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與片段:一個人
出現
一個在夜里出現的人。我坐在飯店的大堂里,安靜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另一個飯店到這個飯店的距離只有二百多米,但是我等了足足兩個小時。這個都市之夜的繁華是它的骨子里的形態,無數的行人和汽車的流水不斷地從飯店前面的大街上流過去,在此時,它們都與我無關,即使是時間,在此時,它也與我無關。此時,我在想象著一個人的到來。
在這之前,他就已經出現。那天,我從樓下的郵箱里取出他郵來的詩集,我信手翻開其中的一頁,突然的文字出現了。那些日子,七樓是我的閱讀空間。但是,七樓并不是一個平靜的空間,前面的大廈日夜地升高著,噪聲在空間里彌漫著,一味地驅趕著我的閱讀的感覺。世俗的喧嘩在彌漫。但是,有些文字從這喧嘩中突出了出來。一首詩,兩首詩,若干首詩。這些詩句把一個人從文字中推了出來。他就此出現了,他確是一個從文字中出現的人。他的文字比他本人走得更快。他的文字中詞匯:塵埃、吹拂、陽光、明日的建筑。那個夜晚,我靠在自己的床上閱讀著上述的文字,把燈光聚在這冊薄薄的書本上,文字推動著我的意識不斷地向前滑動。不僅僅是文字,而是閱讀本身和我自身的質感讓我感覺到了這些文字的走向。我想別的人在閱讀這些文字是不會產生這種獨特的閱讀感受,只有我才有在這個深夜閱讀這些文字時的這些感受:深入的、靜謐的、飛揚的。閱讀時,我想著,這個人會到來的,他隨著這些文字的出現而到來。
春天的城市本是拒絕閱讀的。本是拒絕閱讀的同時也在拒絕別的什么的到來的。而我卻在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大約一個小時之后,我從飯店大堂的雙重玻璃門看出去,看到了一個人,他在大街上眾多的行人中出現,并不是他自己在眾多的行人中出現,他與別的行人無異,而是我從眾多的行人中把他區分了出來,就如把某一個普通的詞匯從浩瀚的漢字中準確地讀了出來。
一個人,我把這三個漢字組成的詞組用在了他的身上。他從大街上側身,九十度側身,右腿提起踏上了這座飯店的臺階,他的身子經過玻璃自動門打開的空間,就這樣到達了飯店大堂的內部。他進來的過程我并沒看見,但是,我就是這樣想象著他的進入。是的,一個人,他真的已經到來了。當我從報紙上抬起頭來時,這個人已經確切地站在了我的面前。這是一個從文字中脫身而來的人,他的初次的出現,除了“一個人”這個漢語詞組外,還沒有帶來更多的文字,但在我的感覺中他已經帶給我一種更多文字的期待,這種期待一直蟄伏在我內心最深處,并不會因一個人的出現而突然地解除而相反地會使得這種期待更加地加深著。
湖畔·夜
從西往東,穿過。到達西湖的時候,西湖正處于俗世的喧囂深處,音樂噴泉把俗世的快樂布滿了沿湖的北岸,人們坐在湖濱的石凳上看著音樂噴泉的姿勢是多么的滿足。西湖把一個時代的滿足布滿了它的湖面表層。兩人行走在它的側面時,我感覺到離這俗世的距離既很近,同時也很遠。是的,此時的從根部往上照的燈光,把西湖的樹染成了主婦的頭發顏色。剛入夜的西湖布滿著官員的趣味。我們就這樣走在湖濱,緩慢地穿過湖邊的這一切。湖濱,六公園,平湖秋月,再返回,穿過一些老人和一對對的戀人,到柳浪聞鶯。西湖的夜空很低,在我所能看得到的地方,都布滿著夜的元素:有時會有一個人頂著夜色過來,有時會有許多個人頂著夜色過來,但是他們都是那么地遠離著西湖也遠離著我們。在湖畔緩慢的行走中,有時我能夠感覺得到文字正處于我的腳下,同時也布滿著夜空。他的雙腳與我同樣緩慢地邁出去,一步一步地踩著湖畔的平面。是的,我們此時的行走是緩慢的。我的腳步踩在時間的表面,它由青磚、青苔、迷茫的夜色組成。一步一步地,我聽到了湖畔地面的沉靜的回聲,如果我不仔細聽,就會感覺不到這時的西湖對我的回應。從平湖秋月返回到柳浪聞鶯的時間一個小時,而西湖就在返回的緩慢之中出現在我的今晚的感覺之中。西湖也只有在這時才回到了它的本質中去。我倆的腳步幾乎同時踩在出現在我們的腳下的那一片不多的青磚上面。這是西湖僅剩的青磚,它接通著此時與西湖的歷史,也接通著此時的兩個人與一個早已經是隱藏著的西湖。青磚收走了我倆的大部分的腳步聲,彼與此的腳步聲在這時只成了細節的存在。夜漸漸地加深著,也是在此時,兩人談到了青磚上的青苔。早已經存在著的青苔,出現在了兩個人的話語之中。這時的語速是緩慢的,它的緩慢對應著腳下的青苔所呈現出的時間元素:細微的、低落的、彌漫的、永遠延續著的。這個西湖之夜的前奏,使得兩個人慢慢地把足下的時間與所說的話語與所感覺到的細微的事物(青苔)融為了一體。
在這一個夜晚,西湖之夜被分成了兩半。繼續深下去的夜成了它的下半部分。二十三時,兩個人的行走。隨著夜的加深,隨著湖的回歸寧靜,一伸出腳步就感覺到了一個湖的波蕩。湖畔樹木下的桔色與綠色人造燈光在此時不再亮起。音樂噴泉停止了它的不合時宜的喧嘩。夜色迷蒙著湖的上方,夜色很低,滲透了湖邊的每一件事物,它的手低垂在水面上,把人間的氣息往下壓低了一寸多。水面幾乎與湖岸相平。青磚鋪就的路面,也處在同樣的低處。處在更低處的還有同樣的青苔與泥土。此時的西湖是與個人的距離更加地近了,我與它的距離就如青苔與青磚之間的關系,它們是無距離的。當兩個人走在青磚上面時,感覺到了兩個身體的下降,降到了與青苔一樣的低處,情感與時間的濕度在悄然地彌漫。不斷地安靜下來的夜空與湖面,把樹木與時間的影子抱在了它的懷抱中。還有另一些事物,石椅、圍欄、砌岸石、湖中的垂蓮,這些事物在此時也都處于低處,與兩個人的迷茫的腳步聲結合成一體。我感覺著這些都是青苔的化身,只有這些無語的事物,才適合夜的西湖和西湖的夜。在今晚,樹是開始,水是開始,青磚與青苔是開始,時間與夜色是開始,這些事物都對應著兩個人的開始。在湖邊靜坐的時候,樹與它的影子繼續低下來,而水面則開始稍稍往上升高了半寸左右,是它把兩個人的肉體與夜色接通,也是它把兩個人的肉體在平靜中擴大到與湖面平行。而此時的肉體也與樹木一起降低著高度,直降到了與湖面一體,貼近著虛無的時間深處。身旁的行人越是少,樹的影子越是濃黑,時間的向度也越是虛無。這時,我喜歡時間的緩慢和靜止,我把情欲稍稍地釋放一小點,而把大部分藏在自我的最深處。過了許久,有一個人從我們的面前走過。再過了好一會,又有一個人從我們的面前走過。又過了好長時間,走過去一群人。從我們面前走過的人越來越少。在這一晚,西湖把整個夜給了兩個人:我與他。
雨聲
另一個空間。這一天雨聲充斥著所有的角落。一滴雨落在我的發稍上,使我一驚,此時的雨是一整個季節的表達。我走在寬闊的街道上,腳下的雨水漫溢著,漾開著。雨越來越大,雨聲開始覆蓋這個城市的各個部位:文一路、文二路、文三路、莫干山路、環城西路、環城北路、延安路、解放路、紹興路、西湖、錢塘江、以及圖書館、紅太陽展覽館、黃龍體育中心、保俶塔、六和塔、孤山等地方。我能想象六和塔的濕、保俶塔的濕、紅太陽展覽館的濕。此時我在另一個空間里。這個空間也處在雨聲之中。當他到來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頭發上的雨絲。他是一個頂著雨聲到來的人,我想象這是一個正在出現的文字或詞匯,但不是形容詞、虛詞,而是一個量詞或名詞。詞性在雨聲中彌漫著、傳遞著。這時的他甚至還是一個象聲詞。而我的服裝正包裝著我的久違了的情欲。我的內心有一個動詞,它從遠到近地走來,有響動,有重量。而這一切,都在雨聲的浸淫之中,內心與內心傳達的是雨聲,肉體與肉體傳達的也是雨聲,淅瀝瀝的雨聲,它的持續時間是那么的久,從開始到結束,一直都是雨聲。
我想象著此時雨的形態。它從高空黑暗的云層里形成,冰冷地從那里飄落下來。下落的過程中,氣溫逐漸地增加著,雨水的溫度也在增加著,但是它始終保持了低于同高度氣溫的溫度。雨天在此時是我的皮膚的象征。它從俗世中脫出來,卻總是帶著雨聲、情欲、幻想。而更多的是自然的形態。就在進入的時候,在這個空間里,筆記本電腦里的音樂響起來了。二泉映月,二胡悠長而帶點傷感的音韻漸漸地從遠處飄過來。一個一個飄渺的樂句,與雨聲一起彌漫著我的肉體和內心。它們敲打著我的肌膚和肉體,敲打著我的內臟,肝、肺、子宮。這一切都被雨意充滿著。我的內臟、子宮深處,直到內心深處,充滿著雨意、雨聲、樂句、動詞,充滿對生命和愛情的敬畏。此時的我,一如水鋪張在平面上,在其上起伏,激蕩,生命向內遞增著。
