說，知道《獵戶星座》的作者嗎？我誠實地搖搖頭，他一指中年人，說，這就是，他叫王觀勝。看到我仍然很茫然，白描似玩笑，卻很嚴厲地訓斥我說，一看你就是沒有好好讀過《延河》。

我即刻滿面緋紅。白描說得對，在沒有分配到《延河》之前，我的確對《延河》的歷史和現狀知之寥寥，甚至還犯過不知道《延河》是什么地方辦的刊物，險些將辦刊地點挪到延安這樣的低級錯誤。當然，對于文學期刊在整個文學發展中的歷史作用，也從沒有思考過。后來，就很留意有關這方面的資料，于是，對文革前《延河》的輝煌史有了點滴了解：

1956年4月《延河》創刊

1957年張賢亮的詩歌《大風歌》發表在《延河》第1期。（為此，他被定為右派）

1957年3月 吳強的長篇小說《紅日》開始在《延河》上連載。7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1957年 杜鵬程的中篇小說《在和平的日子里》發表在《延河》第8期。

1958年茹志鵑的短篇小說《百合花》發表在《延河》第3期。

1958年 王汶石的短篇小說《新結識的伙伴》發表在《延河》第11期。

1959年4月 柳青的長篇小說《創業史》第一部開始在《延河》雜志上連載。1960年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

1963年6月 嚴家炎的論文《關于梁生寶》發表在《文學評論》第3期。針對嚴家炎的文章，柳青在《延河》第8期發表《提出幾個問題來討論》。

自五四運動前后的《新青年》發表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以來，中國現代文學史就有了標志性的開端，也就此表明，文學史不僅是由作家、作品、文學社團、文學流派組成，文學期刊在文學發展中，也起著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就像為作家們提供了一個個富有生機的園地，文學期刊催生了一批又一批優秀作品的誕生，扶持了一代又一代作家走上中國現當代文學舞臺。《延河》在過去的近五十年的歲月里，同樣發表了大量享譽文壇的優秀作品，在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上，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不能不捉筆書寫的一個刊物。

作為《延河》的后來人，我既得益于曾經的《延河》創造的輝煌，又時常在輝煌面前感到無比悲哀，那種文學盛世和文學期刊的顛峰早已離我們遠去，是我們永遠也無法企及的夢想，而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守望這個曾經美好的家園，既不敢頻頻回首，也不能自暴自棄地瞭望未來。

發表在1982年第3期《延河》上的小說《獵戶星座》，同年5期又被《小說月報》轉載，使這位陜西作家王觀勝脫穎而出。1986年王觀勝調到省作協，成為我的同事，在《延河》擔任小說組組長。著名作家路遙也曾經是《延河》的小說組組長。

在我的編輯生涯里，有兩個對我影響很大的編輯，一個是已故的編輯前輩張昭清。剛工作時，我和張昭清老師坐對面。張昭清對待作者的熱情，對待作品的認真負責的態度令我終生難忘，他是我永遠學習的榜樣。還有一個對我影響至深的就是王觀勝。每一次發稿時，王觀勝都將我們送審通過的稿子交還給我們，讓我們再次通稿。他說，必須要見到我們編輯的痕跡。我就是在他手下敢于大刀闊斧地，對一些毛糙的稿件大膽做修改的。很多時候，根本不看是誰的稿子，無論名氣有多大，不看人面，只看文面，對稿子下手動“刀子”。這期間，就曾將陳忠實的一篇小說刪去了一千字，刊物出來后，陳忠實在肯定我編輯正確的同時，玩笑地說我把他一條煙錢給刪沒了。

王觀勝是個外表粗曠、內心極其細膩的人，他的辦公室永遠都是干干凈凈的。他的手里經常拿著兩樣東西，一樣是一杯熱氣騰騰的濃香的咖啡，還有一樣就是一個洗得發白的抹布。

咖啡，就像一種文化，體現出這位軍旅出身的作家，對西方文明的熱愛。繚繞在舊時辦公院落里的咖啡的純香，也吸引了一些作家們，諸如路遙、陳忠實、白描等等，到王觀勝的宿辦一體的住處聊天，那個編輯部的小院，頓時有了一份文學沙龍的氣氛。這時，王觀勝常常興致盎然地改用普通話，為大家朗誦他剛剛想到的小說中一段話：“馬群埋沒在塵霧中。塵霧里，能分辨出一個個淺褐色的馬背。塵霧下面，時時伸出黑色的蹄子。蹄聲大得嚇人，像從山上往下滾石頭……”還有：“群山之外，依舊是群山相依的地方。是北方……”后來我們在他的小說《放馬天山》和《北方之北》中，都有閱讀到這樣的描寫。

那條經常不離手、洗得發白的抹布，則是王觀勝一種生活狀態。王觀勝的辦公桌，永遠是一塵不染的，即使夜晚聊天的人快天明才離去，他也要堅持清理桌面，清掃地面，從不將垃圾留到第二天。有很長一段時間，王觀勝和我們幾個單身一同合灶做飯吃飯，就像一家人一樣。我們有明確分工，不會炒菜做飯的王觀勝負責洗菜。他做這件事極為認真，每次洗到大蔥和蒜苗，他都將根須一根一根地清洗干凈。我們反復跟他說，不用這樣洗，因為最終要將根部一刀切去的。可王觀勝卻堅持，在他這個環節，他必須做到一絲不茍。

也許正因為他外表和實際性格的兩重性，他的小說表現出既有廣袤遼闊粗礪的一面，又有堅實深入精細的一面。后來，人們習慣把從新疆回來的紅柯的創作風格與王觀勝的創作風格一同來做評論。因為兩個人創作的小說大都以沙漠、戈壁、草原、大山為背景；兩人的文風又都表現出蒼涼悲壯、詩意浪漫的情懷。但紅柯更傾向于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追求天人和諧的理想，而王觀勝筆下的自然則是為了烘托人物性格設置的。在恢宏壯闊、粗放雄渾的場面里，打造雕琢堅韌忠誠、俠肝義膽、不屈不撓的硬漢形象，和敢愛敢恨、熱烈奔放的女性形象，崇尚英勇、無畏、正義、責任、高亢樸素的精神境界。使得場面背景大的豪放，對細節的關注、對人物內心的把握則小的精致。大處著眼，小處落筆，大小之間，相互呼應，適宜結合，極具感染力和震撼力。

王觀勝天性的隨遇而安和無藥可救的惰性，影響了他創作的產量，但是他唯一的小說集《放馬天山》，卻是在陜西創作群體中，以弘揚氣勢磅薄的秦文化，追求精神的完整而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