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陜北高原（外一篇）

癸未金秋十月，伴著一曲韓紅的《天路》，我作了一次漫長的游歷，登上鄂爾多斯高原與陜北高原接壤地帶的制高點。我的身后是綿延起伏的內蒙古高原，眼前逶迤著的是蒼茫厚重、古老多情、充滿史詩般神奇的陜北高原。這時節，我激情豪邁，萬語千言堵塞在胸口。我是一位陜北高原上多情的行吟歌手，我彈奏著我的豎琴神游于這千溝萬壑之中。在此，華麗的辭藻已變得蒼白無力，優美的歌聲也顯得柔弱低微。我的思維像一只高原之鷹從遼闊的北方貼著云朵向南展翅奮飛，鳥瞰著這片蠻荒而充滿靈性、粗獷而蘊涵著美麗的大地。

此時的我，像一個幽靈一樣在這塊高原上游弋，大腦像一架失控的飛行器，漫無目的地心馳神往。

大約200萬年以前，陜北曾是一塊林木茂盛的高地平原，后來雄偉的昆侖山卷起陣陣狂風，挾著滾滾黃塵淫威而至，在肆無忌憚的山洪沖刷下，經年經歲，形成了這支離破碎的山川梁峁、凸凹錯落的丘陵溝壑。舉目四望，只見蒼茫的群山像千萬頭氣勢磅礴的黃牛奔向東方；縱目遠望，又似從天際呼嘯而來的黃色波浪滾滾涌入海洋。西伯利亞的風吹過來，夾著沙礫和黃塵，掠過空寂荒涼的山野，更增加了幾分幽邃遙遠的神秘色彩。陜北高原是軒轅氏的本土，位于高原南部的黃帝陵可以見證。高原東北邊緣部有一條著名的、洶涌澎湃的河流，它的名字叫黃河，作為中華民族的象征，咆哮著、撞擊著、怒吼著，向那遙遠的東海奔去。高原的西部橫亙著一條雄壯渾厚的子午嶺山脈，子午嶺山脈的脊梁上一條古老的秦直道循著高原的走勢蜿蜒而去。站在高原，穿過歷史的隧道，我望著這塊歷經冷風凄雨剝蝕、錚錚鐵蹄踐踏的大地，仿佛在讀著一部蒼老厚重的世紀興衰史。四野空曠，佇立于此，我仿佛聽到了轔轔駛過的秦皇之輦，聽到了戰馬嘶鳴、鼓角爭鳴的漢武鐵騎；我仿佛看到了旌旗獵獵、刀光劍影、烽火狼煙的王莽方陣；看到到了突兀在高原上不可一世的一代梟雄赫連勃勃筑造的西夏城池……哦，一切的一切都遠去了。如今，高原是那樣的安祥，那樣的沉寂和緘默，空吊著西部孤獨的殘陽，讓人感慨頓生，浮想聯翩。那些無數民族英雄的傳奇和歷盡戰火硝煙之痛的謎底被深深藏在這陜北高原的層層皺褶之中，成為永世之謎，讓后人作無休止的造訪和探尋。

是時，正是金秋季節，那些已作古的歷史英雄和沉睡在黃土深層的列祖列宗，用他們脈管里高貴的血液將陜北高原涂染成一幅巨大的以赤色為主的油畫，那些高昂著頭顱的山楊、白楊、背搭楊、紅柳、白柳、毛頭柳、塞上柳、白樺樹、杜梨樹、洋槐樹、槐樹，像一波波翻滾的浪潮在高原上跌宕；酸棗刺、狼牙刺、沙棘、芥子木、馬茹子、檸條等各式各樣的灌木葳蕤地點綴于紅色的波浪之中，沉默的黃土高原靜靜地躺在那里，娓娓地向人們講述那遙遠的、鮮為人知的故事。