這是一次關于生命的書寫運動。音樂始終在空間里回響著。這空間存在著的事物:床單、書籍、凌亂堆棧的衣裳、筆記本電腦、半杯白開水、購物袋。它們在這過程中都移動了那么一點距離,半寸或者二十厘米或者三十厘米。書籍從柜子頂部的左邊移到了右邊,水杯里的滿杯的白開水剩下了三分之一杯,電腦里的若干首樂曲已經放過去了三到四首,軀體從右邊移到了左邊。我猜測著,一個漢字,就在這移動的過程中產生了。生命和愛情就在這移動的過程中交叉著融合。外面的雨聲仍然在彌漫。在剛才移動的過程中,雨聲始終在響著,雨聲也同時充滿著這過程的每一個細節,比如移動的快或慢,激情的,與平靜的。雨聲在這之間有一些起伏和改變,但它一直持續著,彌漫著,把雨意充滿著這個空間里的每一件事物,充滿著兩個人的內心和肌體。“雨季的小精靈,濕的、小的、快樂的。/它歌唱一。/在落下的雨水中撿起一小滴/它的濕潤的鼻尖,觸到了愛情的氣息。”
新空間
從溫泉公寓到這里,公交車經過五站到達。有一次,它成為一包爆米花的距離。爆米花的老鄉把放爆米花的聲響散布在大街上,溫熱的爆米花捧在我的懷里時,我感覺到了似爆米花開出的新空間的到來。那些時日,我的軀體從溫泉公寓移到了這里,情感空間也隨即移到了這里。這個新空間比溫泉公寓大得多了,我因此可以把我所喜歡的遠方也容納進了我的這個新空間里:永安溪、南峰山、寫永安溪的詩句。在走廊的盡頭,文字在顯現:“永久的一刻。接近靜止。接近遠距離的描寫。/接近瞎子對無限黑暗的把握。/在內心,描寫流淌和藍的萬分之一。/要把它寫到刀鋒上。危險、疼。寫到黑暗中去。/把鐵放到上游。壓住流水。”這是有關永安溪的文字,它早就存在于我的內心深處,在這段文字出現之前,它就虛無地存在著。現在,它處在這個空間的一個層面上,我幾乎每天都看到它的出現和存在。它讓我更大程度地與永安溪合二為一。兩個人,在永安溪邊走動,腳步下踩踏著鵝卵石,流水的清澈倒影著溪邊的兩個人。永安溪的意象正在延伸到另一處空間里流淌,那里有著雜亂的書籍,一臺電腦,一個寫作著的人:他坐著,懶散地,身子傾斜,刻骨地寫下流水的意象。流水的意象在五筆字形里呈現著,被切入在電腦與內心的記憶中。
有時,新空間在虛席以待。他,他的室內的行走,他的坐姿,他的不安,這一切,與他的文字一起占有著這空間。他的到來,他的離去,他就這么占有著這個空間的最重要的部分,文字始終在杏黃底色和杏葉的影象旁邊呈現出它的流水的永久的意象。當下午的陽光斜照進這個空間的時候,面對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是多么地安靜存在于這個空間之中,存在于這么一個下午的時間之中。在這么一個下午,我安靜。我面對著他留下的煙頭,一個煙缸中的數個煙蒂,煙蒂四周散落的煙灰,這個象征在茶幾上存留著,在這個空間之中存留著,它始終在繼續地固執地升起著一種氣息。它與那些文字融合著,互相交叉地混合著。壁柜里的褲子,在漫長的時間里,它一直存在那里,藍色的,布面料,精細的縫紉,它在等待他的到來和他的穿著。我在這個月里,總是不自覺地常常地開關衣柜的木門。每一次打開衣柜的木門,我都會想象一次他穿著時的樣子:藍色的褲子在他的身上,它會附帶著我的涮洗的過程,我想象他已經穿著它走在大街上,拐進一家書店,褲子靠著碼在最低層的書籍的邊沿,整齊的書籍的邊沿會輕輕地在褲子的某一段的褲管上印出一道輕輕的印痕。但事實是那些日子里,這條褲子一直掛在衣柜里,每當我一次一次地打開柜門時,它在衣柜里的靜靜的存在讓我感覺到了寧靜。它的旁邊還存放著他的日常用品,一打浪莎牌襪子,一條浴巾,它們在這些日子里共同構成了一個實在的男性空間。但是,在這些日子里,這個衣柜里的空間仍是這么的空著,有時在深夜,有時在午后。我等待著他,一日日地等,心里的焦慮在迅速地遞增。大雨驟下的那個下午,雷聲振動了整個天空和這個新空間!磅礴的雨聲彌漫著我所面對著的所有的事物。我能感覺得到每件事物在雨聲和雷聲中的振動。血液的熾熱與空氣交織在一起。雷雨帶給我孤獨和不安!雷雨在此時超越了空間的存在,它把事物的詞性急劇地體現出來,迸射到每一個角落,然后再擴展和布滿整個空間。
那些深夜,黑夜的濃烈填滿著我的內心!黑暗在新空間里每一個角落里膨脹著,每一個角落里都充滿著我的肉體和內心的感覺,我能準確地判斷出黑暗中的事物的存在:走廊盡頭的海報、詩歌,茶幾上的煙缸、茶缸里的灰燼,殘存的煙草味,書架上的文字,電腦內存的信息,那些在愛情深處走動著的動詞與名詞。這些事物就這樣帶著他的氣息與情欲,如來福槍在黑暗之中襲擊著我的孤獨的軀體,我常在黑暗中接受著它,反擊著它,我與它們與這些黑暗中的事物在深夜里互相覆蓋。我渴望的詞匯:情欲!交溶!血液!愛!我渴望黑暗的到來,渴望事物在黑暗里相互抵達、交錯和飛翔。
另一種時光也出現在新空間里。兩個人一起去到不遠處東邊的那家超市。從一樓到達二樓。超市里堆滿著貨物,以前我每次到達超市時,都被貨物淹沒著,推動著,但是這次我的感覺從這里的無邊的貨物中突現了出來。兩包白糖,一袋黑米,一條毛巾,若干小東西。我從東邊逛到西邊,再從西邊逛回到東邊,他的身影始終在我的身邊,共同察看小件貨物,共同購下小件貨物。兩人的身影也共同地投射在買到手的小件貨物上面。這個下午,是他突然地讓我在超市的無邊的貨物之中采購到少量的物品時得到了虛空般的快樂。我的新空間已經外延到了這里,外延到了一個下午的購物的快樂之中。溫情在小小的貨物之中傳遞。
在另一個下午,我的詩的感覺回來了,我的感覺從俗世的深處回來了,這是三千行的長詩的開頭,它激情、混亂、不安、搖晃,這是新空間的呈現,這是我內心涌動著的巨大而綿長的句子:“遽然而來的是那塊可以呼喊的石子,它是長著翅膀的生物/它敲擊我的臉,我的腦門,它是一個新型的空檔/它是我的第三只眼睛/它讓我靈魂出竅,它是一根掀開被子的手指/為了陽光我放棄全部的睡眠/命定的約會,我為此已經準備了多年/改變行程,改變時間,我從熱鬧的會場離開/從與死亡的約會中開始/讓時間自童年開始/讓我從你開始/從你的內部開始/就這樣我從一個不認識的字開始。”這個下午以及深夜,我開始寫下了這些文字,它從我內心深處血液深處迸發出來,經過這個空間的某些事物,它帶著不安,布滿著這里的每一件事物的外部和內部,與他的留存著的氣息合而為一。這些氣息附存在這些事物的表面和深處,有時它從深處推動著事物的魂魄,而這些魂魄又推動著我的內心在許多個深夜不安的走動。它是我的靈魂,它帶著我的痛,我的焦灼,我的來潮、愛、欲望,布滿了這個空間,又逆向著布滿了我的內心和軀體。
具有魂魄的事物:各式各樣的本子、臺燈、剪紙、詩海報、漢陶、永安溪照片、書籍、煙缸。這些事物,與我的這些文字以及他的文字在這個空間共同地存在著,有時深夜,我甚至感覺到這些事物與文字一起走動,散開,聚合。它們使夜更加在深下去,使我的內心更加地不安,使得我的人生的另一面慢慢地放出耀眼的持續的光芒。這一年,內心與物理的新空間把兩個人的文字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杭州
茶館的幽暗
到達茶館的時間是晚上九點。
去茶館的過程是那么的漫長。幾個月來就一直處在去茶館的過程中了。這之前只是說喝茶這個詞。這之前喝茶還僅僅是一個詞匯。我從電話里聽到喝茶這個詞匯時,還不是很真切,還夾雜有電流的交流聲,而我只是在自己的房間里喝著一杯白開水。這時的我在想象。杭州有著那么多的茶館,它們分布在體育場路,文二路,慶春路,平海路,中山北路,南山路,黃龍中心。我雖然去過幾次那些茶館,但我仍然對它們一概很陌生。我從這天起就開始對它們進行著具體的想象。這想象不是對茶館本身的想象,而是想象別一種的喝茶過程,我在想象這一天的茶壺,它的提起的高度,它的傾斜的角度,傾出的茶水落入杯中的聲音。我會不會放低姿勢,從杯子的這邊望過去,視線穿過盛滿茶水的杯子,再讓視線落到對方的身上?這樣的看法會是很特別。而茶館的幽暗會讓我的視線出現障礙,我所看到的對方肯定不會是清晰的,而是會處于一種恍惚之中。但這僅僅是一種處于時間之中的對茶館的想象。
杭城秋夜的來臨是在不經意間的。天剎那就涼了。在夜里看出去,杭州城市的夜空有著各色光芒的映照,夜空反而顯著中性的灰。去向茶館的路并不長,但一步步地走著,穿過若干條街道。這些街道被掃得太干凈了,兩人在去向茶館的路上,幾乎踩踏不到梧桐樹的落葉,只有偶爾一片落葉飄下,這一片落葉打了個旋落在兩個人的身后,我們走得比杭城的秋天稍稍快了一小步。
