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坐下來開始為詩人閻安的作品進行一些甚至可能是不必要的言說的時候,我感到了我面臨的困境。這個困境來自于一種模糊的、近乎龐大的無法命名。但我還是試圖進行一些梳理。我想說的是,理論建構是不需要的,這倒不是說真的不需要,而是說,這是理論家或者說是詩歌評論家的事情,而我需要的只是片段與場景。正如他所說的:“雨水,白丁香,以及天光云影。”
我早就有為閻安的詩歌寫一些東西的想法了,但是往往耽于一種虛無的等待而遲遲未能付諸行動。正如此刻,我坐在桌子跟前,打開筆記本,點上煙。不經意間,香煙已經反串了2004年夏天的味道。
2004年開始的時候,我從遙遠的南方之南回到了延安,過了半年當時郁郁寡歡過后又覺十分實在的時光。當時我住在閻安的房間中,住了一段時日之后,我驚訝于他的十分私人的、數目巨大的寫作。在他的形形色色的筆記本中,我像發現寶藏一樣發現了他的秘密的文字。我以為這些寫作不是操練,不是即興式的,而是一種獨特的文本體現。
當時,我把我的驚訝用一句看來簡單的話說了出來:
“這么多年,我以為你已經不寫了。”
“不,相反,我寫得更多了,只是我用了極其個人的方式。”
在我的印象中,閻安于1995年參加“青春詩會”,到我們的談話時已近10年。在這10年中,他偏安一隅,無門無派,遠離詩壇的是是非非,遠離所謂“知識分子寫作”、所謂“民間寫作”、所謂“中間代”等等時尚化歸類,在高原之上,“在風向標和細長的飛鳥駐留的地方”(《故鄉》),默默地書寫自己獨特的文本。因為他知道,時尚與有生命力的東西是相對立的。他是自覺的,也是非功利性的,他要完成自己對于世界、生命以及土地的書寫。我知道,他是在“一意孤行,在時代的中心完成在時代反向上或背陰處的獨自行走,仿佛撤離或回歸”(《在我們的時代旁觀》)。我已經不想說什么卡夫卡了。值得提及的是,在北京,有一次我和詩人、知名策劃人侯耀晨聊天,話題說到了我們共同的兄長閻安,說到了他的寫作。我說,這幾年,詩人梁小斌的塵世隨筆被出版界挖掘出來顯示了非凡的光芒,其實閻安的隨筆、札記、詩學評論同樣具有非凡光芒,只是沒有被出版,如果出版,將會成為事件。侯耀晨不置可否。
旁觀者
說到此,我要說到我真正想說的,那就是旁觀者,旁觀者閻安。但是在這里,我又望而卻步了,因為對于旁觀者,閻安自己的理解以及表達遠遠地高出我要說的,也高出同時代詩人和作家的表達。他已經直逼詩人波德萊爾說的:“一個旁觀者在任何地方都是化名微服的王子。”
在他的一篇個人詩學盤點式的叫做《在我們的時代旁觀》的文章中,他說:
“毫無疑問,正是在旁觀中,世界清晰、樸素、真實,并強烈地凸顯著此在時空的內在尊嚴和形式風格。這就是說,旁觀完全可以成為我們要刻意自居的位置。如果我們意識到語言寫作的重要職責是語言寫作必須成為對應于原在生活世界的獨立事件,是原在生活世界被隱沒的另一半的必要性復活,那么所謂旁觀或許本來就不是一個位置問題,語言的天性已使它天然地承擔了必然性的意識——而意識則代表并領受了所有時間和空間可以設留的位置。
“活成一個旁觀者,讓語言寫作品質純粹并成為本時代關乎心靈的見證性力量,這是語言寫作必須選擇的全部開端和終端,這也是我作為寫作者選擇的全部開端和終端。這是一個過程,開花和結果齊頭并進,保持沉默或者張揚顯示,只能以心靈投入,因而也只能全力以赴。”
這是迄今為止我見到的關于旁觀的最恰當和最透徹表達。所以我收起了自己的話,用他的表達來代替我的話。
蜘蛛
之所以說到蜘蛛,是因為閻安曾經出版過一本叫做《與蜘蛛同在的大地》(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8月版)的詩集。作者自比蜘蛛,“終日飽食幻想和痛苦”(《蜘蛛》)。在他的另一首詩中,他說:“我像一只蜘蛛,我只是/躲在暗處觀察這一幕”(《一個無法命名的早晨》)。我相信在中國當代詩歌中,沒有人能像閻安一樣專注、飽滿地去寫蜘蛛。
蜘蛛是一種我們司空見慣的小動物,但是對于蜘蛛,我們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比如它的毒素,比如有的蜘蛛生活在地下,比如有的蜘蛛可以在萬米高空,比如會唱歌的蜘蛛。再比如蜘蛛絲,一束由蜘蛛絲組成的繩子比同樣粗細的不銹鋼鋼筋還要堅強有力。它能夠承受比鋼筋還多5倍的重量而不會被折斷。這個細節打動了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暗合了閻安的詩歌,就是它的堅硬、持久和不同凡響的質地。當然我也知道,所謂蜘蛛是閻安詩歌之中是讓世界和心靈對應存在的詩性邊界,是屬于他個人的一個發現和感悟。