陜北高原這塊蠻荒神奇之地曾是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文化的交融地，這是一塊“圣人布道此處偏遺漏”的一隅。清廷御史王培棻視察陜北高原后，曾寫下了著名的《七筆勾》，描述了當時陜北高原地瘠民貧，一派“塞外荒丘”的景致。同時，我們又看到了陜北高原人那種堅貞不屈、敢于向大自然和命運抗爭的凜凜正氣。陜北高原以它強悍的姿態向世人宣告，陜北高原人是炎黃子孫中赤誠高尚的一支，然而這勤勞善良、桀驁不馴的一群，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時時在向自己的命運發起挑戰，久經光景歲月的磨礪和風雨戰火的洗禮，鑄就了他們特有的倔犟和剛直不阿的悍性。他們曾給百年積弱、滿目瘡痍的中華民族注入了活力，造就了無數的民族英雄和高揚民族氣節的千秋忠骨。綏德的韓世忠，安塞的高迎祥，米脂的李自成，膚施的張獻忠，安定的謝子長，保安的劉志丹，還有后來從江西走來帶領一支隊伍落腳于此，從此改寫了中國歷史和影響了世界進程的曠世偉人毛澤東，他們曾譜寫下多少可歌可泣、流芳千古的壯麗詩篇。

環顧四方，陜北高原的饑飽冷暖和榮枯輪回盡收眼簾。哦，那靜靜地佇立在天宇之下的陜北高原，那喧囂于歷史長河之中的一葉行舟，那宛若天籟之音震懾天公的陜北腰鼓，那一把把剪刀、一張張紅紙以祈求人類安康、民族圖騰的陜北剪紙，那渾厚又帶幾絲悲涼向命運抗爭的陜北嗩吶，是我的陜北高原，我親愛的衣食父母！哦，這一塊蒼涼貧瘠、散發著靈性、且富有犧牲精神的高原，這大自然神工鬼斧的精靈，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廣袤疆域中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我的陜北高原，由于承載了過多的辛酸苦痛，使一代代生息在高原上的人們產生了強烈的生存欲望和對生命的執著追求。《伏羲女媧交媾圖》是這一塊土地上的人們最崇拜的生命圖騰，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把傳宗接代、繁衍生息作為自己的神圣使命一代代地傳承下去。他們豁達開朗，襟懷坦白。他們用上蒼賜予他們的一副金嗓子不停地吼著信天游以宣泄他們的內心世界；用一雙老祖先遺傳的粗糙的大手在土地上刨著可以食用的任何食物以維系他們的生命；用兩只不知疲倦游走四方的大腳遠走南路以養家糊口；用亞當和夏娃留給他們的生殖器官以給這塊貧瘠的土地提供源源不斷的勞動力。

高原上維系黎民生計的主力是那些方頭方臉、古銅色皮膚的漢子們，他們剽悍勇敢，豪爽仗義，他們年復一年地在黃土旮旯里受死苦，死受苦，彎曲得像弓一樣的脊背將太陽從東山背到西山。他們勤勞、叛逆，同時又多情，他們時常會望著這片古老的土地，直一直腰身于田間，吐一口唾沫于掌心，仰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漂泊的白云，唱起祖祖輩輩流傳的信天游，繼之眼眶里溢出兩行酸楚的熱淚；生活在這里的女人們的臉上永遠綻放著燦爛的笑容，脆格生生的笑聲是她們對這個世界永恒的語言。她們生活在石碾石磨上、鞋底鞋幫上、雞鳴狗叫中、老碗瓷甕里、灶火鍋臺上、柴米油鹽中。她們把家族里頂梁柱的男人和延續香火的男丁看得那么重要，以至于超過了自己的性命。

我的陜北高原上的男人女人們常常會在勞頓之余，停下手中的老镢頭，喊住艱難行走的牲靈，擱起手里的針線活，用片刻的功夫面對空曠的高原，望著南飛的大雁，凝視著古老的秦直道，做著世世代代高原人的夢想。然而，他們卻忠實地永遠駐守在這塊黃土高原上，一代代地默默耕耘，一茬茬地休養生息，勞作著，繁衍著，他們把更多的遐想和夢想最終帶入了黃土。