茶館座落在南山路的樹林間,燈火在樹木的枝杈間映射出來,燈光的射線與此時時針的方向幾乎是一致的,但是時針將很快地向著更高處移動,它會把這個夜繼續往更高處抬起。被時針抬起的夜開始顯出一種虛無的狀態。南山路上其它的茶館一樣處于幽暗的情境中。一個茶館與另一個茶館只有細部的區別。就如一棵樹與另一棵樹。更多的樹相互遮蓋著。樹木枝條的雜錯壓著這個處于樹林深處的茶館。穿過茶館的大廳,落座在靠邊的包間。茶館是簡約的。民樂始終在響著,聲音很輕,樂曲在杯子的液面上方波動著。兩個人相對而坐。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話語在漸漸地展開著,與著民樂一起交溶著。一曲古琴,音符后的空弦的余音使杯子里幽靜的液面有了些許的漣漪。這余音也推動著話語的進行。幾乎都從自身的過去談起。兩個人坐著,是那么的安靜。話語的聲音同樣在這個空間里混合著,它們懸掛在杯子的上方,漢語在這時被分解成一縷縷,與茶水蒸汽同樣地迷蒙,一些話語升起,一些話語沉落,一些話語停滯在半空中。我第一次在茶館這個空間里提到永安溪。在我的詞典里,永安溪是一個明亮與幽暗同時存在的詞匯。永安溪這個詞匯在半空中停留了足有半分鐘,因為我看到他對這個詞匯的陌生與好奇。我說出這個詞匯時,他沉默了一些時間。是永安溪這個詞匯促使了他的短時間的沉默。與此同時,我還提到了皤灘古鎮。永安溪與皤灘古鎮,這是兩個遠離杭州的名詞。但是,它們被我在這個茶館里再一次地提起。這之間,我看到他一支又一支地抽著煙,咔嚓!咔嚓!打火機的聲音從悠揚的民樂中有點不協調地響起。幾乎每隔十分鐘,就要點燃一支煙。我說到永安溪時,他點燃了一支煙。我說到皤灘古鎮時,他點燃了一支煙。有時他吞吐出的煙霧迷蒙了他的臉龐。他說,知道你的家鄉,我能想象永安溪的風光的秀美,我能想象皤灘古鎮的古意與舊式建筑。這兩個獨有的詞匯,在這時成了兩個人的共同的話題。在兩種性別的聲音里交溶在一起。茶水在不斷地注入杯子里,短暫的水柱入杯時的喧響迅速地被民樂的聲音沖淡著。而語言在空中停滯的時間則相對地長了一些。我對著他的抽煙的姿態,虛構著與他今后的交往,他的煙霧會迷蒙著我么?隨著永安溪、皤灘古鎮這兩個詞匯的出現,我在這個夜晚說出了我的真實的生活的一角,包括我的內心的一角,這生活與內心的一角,目前還不為人知,但我正在說出。他仍然是不停息地抽著煙,他的姿勢一直沒有變,即使中間動了一下,但很快地就恢復到了原先的那種坐姿中去。我不知道我的語言落在了他的哪個位置,但我仍然是言說。我需要坦誠地說出。
夜在兩人的交談中,漸漸地加深著。夜的質感也在不斷地加深著兩人四周的空間。即使是茶桌上的一小粒瓜子,以及杯子中的一小片浮沉著的茶葉,它們也在不斷地擴展著兩人面前的夜的品質。但是,此時仍然只有話語。不斷的話語對應著正在少下去的茶點。而茶館外又有一些落葉飄落,等待著兩個人去踩踏其中的若干片。
這個秋夜。這個茶館。兩人言說生活事件的場所。
文字與居所
在這之前,我的內心一直是孤獨的。而我的事務是喧囂的,俗世的事務一直纏繞著我的生活。越是如此,越是在深夜里感到空前的孤獨。我的靈魂常常在深夜里四處游蕩,無從著落。
書架上放著阿赫瑪托娃、茨維托耶娃、巴勃羅·聶魯達、勃萊、W·默溫、狄金森、沃爾科特、葉賽寧等詩人的詩集,他們的詩集大都豎插在書架上,也有幾本平放在書架上。這些疊壓著的已經譯成了漢語的文字仍然在深處走動著,相互碰撞著。它們互相拖著陰影在書架上移動著。但這書架上還有一小處空著,那是準備插放聶魯達的《我承認,我曾經歷盡滄桑》。我已經有了王央樂翻譯的他那本厚厚的《詩歌總集》,但還沒有《我承認,我曾經歷盡滄桑》,這本早就想買的書但我一直沒有買到。白天居家的時候,我常常站在書架的前面或是在它的前面走動,看看架上的書籍的排列,或隨手抽出其中的一本翻閱,再把它插回到書架上去。或從中抽出一本等待黑夜來臨時閱讀。我總是常常這樣感覺著書架書籍里文字的沉郁。它們是我的靈魂的居所,我常常在夜深的時候閱讀這些詩人不朽的詩句。只有這些文字能夠讓我在喧囂的俗世中取得一份寧靜。我多年沒寫詩了,但是詩性的靈魂一直在四處徘徊著。它有時就那么地棲息在自己的書架上,靜靜地棲息著,與這些不朽的文字為伍。白天與夜晚的光線斜照在這些書籍上,落下它的陰影,是它與我的閱讀一起加深了這些文字的深度與文字的孤獨。與我曾經棲居的小城不一樣,杭州是喧囂的,而我則是孤獨的。
我的這兩年來的孤獨漸漸地有了一個對應的所在。一年多以前,我只給遠方的他發過去一個郵件,那是少量的文字,少得不能再少的文字,我在這簡約的文字里指出他的一篇文章中的一處小錯誤,那是文字交往的起始點。那一年,我只發過這一個郵件。在這之前,一本塵封了的雜志有著他的文字,那本雜志有著深綠的封面,放在了我的其它書籍的底層。但是,我記住了這突然而至的曾經的文字。但是,這之后是長時間的空白。兩個人幾乎再沒有文字來往。一年多之后,我再次給他發去郵件,仍然是再簡單不過的幾句問候的話。但是閱讀正在不斷地深入。對應的感覺正在不斷地加強。平時我的126.com的信箱里收到的大部分是另一些人的郵件。只有他的郵件很吝嗇,我很少收到他發來的郵件。在我無數次打開自己的126.com的郵箱時,都沒有看到有著他的163.com郵箱后綴名的郵件。但是我在沉靜之中有著自己的等待。
杭州的各處:文一路、文二路、文三路、環城西路、沈塘橋、文暉路、南山路,這些地方我都是既熟悉又陌生。包括對整個杭州也一樣,它們對我既熟悉又陌生。我有時走在某一條路上,我會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在我所居住著的地段,不斷地出現著各式各樣的新的建筑和店鋪。前面的尚未命名的大廈、新開的餐館、名家廚房、粉刷一新的圍墻。有時它們會出現在我的俗世的生活中,有時它們成為我所做事務中的一個場所。但是,我的內心一直與它們保持著遠距離的空間。在我不涉及俗世生活,經過它們旁邊的時候,它們的存在是那么的與我無關。我的內心似乎只為文字而存在。也只為文字而等待。我找到了那本封面黃綠相間的《三詩人書簡》,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把它放在自己的枕邊,里爾克、茨維塔耶娃、帕斯捷爾納克,我是那么的熱衷閱讀茨維塔耶娃的書信,有時在半躺著讀,有時披散著長發讀,有時半夜醒來時讀。當合上的《三詩人書簡》沉靜地放在枕頭的一邊時,我還仍然在想著茨維塔耶娃的愛與心靈的文字。另一些時候,我會想起聶魯達的詩歌與游蕩,我是多么想得到那本聶魯達的《我承認,我曾經歷盡滄桑》!也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得到了他買來的好幾冊詩集,羅伯特·勃來、索德格朗、荷蘭現代詩選,我再次閱讀它們,深入骨髓的現代意象帶著他的購買時的體溫在我的體內涌動著,文字的感動再次讓我在深夜里失眠。這是超越時間與空間的虛空的所在,這虛空是深夜里的文字與他的體溫營造的,它黑暗而濃烈,它使得詩句顯得沉重異常。
這是一種超然的存在。與此同時,我閱讀著一本本書、一冊冊詩集、一篇篇敘述生活的文字,一章章抒寫事物的篇什,這些不經意間的文字融合進了我所閱讀著的別的文字之中。多少次夜里失眠的時候,我再次隨手翻開這些文字,手臂的涼意與夜的黑暗融為了一體,這些文字凌亂地滴落著,它們總是會于不經意間落在了我的裸露著的皮膚上,與夜涼一道進入我的體內,我的手臂貼著潔凈的被單,感覺著布料的質感的同時,也在感覺著文字的進入。經過白天喧囂的生活,在夜里我會在文字中感到內心的安靜,以及在安靜中的那么一些的波動。關了燈之后,黑暗中事物會在室內浮游,柜子、衣架、服裝、鞋子、內衣、玻璃瓶子、書籍、文字,它們都在黑暗里浮動著,它們的尖角磨擦著暗夜中我的肌膚。在這之中,更多的是文字,它們散落在任何一個角落里,把事物運達我的內心深處。在這段時間,這些日子里,更多的是這些文字對我的沖擊,以及我的內心與這些文字的深刻的糾纏。正是這些文字帶出了一個人的到來。
正是這些文字帶出了一個人的不期然的到來。
雨天對話