玫瑰
對于玫瑰,里爾克是有發言權的,這不僅僅是因為里爾克死于玫瑰。他在他自己的墓志銘中寫到:“玫瑰,啊,純粹的矛盾,欲望著/在眾多的眼瞼下做無人的睡眠。”
而我卻要把玫瑰和閻安聯系起來,雖然玫瑰作為一個象征并沒有在他的詩句中出現。看起來很荒唐吧,花,和一個男人聯系起來。但是我傾向于認為,優雅的玫瑰和優雅的閻安有諸多相似之處。更重要的是,正如玫瑰一樣,正如人一樣,矛盾著,對立著,統一著,閻安用詩歌和生命擔當起了這一“純粹的矛盾”,達到了存在的自足性和永恒性。
互文性
在閻安多年的潛藏式寫作之后,我發現了他的令人欣喜的變化,那就是他的語言,不,不僅僅是語言,而是他流露出的多樣的詩學體現。這種體現正好是一種互文性寫作的體現。請看看下面的詩句。在他的作品《再次敘述黃河》中,他這樣寫到:
我甚至在高山上沉默多年容忍著
一些混仗王八蛋的朋友
怎樣用一泡尿水嘲弄大河
和他們在血中公然摻水的殘忍行徑
比較熟悉詩歌的人都能猜到,閻安所質疑的是一種何等規模何等傾向的整體性詩歌寫作。閻安是平靜的,他的詩性式的懷疑也是多向度的。但毋庸置疑的是,黃河對閻安來說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他可能不滿足于用“尿”簡單地解構黃河。不從歷史的、民族的角度去考量,從他個人來說,那是情懷和情結的結合點,是童年以及生命的磁場。他敘述過黃河,他再次敘述黃河,他用再次敘述來完成他世事洞明后的一錘定音。
在閻安后來的作品中,還有互文性寫作呈現出來。他曾經寫過一首叫做《一塊紅布》的詩。崔健的《一塊紅布》在前,一個唱,一個寫,都是極致。我們來看看崔健的: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
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
你問我看見了什么
我說我看見了幸福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
你問我還要去何方
我說要上你的路
看不見你也看不見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問我在想什么
我說我要你做主
我感覺你不是鐵
卻像鐵一樣強和烈
我感覺你身上有血
因為你的手是熱呼呼
我感覺這不是荒野
卻看不見這地已經干裂
我感覺我要喝點水
可你的嘴將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為我身體已經干枯
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
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閻安的詩歌作品《一塊紅布》這里不再引用。我只想說的是,我已經做好了打算去“贊美不分青紅皂白熱烈的生活”。
我本來要寫一個關于旁觀者閻安的文章,但是我不好意思地發現,關于旁觀者,我竟然沒有用多少筆墨,而是全權交給了閻安。我只能找臺階似的解嘲到:“瞧!這就是旁觀者的做法”。原來,我也是一個旁觀者。
讀閻安的詩歌,關于旁觀,我不難發現一些具有旁觀者氣質的意象,比如蜘蛛,比如大海,比如大海里的魚,比如面具。
在他的一首叫做《沙漠上的海子》的詩中,他用他的實際文本對接了他的旁觀者的理論表達,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體系。一個“一定是被風迷住了”的男孩和一個旁觀者,他們共同完成了追趕太陽的使命。
也許有一天我的寧靜會被打破
一大群陌生人突然找上門來
熱淚漣漣他們打聽那男孩的下落
但我不會輕易走漏風聲一個觀看者
我在想一些石頭要居住在遠方
一些人要在我們之外
我們的另一種家園它們就像先知
喜歡沉默
最后我十分驚訝地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他的照片。
雖然我已經熟悉他的剛毅的面龐,但是在翻閱他的早期詩集《與蜘蛛同在的大地》時,我還是經常看一看在詩集扉頁后面的作者照片,那個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神就是標準的旁觀者的眼神。
2005年的一天,跟隨一個考察隊跑了大半個中國回來之后的他對我說:“現在中國的事情,我是看明白了。”這話,我完全相信。作為一個“全力以赴”的旁觀者,他是值得我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