那高原縱深的皺褶里傳來了嘹亮的嗩吶聲，我的陜北高原人永遠離不開的精神慰藉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陜北人。陽光下，金黃的嗩吶在藍格英英的天空中閃閃發亮，耀眼奪目。嗩吶把手上的紅綢布，像一串子火苗一樣在雀躍，活像一顆顆跳動著的鮮活的心臟。吹手們以原始的生命之張力，鼓足腮幫子，睜圓眼珠子，凸起喉結子，屏住牛氣力，使勁地對著青天吹奏著。他們的臉色被憋成醬紫色，汗珠子隨著用氣的節奏從臉龐上滾落下來，滲入這片苦焦的土地。那悠長的曲調是那么委婉，又那么凄涼，把生活吹奏得跌跌撞撞、踉踉蹌蹌，猶如一曲悲歡離合的生命交響曲。陜北人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布衣百姓一生中要吹奏三次嗩吶。一次是過滿月，向世人告示：我已出生，我為家族添丁加口。這里的山山洼洼將為我劃出一塊賴以生存的土地，碗架上也將為我準備好一只饕食的飯缽；一次是婚嫁，向人們昭示：我已成人，并且承擔起振興家族的苦難役使，同時也宣告又一個小伙子成了男人，又一個女子成了婆姨，從此，將開始他們忙碌的、苦行僧般的生活；最后一次是上山，一聲嗩吶，一根引魂幡，世界便少了一個生命，大地上便多了一個黃土圪堆。他們走了，完成了他們一生的使命，就那樣無聲無息的走了。但是，他們對死亡卻有著另一個層面的理解，他們要在臨行入土之前，欲引起那些活著的正在為名利奔波的人們的注意，讓他們駐足片刻，給自己一個稍事的祭奠以滿足一種張揚自我、擴張自我的虛榮。從一定意義上講，這三次嗩吶是對惡劣的自然環境和苦難人生的抗議，人們在這凄清而又歡快的旋律中得到一種釋然，繼而又邁著沉重的生活之履前行。

當歷史的車輪駛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的陜北高原又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呢？茫茫高原上的大部分土地已被像天降的綠傘一樣覆蓋了。高原上林立的是高聳入云的商廈、石油井架、電視信號塔和一座座電線塔架。與兩千多年前的秦直道并行的是一條從高原腹心穿過的高速公路；高原的地層下正涌動著一股黑色的噴泉，汽車、火車將它運向祖國的四面八方；高原上已看不到扎著白羊肚子手巾趕著牲靈的男人們，取而代之的是身著西裝革履，腰里別著手機走南闖北的新一代陜北青年，高原上穿梭往來的是風馳電掣般的車流，一股紅色旅游之潮紛至沓來。

哦，我的陜北高原，遙想你歷經滄桑的昔日，看著你輝煌燦爛的今朝，我的豎琴是如此熱烈地為你彈奏，我的腳步是如此行色匆匆。我咀嚼著你的酸甜苦辣，你的苦難和榮光，我為你自豪，為你驕傲，因了你，一種崇高感油然而生。你聽到我心靈的震顫了嗎？你看見我掛在腮邊的淚花了嗎？那分明是你漂泊他鄉的游子從心底里流淌出的一滴珍珠淚呀！哦，我的陜北高原，你若干涸，我愿意匍匐在你的懷抱用我的眼淚澆灌你枯竭的心靈；你若寒冷，我愿意用我溫熱的肢體和滾燙的心腸溫暖你冰冷的胸膛；你若需要一方蔭涼，我愿意用我的軀體遮住毒熱的太陽為你帶來一絲涼爽。哦，我的陜北高原，我以一位高原之子的名義，向從遙遠而來又向遙遠而去的你投以莊嚴而神圣的注目禮。你像一只展翅的雄鷹飛翔于蔚藍的天空，吉祥彩云為你伴奏，簇簇群山為你儀仗，你用你豐滿的雙翼呵護著你的子民唱著歌兒恣意翱翔。你像一架玉皇大帝駕馭的天車，在經歷了無數次的辛酸苦難之后，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儀態萬方地行進在天路中。在以后的時間里，你會豪情滿懷、充滿自信地微笑著向你更加輝煌的目標行進。在北國大地上，在半天云外顯露你矯健的身姿，引領蕓蕓眾生唱著一首粗獷悠揚、歡快豪邁、富有原生態的信天游，伴著云朵兒飛向祖國，飛向天宇……

哦，這個寓人文景觀、自然景觀、陜北民歌、陜北剪紙、陜北嗩吶、陜北腰鼓于黃土之中的高原喲！這塊融鮮血和淚水、辛酸和苦難、締造和凋零、痛苦和歡樂為一體的熱土喲！歡慶著和憧憬著，企盼著和奮飛著。茫茫蒼穹在為你唱著一首泣天慟地的贊歌！