雨與文字一樣,也是不期而至。深秋的雨落在人行道上,落在傘上。在杭州的許多場雨中,只有這場雨讓我有了特別的一種感覺。是這場雨因一個人而來,還是一個人因這場雨而來?事實上他已早到十分鐘,現在他已坐在名家廚房的大堂里。而我還沒到達那里。那是一個我曾經住所的旁邊。雨一直在下。一陣的雨絲斜過來。我能感覺著雨與秋意的綿密。到達那里時,我看到他一個人孤獨的坐著。在進入這個空間的時候,我的手指已經指向了他。輕輕地一點,是的,只是輕輕地一點。他隨著我的手指站了起來。他說的話并不多,他對著我的手指說,你來了。好像是說給我的手指聽。他以為我沒聽到,他繼續說,你來了。我此時還帶著外部的雨意,雨水正從傘上往下滴著清亮的雨滴。從茶館到今天,一切都證實著一個詞,不期而至。我再次看到了他伸手從右邊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盒蘇煙,再從煙盒里抽出一支卷煙,我突然地喜歡他的抽煙的樣子。午餐的進行有些虛幻的感覺,紅葡萄酒倒在杯子里,在杯底沖激起紅寶石般的色澤。他的眼鏡的玻璃鏡片映照著眼前的這些事物:幾盤熱菜、點心、水果、色澤沉靜的葡萄酒瓶子、杯子里的同樣暫時沉靜著的紅葡萄酒,如果再仔細地觀察一下,那里還出現了我的一個被拉長了的影像。此時的紅葡萄酒有著形而上的形式,它的色澤,它的在杯子中的透明度,它的沁入口腔時的那種沖激感,讓我在這個特定的空間里有著自己的著迷。葡萄酒的進入,很快地在我的身體內彌漫開來,血液的熱度迅速地升高著,它是那么迅速地打開了我的內心的空間和我的迷惘的熱度。我的臉開始發熱發紅,紅葡萄酒的形而上的形式深深地切進了我的血液與肉體里。此時,我穿著一件米灰色風衣。我們相對飲著紅酒。清涼的紅葡萄酒沖入牙床,進入口腔,那么具象地沖激著兩個人的上顎與舌根,這種感覺有時直達咽喉部位。而他的吞吐出的煙霧有時也直達我的臉部之后才散開來。這之間,兩個人的言語雖然不多,但是卻是互相切入到深處,我言說著生活的種種艱辛,人生的種種悲歡。更共同言說著對文學的獨特的感覺,說杜拉斯的《情人》與《物質生活》,說聶魯達的《詩歌總集》與《我承認,我曾歷盡滄桑》,說狄金森的短句詩歌,說葉賽寧的俄羅斯的田野。這些話語與紅酒、與桌上的小菜、與兩個人不顯著的食欲、與他吞吐出的煙霧融為一體,籠罩著桌子上方的空間。而此時,餐廳外面的雨正在繼續下著,雨意正在繼續擴散著。可以想象,一個城市的對話正在雨中進行著。這個城市正在以它的快行道、盲人道、高聳的大廈、精致的小餐館、出租汽車的疾馳、忙碌的人群、內心的孤寂互相對話著。而兩個人的對話,正在這個城市龐大的對話系統里突現出來。有時兩人會突然地進入短暫的沉默,但此時的對話更加地深入,內心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對應,而對這個城市的感應都是那么的一致。在這短暫的沉默里,容納著更多的內心話語,它的空間在這瞬間膨脹開來,容納著拆散的文字、回旋的音樂與旋律、反轉的負片與圖像。
事實是對話在此前就已經開始著。郵件在網絡上的發送,那里面有著多種的感覺交纏著,那時更多的是文字的互換,擊發,回旋,混合,它們呈示著一個更加直接的對話空間的到來和開始。現在,兩個人的在場,使得話語也同時在場,場所正在轉移。現在轉到了一個新的空間,兩個人同時喝著白開水,一杯又一杯地喝。繼續的對話也重新回到了白開水的最單一透明的狀態。此時的靈魂,也成為兩張緊貼在一起的白紙,這兩張白紙已被白開水滲透,包括兩具身體,秉承白開水原則,用最簡單透明的方式對話。曾經的言語,都被白開水浸透著,但卻進入了最深層的交纏的對話。有時語言與行為一起被拋在了半空中。有時語言與事物一起被鋪張在一個平面上。有時它們用粗暴的方式展開在兩具身體上,進入兩具身體最深處。敞開與閉合,貼近與拒斥,交溶與擊打,這是一種對話的悖論。一滴鮮艷的鮮血在白色的平面上漾開,有如帶毒的罌粟開在純白的雪地上,它起伏著,漾開著,由中心向四周擴展著,比所有的對話更加地直接和深入。它把必然呈現在這個永在的時空中。
喝白開水的行為在繼續著。每人一個玻璃杯子,卻倒進了無數杯白開水,喝下了無數杯白開水。平淡的白開水流經口腔時,感到了空前的愜意與舒展。這時的一切都顯得是那么的簡單扼要,單一無為,而又那么地平靜如水。我的氣息呼出在這個空間里,它圍繞著正在進行著的一切小事物:水杯、紙張、黯淡的燈光、電話機、坤包、書籍、文字、語言。他就這樣在這個空間里強烈地存在著,他的走姿是那么地穩定,一直向前。他對詞語是那么的吝嗇,有時感覺那是他從沉默深處吐出來的詞語,有時這些詞語也因此有了那么一種沉默的品質。不多的話語顯示出了北方漢子的品性,本來就少的話語卻顯出著那么一種耿直的坦誠。這是行為與力量的一種組合形式。這力量在這空間里延伸著,他喝白開水時聲音很響,甚至粗魯,它把行為的小節撐開,使得白開水也具有了一種沉默的力量。
直到兩人從這里出來,他笨拙地打開手中的雨傘,進入出租汽車的狹小的空間里。此時的雨,籠罩著整個城市。
幽暗的延續
兩岸咖啡連鎖分布在這個城市的許多個角落。這些場所必在他到來的時候呈現在我的時間之中。這也是這個城市開始進入幽暗深處的時候。這里的幽暗是茶館幽暗的延續。我一直喜歡幽暗的到來。兩岸咖啡總是位于城市的幽暗處,它的內部擺放著一組組的半包圍布沙發,在它的桌子底下,沙發底下,墻壁轉角處,彌漫著更深的幽暗。我來到二樓平面,迎面盡是一些面目不清的喝咖啡的人,他們用晃動或靜止的姿態注釋著這個層面的幽暗程度。我在這其中尋找著他。他在此時也屬于幽暗深處的一個。我先是看到一棵煙頭的亮起,繼而他的不清的面目在煙頭后面出現。當我坐下的時候,這里有著突然的安靜,這是內心的安靜,它與這里的幽暗一起存在著。我發現自己喜歡靜靜地看著對方,在幽暗中尋找著他的鼻子,在幽暗中尋找他的帶有金屬味的嘴角,尋找他的下巴,尋找他的鏡片后面的眼睛。有時,打火機突然的閃亮,有著瞬間的映照,它加強了咖啡館的幽暗,呈現出一個存在于幽暗中的面孔,它的亮部迎向間隔在兩個人之間的幽暗部分,使得這部分幽暗無端地收縮和膨脹。他的聲音,接近于低音,與這里的幽暗溶在一起,把性別的氣息推到我的面前。談話顯得緩慢而舒展,那些詞匯慢慢地出現著:詩、細節、生活、雨水、孩子、情感、內心。此時的每一個詞匯都浸徹著這里的幽暗。它們也不斷地擴大著這里的幽暗,讓幽暗有著一種詞性的質感。
在另一次的兩岸咖啡。這是一個下午的時間段。樓下的整個層面空無一人。空著的桌子,空著的椅子。我看到了他靜靜坐在最里邊的那張布沙發上。他的坐姿與沙發構成了一斜邊三角形。構成另一三角形的是一杯蘇打水、一盒煙、他的鏡片后的眼睛。我到來的時候,他的坐姿稍稍調高了一些。但是很快地,兩個人坐著的時候,兩個人的坐姿慢慢地同時低了下來。這樣的坐姿低調而安靜。也有的時候,我會先于他坐在這里,我的目光向著他來的方向,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出現。他的身影總是會在我的期待之中出現。他來了,他說,你來了,他說完,他坐下。他的言語笨拙。漢語在他的嘴里顯得有點費勁。他就是不說一句話,我也已經處于莫名的感動之中了。而現在是下午的時間段。光線雖然明亮,但我的內心充滿著幽暗的感動。在這之間,他緩慢地講述自己的生活與寫作。我知道他是一個與生俱來與文字結緣的人,他是當代有能力賦予漢字以幽暗品格的寫作者之一。但迄今為止,只有我是他的文字的唯一閱讀者。他緩慢地說著一句話,他說,有你一個讀者足夠了。這句話帶著他的內心氣息。此時他的手中的卷煙只剩下一個很短的煙蒂,他馬上就要點下另一支卷煙。蘇打水被服務生再次注滿。
但是痛苦的次數與幸福次數幾乎同樣多。那是他每次離去的時刻。我說,你先走吧。他說,那好,我先走了。他每次離開咖啡館的姿勢幾乎一成不變,他站起,邁出第一步,再邁出第二步,這之間,他回了一次頭,他的目光是留戀的。但是他很快地回過頭去,走了。這是典型的男人的走,他對女人的纏綿懂得還不夠多。他的背影在我的注視中很快地消失了。他的離去的姿勢,抽走了我內心的那份虛空,使得原有的空虛更加地空虛下去。淚水很快涌上了我的眼眶。他的背影長時間地在我的心中晃動,一次一次地加深著我的內心的那份黑暗。
