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花籃里花兒香

毛澤東用過的油燈

我不想看見這盞油燈的沉默

咬破手指擠出血

我想給這盞油燈加點油

我想把這盞燈重新點燃

讓它從左面照亮我的詩文

從右面照亮我的愛人

坐在毛岸英坐過的地方

云在遠天白

山丹丹在遠山紅

風藏在樹葉的手心

我坐在樹的陰影中

坐在毛岸英坐過的石凳上

我的對面空著

空著一個石凳

空著一片遠天遠山

空著一個足夠想象的空間

我等待一個人的談心

等待一個人的傾聽

站在毛澤東種過的地頭

臘月天

鐮刀不出門鋤頭不下地

我與一根被風割得矮了又矮的白草

并肩站在這塊被稱為文物的地頭

如兩個忠實的衛兵

豐腴的茄子火紅的辣子

以及那個愛吃辣椒的湘潭人

那個承包這塊北方土地的南方農民

去了哪里呢

雖然不是下種的季節

但我希望

有一場大風將我的每個細胞

如種子

吹得灑滿在這塊土地

然后在大雪的下面

孕育綠色的麥苗

走過南泥灣

山下油菜黃

山坡杏花紅

南泥灣的花兒香

最香的是蜜蜂的翅膀

山道道一件花襖襖

一蹦一跳上了山峁峁

我有心喊幾嗓子信天游

張了幾下嘴就是找不著調

一只大花蝴蝶

提著花籃裝菜花

提著花籃裝杏花

比賣花的姑娘還忙

仿佛這是她的大花園

什么樣的花都任她采

他是南泥灣的第一個收獲者

我不知道

他能不能分清

一箱箱的蜂蜜中

哪是菜花蜜哪是杏花糖

我不帶一點黃不帶一點紅

也不帶走一絲香

我把蜜留給你們

我只帶走六十年前

放在這兒的一把沒了把的鋤頭

展覽館里的紡車

停下了腳步

停下了思想

六十年前的一句老話

銹蝕了飛的翅膀

想再看看

你把一團團亂麻擰成繩

將一把把碎棉

織成前院的綁腿后院的繃帶

當你和吱吱扭扭的月亮

一道吱扭著轉進夢里時

笑一笑，去河東的哥哥回來了

有感一棵柳樹的哭泣

陜北的信天游

王家坪的柳樹

各有頭頂的藍

各有心中的酸

石桌石凳很多

只此一對有名

王家坪的柳樹很多

只有石凳旁這一棵哭出了聲

夏陽炎炎

淚珠漣漣

陽光是柳樹哭泣的理由

你是為掉了隊的人

還是因為等不到心上人

讓我做一回魯智深

倒拔出你的腳

放在延河橋的任意一頭

想找誰盡管找去

腿已還給了你

只求你別哭

如果你已哭瞎了眼

我愿拿出自己的眼睛

給你當馬燈

小米稀飯南瓜湯

既然到了延安

既然端起了碗

就請喝吧黃金樣的

小米稀飯南瓜湯

能喝多少喝多少

小米南瓜穿腸過

誰把紅棗心中留

延河橋

一橋架南北

河水自西向東流

走西口的哥哥

從橋北走

過河東的哥哥

從橋南走

我站在橋中央

左看看右看看

看哪一邊是斷腸人的天涯

哪一邊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過了河就爬山

爬上山頂就是艷陽天

黃河大合唱

騎著風的馬

騎著大河的馬

騎著馬的馬

一萬匹馬吼著叫著咆哮著

從河西的萬丈山岡

從河東河北熟透了的高粱地青紗帳

奔赴保衛黃河的戰場

土槍洋槍在歌唱

大刀長矛在歌唱

黃河宛如一個指揮棒

指揮著他的人民高聲歌唱

保衛家鄉

我正在為黃河寫一首詩

女兒在鋼琴上彈著《黃河大合唱》

黑白分明的琴鍵上

上下跳躍的小手

兩條快樂的鯉魚

看《兄妹開荒》

鐮刀下了地

鋤頭上了山

鋤頭是我的兄

鐮刀是我的妹

我和鐮刀割了河邊的荒草種糜谷

我和鋤頭挖了山上的石頭種南瓜

南瓜揚花

糜谷抽穗

我和我的兄妹躺在陰面的山坡坡

等著我的“干媽”送飯送水來

教小八路識字

我對著一張圖片

你對著兩個小八路

小八路對著兩個字

小八路和字是陌路人

你說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猜想你與小八路分手時

拍了拍他們的小腦袋

還說了一句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一幅畫像

從一個鏡框中

用壓扁了的微笑

看著我

極像一位很親的親戚

就這么微笑著

看著我一直長到十六歲

即使二十多年后的今天

我依然很清楚地

記得那個微笑的每個細節

再次面對這微笑

我也微笑

對著心中的自己

然后走出那孔

笑聲曾經比麥粒還多的窯洞

后背暖洋洋的

宛如被兩束艷陽照著

我微笑了一下

我走過的山坡也笑了

笑出了花的酒窩

想起《白毛女》

新舊社會兩重天

楊白勞說翻身就翻身

今日我是身無分文的爺

黃世仁是借錢不落好的孫子

自從紅頭繩當家做了主人

無產者的理一直比有產者的氣壯

誰要想給這理論挑刺

先把頭發苦白了再說

窗外雪花飄飄

正在做作業的女兒

宛如我的革命功臣

隔著幾道門大喊

杯子里的水冰了

給我加點熱的

這么冷的天

喝什么熱水

我正想著《白毛女》的故事

順口回了這么一句

信天游

日子不是窯洞這張嘴

想說就能說得清的

歲月只留下

眼窩里的那滴淚蛋蛋

和在山梁梁飄著的

藍花花頭巾

三十里路四十里鋪

妹妹送哥的淚花花

在大門口被一陣風吹走了

想唱就唱一句

走不過西口的歌

任其信天游

張思德

把全身的骨頭折斷

讓炭窯重新命名

然后搬到冬夜的火盆中

試一試

看誰能被一根火柴點燃

誰能把一雙腳溫暖

誰能在變為一把白灰前

把房檐下那堆積雪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