哦，我的陜北高原，你聽到了嗎？

故鄉的云

那是一個朗朗的午后，我因公差去機場接一批來自外地的客人，我和同事坐著一輛嶄新的奧迪車，飛也似地向城外的機場駛去。車外的風景飄忽而過，一排排高大的白楊微笑著向我行注目禮。此時，車內的DVD正在放著一曲費翔的《故鄉的云》，車窗外是碧藍的天和棉花一樣的云，云底下是田野、村舍、行人和牛羊。目擊這一情景，忽然觸發了我的靈感，讓我想起了那久違了的故鄉的云。

車子里邊我的同事在津津有味地談著工作的事，而我的心早已飛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永遠抹不去的記憶和美景如畫的童年。

小時候，每天伴隨我們的是小溪、小鳥、蝴蝶、野草、藍天和白云。我們生活在山清水秀的村莊，天天享受著也許是我后半生很難再擁有的美好的夢景。

小時候，我們每天玩耍在山野里。稍大一點的時候，我們拾柴放羊在山洼里，那是天然的自然美景。現在開發出來的花園、公園，雖然也有溪水、花草，但卻多了水泥欄桿和各種軟包裝的飲料桶，少了一份與大自然的親切與和諧，讓人感到被某種東西踐踏過的痛苦。

這故鄉的云，是一種特殊的云。站在高山峁上看云，好象離我們很近，云很白，很耀眼。這故鄉的云不同現在我們在都市里看到的那種平鋪直敘，模糊不清，沒有動感的云。這故鄉的云讓我們一看就感到親切，就感到舒暢，就心旗搖曳的云。那云很大，很白，且翻滾著，變幻著各種造型；這云和藍天的背景層次非常清晰，這云離我們很近，我幾次都想跳起來，駕云而去。小時候，我很難看到各種戲，就是在故鄉的藍天上，有時候突然雷鳴閃電，黑云翻滾，看天幕上那些云彩表演的各種節目。有的云朵仿佛三國中的周郎，怒發沖冠，金戈鐵馬，后邊的云朵滾滾而來，如千軍萬馬，以排山倒海之勢，廝殺著，怒吼著，一路高歌而去；一陣烏云過后，再現藍天白云，歌舞升平，世界太平，一種世外桃源的靜美。突然間，萬里晴空的遠處有兩朵白云，哦，那朵是牛郎，那朵是織女，他們遠遠地眺望著，深情地注視著對方，牛郎手搭涼棚，唱著一首情歌向織女揮著手，織女哀哀怨怨訴說著自己的相思之苦，演繹著天宮里永恒的主題。

故鄉的云，是一種純潔的云。它不含任何雜質和瑕疵，攜著宇宙的蔚藍，是一種高遠而湛藍的東西，讓我永遠都有一種想靠近的神秘感。我們那時候常常幫助老農秋收，當我們揮汗如雨的時候，就想起了鄉間的俚語：撕把云朵揩揩汗。的確，那云朵像一縷縷白色的紗巾，既干凈又涼爽，非常之愜意。有時，農家媳婦擔著送飯的小擔如同從遠方的云中走來，勞作了一上午的農夫，坐在山頂一顆大杜梨樹像傘一樣遮下的蔭涼底下，端著一老碗農家飯，邊吃邊看云朵，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歇息的人們談笑著，講起了酸曲、古謠，也仿佛一朵朵白云緩緩流進你的心田……

這故鄉的云是一幅流動的畫。把莊稼人的光景日月和酸甜苦辣都寫上了那蔚藍的天空，有時寥寥數筆，但卻栩栩如生，有時濃墨重彩，寫意圖騰，變幻無窮，有時像一弘清澈的水，飄著幾朵水蓮花，忽忽悠悠，讓你遐想無邊。

這故鄉的云，是山民的酸曲。有時風平浪靜，有時江海翻騰，有時飛流直下，有時柳暗花明，讓我們做諸多想象。

故鄉的白云，你慢慢地走。我站在高山峁上嗅著野花香味這樣想；我聽著小河唱、鳥兒鳴這樣想；我望著遠處的官道，坐在麥秸堆上這樣想；我手執攔羊鏟，站在農家腦畔上這樣想；我端著一老碗雜面，蹲在鹼畔的石床前這樣想。

故鄉的云是農家的一頓可口飯，讓你端著老碗埋著頭吃，放下老碗還在回味。哦，我故鄉的云，請你接受從遙遠異地的游子為你唱得這首動情的歌吧！我心中永遠圣潔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