再一次來的時候,咖啡館里悄然地響起了肖邦的奏鳴曲。這是一首即興幻想曲(即興曲——升C小調幻想即興曲)。開始兩記生重音響起,隨即滑向了快速輕聲的奏鳴(C小調的旋律)。演奏者的左手指剛按下去右手指即迅速地跟上,它們的交替是那么的迅速。一個音節未完另一個音節迅速地覆蓋過來,再一個音節又迅速地出現,它們始終這樣地不斷地上升和遞增著。接著是舒緩的近似柔板的出現,再向慢速遞進。仿佛夢境的升起。幾個明朗而舒緩的音節,清晰地敲擊著空氣,這是演奏者用左手的次中音部來修飾右手的中音部。它是這么地讓我的內心于平靜的同時充滿了一種浪漫的情懷。是的,這時的我是多么的平靜。平靜中有著透明的甜美。此時的我,就這樣一個人坐著靜待他的到來。肖邦的奏鳴曲給了我持續的想象與熱情。這首曲再次從開始句響起。我內心池子的液面在悄悄地升起。咖啡館里響著我所熱愛的肖邦。當幻想曲向狂想曲氣質轉換的時候,我的熱情再次燃燒了起來!它以次旋律后面的一連串的琵音點亮了我的熱情。這是我的肖邦。鋼琴的聲音砍削著我的心的邊緣。在肖邦的柔弱與狂熱和沖突中,我也同時感到來自內心的那份沖突,來自世俗與情感的那份沖突。它在此時是那么的劇烈!音符的質感也更凌厲一些,此時,曲子的氣勢更加恢弘,有種激情再次在我的胸口涌動。尾聲由跳躍轉為沉穩,當鋼琴聲突然地弱下去,中段的旋律重新插入在尾段的低音部里再次出現的時候,低音上中段的反復則讓我想起一些人,一些畫面,再次回想起另一次在咖啡館里聽到肖邦的《別離曲》,那種悲傷似乎永無止境,讓我有種自虐般的享受一種絕望到極致的快感與悲傷。肖邦總是敲擊著我內心的最深部分。他的快速,他的緩慢,總是深深地對應了我肉體與靈魂的節奏。我內心幽暗的部分再次來臨。肖邦的聲音有時如一串飛鳥持續的撞擊,普藍與紫色并存著,暗夜的星辰與午后的陽光交溶著。在這黑夜的深度里我再次熱淚盈眶。但是,我是那么沉靜地等待著他的到來。因為我相信他很快會在幽暗中出現。
有時,我的這份黑暗會持續很長時間。而這份黑暗也會長時間地存在于我的內心,它是咖啡館的幽暗的擴大與延續。此時,我的心里會響起肖邦的夜曲,鋼琴演奏者左手彈出的和弦,沖激著我的幽暗的血液。咖啡館里的燈光暗了下來,無邊的幽暗漸升漸高,我看不見自己滴落下來的淚水,淚水劃過臉頰留下了一絲潮濕的冰涼。我等待。
視覺印象:電影
時空中的時空,夢中的夢
有許多時候,電影處于我的視覺的末端。音樂、畫面、色彩、細節、人物、故事,這些一直都在我所觀看的時候于我相對著。有時音樂會拉動畫面的呈現,有時音樂會把人物推進畫面之中。有時,在一部電影結束的時候,我會很傻地想一個個問題,電影是什么?
多年前,我低迷失落了好些日子。那些日子里,我無助地走在一個小城的街巷之中,紛至沓來的世事與小城的時光幾乎把我的感覺消磨殆盡。當我回到家里,寂寞總是像魔鬼附身,除了看書讀詩,我看起了電影。我按動光驅的按鍵,看著緩緩彈出的光驅,再用手把它輕輕地推入,此時,一部電影就已經開始了。聲音開始了,它讓我在詩書之外找到了另一個時空。有時,這個時空是懷舊的,它讓我回到過去的時光,也讓我沉浸在光影與樂音之中。我幾乎要忘了自己還身處小城。愛情、人世、流光,時空、事物、色彩,進行中的情節與細節,是它們建筑著我的另一段光陰。
有時,我也會有種沉淪的感覺。這是沉淪在電影的細節之中,沉淪在電影的人物的境遇之中。常常地,一個場景的出現,會讓我淚流滿面。也常常,一部電影結束了,我卻長久地坐著,不動。當一張光碟從光驅里退出,我會失魂落魄好長時間。
是的,電影對于我來說,是時空中的時空。當然,這只是對我而言。在電影里,我可以回到遙遠的最初,看到最本質的自己,也可以望見渺茫的未來中,被層層包裹覆蓋的我;還可以去到我前世的朝代,踏上時間的另一端。在電影中,我在時空中恣意地穿梭游蕩,逍遙自在地有如鳥兒。但這時空太廣大了,它是時空中的時空。我發現,我迷路了。我甚至歡喜這種迷路與迷失。我會在這之間發現另一個我,這是一個處于別人中的我,處于絢麗色彩中的我。
電影還是我夢中的夢。夢里有澄凈的湖,碧綠的水,溫柔的風,燦爛的光;夢里有兩小無猜,有終成眷屬,有久別重聚,有絕處逢生;夢中的夢里,卻有灰暗的天,污濁的水,刺骨的風;有悲傷,有痛苦,有傷害……我從這個夢夢到下一個夢,不斷沉淪,不斷驚醒,再次沉溺。慢慢地,我已經無法真正清醒,也無法永遠沉淪。
電影也是一個蠱,它在黑暗之中旋轉,把時間與空間混合,把別樣的行為混合,把現實中不可能的事物呈現。它還把我之中的另一個我推開,放到我的對面。是的,是它給我下了慢慢的毒,無色無味,卻是深入骨髓,滲入血液,再也不能和它分離。
我只有沉淪,只有重復。只有在光影的進行之中把自己的內心安放。
我仍只身坐在電影的夢中。光影的進行把我帶向了另一個時空之中。
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
——《廊橋遺夢》
劇情簡介:
1965的一天,農夫查德帶著一對兒女去集市參加農業博覽會,留妻子芬琪卡獨自在家中,她有了四天完全屬于自己的美好時光。
若柏.金是《國家地理雜志》的攝影師,他終日駕著他命名為哈里的卡車浪跡天涯。他來到芬琪卡居住的鄉村,拍攝第七座廊橋。他請芬琪卡帶路,于是相識了。在閑聊中,兩人互相聊起各自的生活。若柏與前妻離異,芬琪卡與丈夫和一子一女過著單調清凈的鄉村生活,缺乏激情。兩顆寂寞的心仿佛找到依靠,在芬琪卡家共進晚餐,在輕柔的音樂舞曲中,他們情不自禁相擁共舞,最后一同進了臥室……只是在一生中短暫的四天里,他們有了刻骨銘心的愛情。
若柏再次出發,他要她與他一同走。芬琪卡不愿因自己讓家庭陷入不完整,同時不愿意放棄自己對家庭的責任,兩人只好痛苦分手。
若柏走后,芬琪卡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直到1982年三月,她得到若柏的死訊。1989年芬琪卡也去世。她在遺囑中要求她的兒女把她的骨灰撒在埋迪遜橋畔,與若柏的骨灰一起。前后二十二年,他們終于又在一起。
白蛾舞動翅膀時若想晚餐
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
——葉芝
對我而言,電影《廊橋遺夢》最先存在于一部手提電腦中。若干年之前,對《廊橋遺夢》這部電影的念想,一直存放于自己的內心深處。直到一個月前,才在網上找到了這部電影。這是一部從網絡上下載下來的電影,使用迅雷下載工具下載它。下載的過程要一整天。在這一整天里,我就開始了對這部電影的想象:廊橋、河流、女主人翁、攝影師。浪漫愛情與新澤西州的牧草一起讓人動容。
2007年1月中旬的后幾天,雨一直在下,雨水把我從俗務里解脫出來。雨聲把我帶到一個空間里。在雨聲中,我點擊電腦桌面上的播放器,再點擊下載的視頻文件,打開了其中的《廊橋遺夢》。
新澤西州的一座廊橋,它的木結構橋身一直靜靜地橫跨在一條不知名的河流之上。構成橋身的豎向的厚木板在時間之中靜靜地存在著。在廊橋存在的時間長河里,一九六五至一九八九年間,芬琪卡的日記本與廊橋的靜止一起,一直存在于它所分離出來的二十五年的時間段之中。從一九六五年夏的那一天開始,這座廊橋已經成為兩個人的廊橋,若柏與芬琪卡的廊橋。與之相對的是片頭的那個空信箱,它存在于芬琪卡家門旁上方的空氣之中,安靜,落寞,內部的空缺中傳達出一種永遠等待的品質。當她為家人的生活忙碌時,收音機里傳來詠嘆調的歌唱,它加快了時間的流逝與虛無。
四天中的第一天,若柏與他載著攝影器材的卡車出現在芬琪卡的視線中。在這之前,廊橋早已存在于新澤西州這個農場的另一邊,它與河流、河流邊的牧草,與清風雨水,共同構成寂寞的時間體量。但那時的廊橋,與善良的女人芬琪卡毫無關系。芬琪卡在這端一直落寞平靜地生活著,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若柏的卡車的出現,芬琪卡的一生中的唯一的四天到來了。第一天,對,最先到來的是第一天。是芬琪卡把若柏帶到了廊橋,還是若柏把芬琪卡領到了廊橋?若柏在底下拍照,而芬琪卡站在廊橋上會有什么樣的感覺?我想,她這么多年來,她為丈夫與兒女的生活付出的太多了,但她的內心會一直如一個空信箱,等待著一封未知郵件的到達。若柏的灰白相間的頭發以及他滄桑的臉的出現,毫無疑問有著一個時間深處郵件的意義,它帶來遠方的信息。芬琪卡在廊橋上不安地走動,我能感到她的布鞋與木板橋面的接觸所帶來的那種女人與事物之間的不安的感覺。橋面木板的某一塊在芬琪卡的踩踏下一點點地下陷,這過程反彈給芬琪卡,已經是一整座橋的力量,這是時間、空間、肉體、情感,這是自然與時空的力量。夏日的清風吹過芬琪卡和若柏之間的空間,它最先混合的是什么?是兩人與自然融合在一起的語言、呼吸。
這四天簡直就是芬琪卡一生的進程,它來得是那么的迅捷卻又是那么的緩慢。廚房的水流和蔬菜,削蘿卜,晚餐,使得時間開始了它的另一種旅行方式。這種形式賦予了兩個人對情感以共同的感受。遙遠的音樂,古老的夜晚,濃郁的白蘭地。若柏走了后,芬琪卡來到了門口,夜風吹起芬琪卡的睡衣,嘩啦啦響,那么有力地深入身體。是的,這是仲夏夜之風,它帶著夜涼,黑暗,迅捷流動,有力地拂過身體的表層,仿佛一個闊大的男性,他把自己有力的氣息貢獻出來,給這夜,給這自然,給這女人。當芬琪卡果斷地寫下葉芝的兩句詩時,我的心為之顫動!
白蛾舞動翅膀時若想晚餐
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
這是兩句多么樸素誠摯的詩句!它把一個女人的內心渴望刻在一張潔白的白紙上。句子輕松而舒緩,自然質樸,流暢無比,但是當芬琪卡寫下它時,是多么勇敢果斷的表達,是芬琪卡讓這輕松而舒緩的詩句有著了一種穿越時空的力量。并且她是那么欣喜地開著卡車來到了廊橋,把它貼到了橋頭的木板上。自此之后,這兩句詩:白蛾舞動翅膀時若想晚餐/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開始時刻回蕩在我的腦海中。是的——白蛾舞動翅膀時若想晚餐/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這是一個默默勞作近二十年后的一次最最真誠的愛的呼喚與愛的表達。在這之前,芬琪卡并不是沒有遇到過別的男人,而是別的男人都是與若柏有別,他們打動不了芬琪卡的內心與情感。只有若柏做到了,若柏的出現是時間對芬琪卡的貢獻,他是來自時間深處的一封郵件。而這郵件已經抵達,就等兩人一起來拆開它。
白蛾舞動翅膀時若想晚餐
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
在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我一直在等待著芬琪卡四天中的第二天的到來。第二天到來了:芬琪卡到商店購衣,若柏電話,酒巴里的世俗目光。第二天的夜晚是隨著一首經典老歌《此情永不移》開始的:
如果我沒有你而活著
日子將會是一片空白
夜晚將顯得漫長
有了你,我清楚的看見永恒
從前我也曾談過戀愛
但不曾感覺這么強烈
我倆的夢未央,且我們都明白
它們將帶我倆到心向往的地方
擁抱我,觸摸我
我不想沒有你而活下去
對你的愛永遠不變
現在,你應該明白我有多么愛你
有一件事你可以確定
我絕不要求你更多的愛
對你的愛永遠不變
如今,你應該明白我有多么愛你
你改變了我的一生
對你的愛永不渝
如果前方的路不好走
愛將為我們指引一條出路
像一顆導航的星
若你需要我,我就在你身旁
你不必改變什么
我就是愛你現在的樣子
跟我來,分享這個景致
我將幫你也看見永恒
擁抱我,觸摸我
我不想沒有你而活下去
芬琪卡的新衣裳,《此情永不移》,兩人的相擁而舞,愛正在深深地感染著兩個中年人。這一天,占去了芬琪卡一生的愛,它不是物理時間上的一天,而是十年、五十年,和永遠。音樂與歌聲圍繞著他們,夜晚圍繞著他們,愛情圍繞著他們。聽著歌聲,感覺一陣一陣的溫暖的海浪涌上來,涌上來。我就是愛你現在的樣子/跟我來,分享這個景致/我將幫你也看見永恒/擁抱我,觸摸我/我不想沒有你而活下去。它也一樣地圍繞著我。在這個片斷里,我與芬琪卡一起被這歌聲淹沒著,被深深的愛感動著。擁抱我,觸摸我/我不想沒有你而活下去。從葉芝的詩句到《此情永不移》,第三天,第四天,愛情急劇地升華著。它涌動!它燃燒!它放出熾熱的光芒!第三天,第四天,一日長于百年。這四天的愛,幾乎就是超越百年的時空!第三天,第四天。這兩天里有著多少的渴望、沖動與責任的沖突!一邊是愛的男人,另一邊是愛的兒女,芬琪卡的一顆心被若柏與兒女分成兩半時,那種割裂的痛!這痛讓芬琪卡的愛放出了耀眼的光芒,并如蔚藍長空般地永恒。它也同樣地割裂著我的內心。那場雨,使得近在咫尺的兩人猶如天涯相隔!此時,我所在的這個城市也在下著一場大雨。我對雨的感覺,在這一天再次被強化著。而新澤西州的雨,正敲打在芬琪卡那輛卡車的頂棚上,也敲打著若柏的雨中的身體。這雨同時敲擊的更是兩個人的被愛情煎熬熾熱內心!雨與痛已經合為一體。
芬琪卡的晚年,正對應了葉芝的另一首詩:《當你老了》。兩個人此后多少年的深沉的愛只有另一女友露西所知。兩個人在冬日的爐火旁讀著的是自己內心永遠的愛,永遠的真誠,永遠的時空。當那兩句葉芝的詩“白蛾舞動翅膀時若想晚餐/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通過郵件重新寄回到芬琪卡手中時,若柏已不再人世,但是他的愛再次以具像的方式抵達暮年的芬琪卡身邊。“白蛾舞動翅膀時若想晚餐/今晚收工后,隨時皆可”,從中年到晚年,二十二年,這是超越時空的晚餐,芬琪卡的淚水滴在發黃的紙張上,也滴落在我的心深處。仿佛歌聲再次響起:跟我來,分享這個景致/我將幫你也看見永恒。
新澤西州的廊橋在另一邊靜靜地矗立著,它見證芬琪卡與若柏的四天,見證一次永恒偉大的愛情!
湄公河、西貢。軟弱及憂郁的情人
——《情人》
劇情介紹:
1929年的越南是法國殖民地,因此在越南的土地上有很多法國人。簡就是一個15歲的法國少女,在西貢女子寄宿學校讀書。每逢假期簡便回家,母親辦了一所很小的學校,收入甚少。簡有兩個哥哥,大哥比爾吸毒成癮且橫行霸道,二哥保羅生性懦弱,常受大哥的欺負。一天簡一如往常一樣告別母親乘上渡船回學校,在船上遇到一個坐黑色大轎車的闊少爺東尼。東尼是華僑富翁的獨生子,東尼被少女吸引,他邀請她上車,送她去學校。
簡和東尼很快就墜入愛河。東尼把簡帶到他的公寓。他倆在這里幽會、洗澡、作愛。
東尼很愛簡,但簡說她不愛中國人。東尼向父親提出和簡結婚的要求,父親讓他娶門當戶對的中國妻子,否則就把東尼趕出家門。
東尼終于和他不愛的女人結婚了,他心如死灰。簡和母親也要回法國去了,臨行前再去公寓,物是人非。她終于明了,她深刻地愛著這個中國情人,一直到死都愛。
看《情人》,是在一個寂靜的下午,空氣靜止得仿佛一杯寧靜的白開水。湄公河下游的一艘輪渡開始了我在這個下午的時間之旅。
在這之前,我知道國內的那條貫穿云貴高山峽谷的瀾滄江,它那么地千轉百洄,咆哮著注入廣西境內的紅河。紅河已經是一條流速相對緩慢的河流了。它把瀾滄江的湍急江流收到自己深沉的流速之中。它再穿越老撾,一直到達下游的湄公河。影片中越南河內湄公河上的故事與湄公河一樣有著中國這個國度的最為內在的關系。湄公河是多么的寬闊而緩慢。河流表面有著許多細節,一葉扁舟的小船,飄浮在河面飄浮物,巨大的冒著黑煙的蒸氣推動的輪船,而它藏得更深的部分我看不到,但是我能想象得到,那深處有著更深的更加緩慢的流水。
簡的出現使得雜亂的輪渡有著一束驚人的光芒,這渡輪沿著湄公河航行,我甚至能聽到江水拍擊船幫的水浪聲。我是這么喜歡簡的那微風吹起的劉海和她的那雙明亮眼睛。她倚著欄桿,一副眺望的身影。她蒼白而瘦弱,純潔的臉上一片淡漠,涂著劣質的口紅,戴著一頂奇特的男士寬沿帽,寬松的連衣裙遮不住那未發育完全的身軀。她剛離開薩迪,要去西貢的寄宿學校。薩迪像一個惡夢。她哥哥抽鴉片,性格暴戾;她弟弟敏感,懦弱;她的母親卻偏愛著哥哥,她痛恨她,但又同情她,她的母親,只是個被生活拖垮的女人,海水和農田經紀人毀了她的一生。簡一出現,就那么地吸引著我的視線,我的感覺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那副青春少女的臉龐上,她那既單純又美麗的臉龐在雜亂晃動著的無數亞洲人的臉龐中清晰地突現出來。我想象著她的這副青春臉龐如果在歐洲我不會這么地去注意她的,在湄公河上,她就那么地被襯托在了我驚異的眼睛中。她眺望遠方的時候,為什么那么地憂郁?我看到她的目光有時如寬闊的湄公河一樣地迷惘。她要穿越湄公河去西貢。她才十五歲半。在今天的中國,這樣的愛情是違法的。她知道自己遲早要回去,她屬于法國。盡管她的家像一個惡夢,但她不會離開媽媽。愛情是她的年齡和家境所不能承受的。
東尼的出現第一眼給我的感覺是一中國俗人。我是先看到他的老爺車再看到老爺車上的他。但是,我很快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情欲超越了原先給我的俗人的第一印象。他的既大膽又壓抑的帶有憂郁氣質的情欲使得他的衣著也隨之而升華。對美少女的感受是那么的強烈!他無法控制地被她所吸引,跟她搭話時連指尖都在顫抖。那輛黑色的老爺車,開始包裹著同等情欲的青年中國男子與十五歲的法國少女。汽車發動機的吼聲與震顫,開始激蕩著簡與東尼,這種來自鋼鐵與燃料的節奏與身體內情欲的節奏是那么的一致。它一直有著向上向前的那種與情欲等同的滾動的力量。我想象著車身的顛簸與傾斜,以及它的車內的氣息,與它的上述的節奏,它們在此時混合成一個少女與青年男子的情欲。但此時仍然是壓抑而憂郁的。
西貢,越南早期一個同樣世俗而憂郁的城市。它是一個一直充滿著世俗的生存法則同時又比越南的任何一個城市都能夠超越法則的城市。簡在西貢的存在使得這座城市在那個時代具有了它所特有的情欲憂郁氣質。簡穿行在西貢的街區與巷弄,那頂男式寬沿軟帽,它把一個法國少女帶向一個中國男子的身邊。一個休息日,她終于跟著他,走進了他的藍房子。他說,我們走吧,以后再來,我怕我會愛上你。突兀的一句話。但也許愛情就是突然產生的東西。下午的光線,街市上的叫賣聲,肉和茶葉和煤炭灰塵的味道,隔著窗簾鉆進房間。很真實。很微妙,一個富有卻軟弱,被命運死死束縛的中國男子,面對這個西方少女的輕率、堅毅、淡漠,在一瞬間竟產生了深深的依戀。情欲與愛欲使得兩個同是異鄉人的孤獨開始了那么自然而有力的結合。兩個人的情欲是有力的,黑暗中的力度在擴散開來,房屋里的性愛場面把空氣都震顫著。再后來,她說,像你從前一樣去做,你和別的女人怎樣做,就和我怎樣做。她拒絕談論愛情。但是她仍然深陷愛情之中。
與法國少女相對著,東尼是一個怎樣的中國男子?他的軟弱無力,他的被鴉片吸垮掉了的身體,在黑暗中散發著性欲的光芒,這是典型的南方情欲,一如湄公河的末段,寬闊、流速緩慢,性欲散慢卻又充滿著渴念。這種性愛帶來了不可抗拒的憂郁氣質。東尼的目光里,充滿著雨霧般的迷惘與落寞。
簡幻想著,海。
她一次次走進下午的光線,走進藍房子。
他一次次在她身上,迷失自己。
我愛你,我要娶你。
但我不愛你,我不愛中國人。她平靜地說。
愛的進程與東尼的身體一樣,軟弱、堅決,又不可抗拒。他倆一起,用語言為自己的情愛注入相互排拆又相互深入的理由與元素。情欲與愛情是深入在內臟之中的,我想象著簡與東尼的心臟、肝臟、肺部、子宮、卵巢、血液,都充滿著與生俱來的憂郁的情欲,一如汽車發動機,氣缸、活塞、水箱、輸油管道在汽油的燃燒中,被鋼鐵傳遞著情欲的能量,相互排斥與咬合。每當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時,猶如是一個黑色、震顫、密閉著的車廂,充滿著愛情與情欲。
刻骨銘心,而又無法把握的愛情。他不愿意承認這種愛情。這樣的愛情,是一種痛。
她卻覺得妓女這個詞并不惡心。她的好友海倫說,她們將被派去照顧麻瘋病人,她寧愿做妓女。
她像妓女一樣挑逗他。
他拒絕。轉過身,眼里漲滿淚水。他說,他的身體拒絕沒有愛的女人。他終于為自己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們最后一次在藍房子。
他說,我沒有希望,沒有愛情,婚期已定,我只能抽煙。
他躺在軟榻上說這些話,抽著煙斗,氣若游絲,虛弱到了極點。此時的東尼與越南南方雨林的氣質是那么的切合。這是一具有毒的肉體,它使人迷戀而忘我,這種迷戀貫穿時空與情欲,也貫穿兩個人的肉體與情感,它把兩個人不愿說出的愛情升華到黑暗之中。
巨大的輪船就要啟航了,我重新看到了最開始看到的簡的場景。
去法國的輪船上,她倚著欄桿,像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身影似乎在眺望,表情淡漠。
她發現了他那輛黑色老爺車,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停在那里。
她的眼睛一直在尋找他。
她看到了他。他們互相凝視。
巨大的輪船吐著黑煙緩緩地遠離了堤岸,她還在凝視,她的絕望與痛如明亮而空洞的長空。
夜漸漸地加深,船上突然響起肖邦的曲子。黑夜里,她想起既軟弱多情又有著難以拒斥力量的中國男人,失聲痛哭。
終于,在內心深處,承認了那份愛情。
寬闊的湄公河,遠去的巨輪,一份軟弱而永遠的愛情,慢慢地隨著巨輪的遠去而散布在湄公河寬闊的水流深處。它給了杜拉斯以終生憂郁與飽滿情欲的氣質。它造就了一個偉大的杜拉斯,造就了一個偉大的愛情故事。
殺手、女孩以及純白的牛奶與純綠的綠蘿
——《這個殺手不太冷》
劇情介紹:
紐約貧民區住著一個意大利人,名叫里昂(JeanReno飾),職業殺手。一天,鄰居家小姑娘馬蒂爾達(NataliePortman飾)敲開他的房門,要求在他這里暫避殺身之禍。原來,鄰居家的主人是警察的眼線,只因貪污了一小包毒品而遭惡警剿滅全家的懲罰。馬蒂爾達得到里昂的留救,開始幫里昂管家并教其識字,里昂則教女孩使槍,兩人相處融洽。女孩跟蹤惡警,貿然去報仇,反倒被抓。里昂及時趕到,將女孩救回。他們再次搬家,但女孩還是落入惡警之手。里昂撂倒一片警察,再次救出女孩并讓她通過通風管道逃生,并囑咐她去把他積攢的錢取出來。里昂化裝成警察想混出包圍圈,但被惡警識破。最后一刻,里昂引爆了身上的炸彈……
這部電影是在深夜里打開的。這個時候,城市已經沉入了昏睡之中。一些低級別的殺手正在悄悄地進行著他們的惡俗勾當。但是40歲的里昂與他們迥然不同。他的高超的職業殺戮技術與表面的冷漠未能遮蓋他內心的溫情。
墨鏡遮隔著里昂與外界的距離,墨鏡之外的世界充滿著罪惡,這種罪惡也同樣帶動著他的介入與沉迷,我看到樓道與隔墻的陷井中死亡冰冷影子的追蹤。但是,戴墨鏡的里昂遇見將頭靠在樓道冰冷護欄上的瑪蒂爾達,生命從此不同。是的,他在這里必須遇見這個小女孩。
瑪蒂爾達,12歲的鄰家女孩。看著她,我無法不想起電影《情人》里那個15歲半的法國少女,或者說是15歲半的杜拉斯。也同樣地想起納博可夫的《洛莉塔》,世界文學中絕無僅有的深陷愛欲的兩個女孩形象,現在加上瑪蒂爾達,一共是三個女孩了。她們是一樣的柔弱、孤獨、倔強、任性,有著天使般純潔的面容和冷漠決絕的眼神,蒼白的臉色,尚未發育完全的單薄軀體,然而已經隱約散發出令人無法抵御的風情和誘惑。這是人類偉大情欲的一塊碎片,一面不完整的鏡子。
當里昂遇見這個小女孩時,我所居住著的這個城市的夜就更加地深了下去。溫柔與暴力事件并存著。而在這之前,我想,里昂是一直以為自己的內心會是一個永遠的黑暗的。但這個黑暗還不是真正的黑暗,他在冷酷職業的驅使下面對一個與若干個生命的消亡已經無動于衷了。但是,當瑪蒂爾達出現的時候,里昂的內心的真正的黑暗于是開始了。這黑暗是一個人內心一角的痛苦與柔情的深淵,它與罪惡的深淵相對應地但又互相糾纏地存在著。
沉默、冷酷、靈敏,同時又簡單、淳樸、天真的里昂,這個在紐約龍蛇混雜的大都市里獨行的異鄉人。他19歲從意大利來到紐約,因為他殺了人,因為一個女人。從此,他成為一個職業殺手,盡管一直恪守不殺女人和小孩的原則,但他明白,他的生命已經無法純潔如初,他再也無法回到意大利,回到過去。他將錢全部交給自己的意大利朋友,因為不識字不會填銀行的表格。他習慣坐在沙發上睡覺,每次買兩盒牛奶,深愛著像他一樣無根的綠蘿,仔細擦拭每一片葉子,清晨把它放在窗外曬太陽,傍晚再搬進來。而他自己,從來不享受陽光。在沒有任務的時候,他會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電影院里認真地盯著銀幕看黑白片,對著銀幕上輕歌曼舞的場面露出孩子般歡喜的傻笑。
這樣的兩個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是里昂問瑪蒂爾達臉上的傷從何而來,是里昂遞手絹給流著鼻血的瑪蒂爾達,是瑪蒂爾達燦爛地笑著說我幫你去買牛奶吧是兩盒對嗎;是瑪蒂爾達回來看見門口的兇手和倒在血泊中的家人強自鎮定地徑直去按里昂的門鈴,是里昂在鎖孔里看見瑪蒂爾達含淚祈求的眼神在內心激烈交戰,是里昂開門后瑪蒂爾達的臉被天堂一樣的光照亮的時候,還是里昂讓瑪蒂爾達抱著自己心愛的綠蘿無奈又匆匆搬家的時候?
在暴力與溫情中,反復出現在我腦海里的是片子中的牛奶與綠蘿。
是的,首先是牛奶。這里的牛奶存放于暴力的對面。在這之前,我多少次喝過牛奶,多少次為孩子與自己買牛奶,但是我一直都沒有今天這么地對牛奶有著切膚的感受。純白色,稍稍粘稠,我再次觀看片子時,我想到了它的流速,比水稍慢,慢了半拍,能清晰地回想起它從紙杯口傾出的白色柔和無比呈光滑弧線流到杯子里的牛奶。甜牛奶入口時經過口腔咽喉時的那種感覺此時開始浮現出來,這種感覺是從沒有過的。這種感覺只有看這個片子時才那么地強烈。里昂喝牛奶噴出的那種神態里,處于冷酷暴力對面溫情就已開始了。是的,無論如何,他們開始了,40歲的殺手和12歲的邊緣少女。兩顆孤寂冰冷的靈魂,只要一點點真誠的關懷和溫暖,就會迅速地融化貼近。然后就這么不管不顧的,將自己未來的命運完完全全地放在了對方的手心。這是一杯人世間的純牛奶,孤獨的里昂與同樣孤獨的小女孩瑪蒂爾達,現在兩個都是人間孤兒,他們通向世界的通道已經被殺戮與自身的暴力所堵塞。放著槍枝的手提箱,手提箱里的各式各樣的槍枝,小型手槍,中型手槍,消聲器,各種口徑的子彈,手雷,鋼鐵的冰冷,火藥濃重的硝磺味,它們是這樣地充斥著里昂的人生路徑。它們充滿著暴力的同時,也常常撞擊著我的心。對無情的暴力,現在有了純白色的牛奶來對它們進行稀釋。這牛奶是小女孩瑪蒂爾達帶來的。可以想象里昂冰冷的心被瑪蒂爾達與一紙盒內的純牛奶猛地稀釋了一下。在巨大壓力下的男人是多么的需要一絲小小的溫情!
這時,我坐著的這個城市,外面已經是深冬的冷雨,從窗戶里望出去,外面是一片的漆黑。我是一個溫情女人,正與片子中的里昂相反,我突然地喜歡這片子里的暴力色彩。這里面的暴力與別的純暴力片不同。因為它帶出了瑪蒂爾達,它帶出了瑪蒂爾達與白色的牛奶,帶出了瑪蒂爾達與一盆綠蘿。這牛奶與綠蘿,在冷漠的暴力色彩中突然地放出了眩目的光芒。這綠蘿一直被瑪蒂爾達抱著,被抱在小小的女孩的懷中。綠蘿放在墻角,放在窗臺上,放在瑪蒂爾達的膝蓋上,放在他們視線所及的地方。我想象著我所居住著的這座城市里也有一盆綠蘿,它存在于這個城市的抽象的空間中。存在于這座城市的深冬的冷雨里。這綠蘿是那么的綠,也是這么的弱,它的闊葉在暴力中顫抖著,但是它始終存在于里昂與瑪蒂爾達的心里,它與純白色的牛奶一起,成為我所知道的最為溫情的畫面與細節。
當里昂單槍匹馬沖進遍布警員的大樓救出瑪蒂爾達,小女孩飛奔過去重重地抱他,他牢牢地接住,高大魁梧的身材與嬌小纖細的軀體顯然不成比例,卻又是那么令人震撼落淚的生死相依。
反復回味這部片子的時候常常想,如果生活里沒有復仇這兩個字,里昂就可以與瑪蒂爾達幸福快樂地在一起,直到時間慢慢讓愛情如梔子花開,里昂會在柔軟的床上安然入睡,等著女孩漸漸長成女人。可即便是電影,導演也明白悲劇比喜劇更能在人心中深深烙印,于是我們無奈地看著他們在剛剛體會到生活里從未有過的喜悅時,便面臨命運中毫不留情的死亡氣息。于是受傷的里昂再一次在重重包圍中救出瑪蒂爾達,奮力劈開墻上狹小的通風管道,要瑪蒂爾達帶著他的綠蘿先走。當男人對女孩承諾他一定會脫險去找她從此遠走高飛時,我們和他一樣清楚這善意的謊言。“我要快樂,睡在床上,有自己的根,我愛你。”那槍林彈雨中的第一聲“我愛你”,就是最后的生離死別。
里昂假扮受傷的警員混出重圍,一步步走向門口不遠的光明和幸福。然而此時,輕柔的琴聲里響起一聲沉重的低音,我們驚恐地看到了那個神經質的警察,鏡頭模糊,搖晃,冰冷的地面上奄奄一息的里昂。他終于還是為瑪蒂爾達報了仇,“這是來自瑪蒂爾達的禮物。”他如此說。然后是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最后的瞬間,他在想什么?我們不知道,我們只看到,他輕輕闔上了沉靜的眼睛。
誰肯將性命交給你,你又能將性命交給誰?
“里昂,我們在這里很安全。”從此,有根了。只是,死者已逝,生者如何繼續?這樣一份生死相隨的情感,該如何面對?……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瑪蒂爾達問里昂:“人生如此艱辛,還是只有童年如此?”里昂回答:“一直如此。”12歲呵,還有那么長那么長的人生旅途要走。
寂靜、內心、盲劍客
——《座頭市》
劇情簡介:
19世紀的日本,一天,有三組旅人來到一個小鎮,這是一座被黑幫賭場控制的小鎮。三組旅人中,其中就有拄著手杖的金發盲人座頭市,座頭市是一位失明的浪人,靠賭博為生。但在平凡的外形之下,他卻是一個精通劍術的武士。他拔劍如同閃電般迅速,斬人的精確度令人窒息。他身懷絕技,一出手就輕易砍了三個騷擾他的小混混。其二是一對夫婦,丈夫服部源之助也是個浪人,為了籌資給妻子治病而來此尋找保鏢的工作。服部源之助也是一名武藝高強的劍客,一直被自己痛苦的過去所折磨,他也懷著刺殺任務來到小鎮。第三組是一雙流浪賣藝的姐妹,她們的父母被殘忍殺害,她們決定進行復仇,在小鎮上掀起一場風波。而她們彈奏的三弦琴也正是她們用來復仇的利器。富有的銀藏一家是這個小鎮的一霸。賣藝的姐妹正是為了找他們復仇而來到這里,好打抱不平的座頭市得知其中隱情后準備幫助這對姐妹報仇雪恨,座頭市答應幫助她們,為正義而奮戰。而與座頭市惺惺相惜的服部卻成了銀藏家的保鏢,于是,小鎮陷入暴雨將至的緊張氣氛中……
片子的開頭,盲劍客座頭市是那么寧靜地坐在一條通向山外的亂草叢生的小路旁,他就這么地坐著。這么坐著的盲劍客的內心在想著什么?他是否正想著強大的天空?抑或日月輪回?人心叵測的險惡?還是身邊的那些細小得不能細小的事物?此時,我相信他更多的是在傾聽。是的,此時的他正處于身邊事物的中心,那些細小的花草,那些空氣的細微的波動,它們在他的傾聽中存在著,它們在他的傾聽中極其緩慢地分裂與生長。他總是處于對世界的傾聽中,傾聽對他來說,比平常人的看更深一個層次,即他此時身處世界的中心,與世界取得一種深切的對應及精確的對話。在這么一種寂靜的時刻,一個盲者的力量遠遠地超出了常人的力量。他所感知的是事物同樣的寂靜部分,事物的這種寂靜部分常人是無法感知的。但是,此時正坐在路邊的無比安靜的盲劍客座頭市感知到了。
座頭市此時匿藏在手杖中的劍,與他自己一樣,有著同樣的寂靜與黑暗品質。我想象著這劍:手杖內的黑暗包裹著它,由于此前有一段時間沒有使用過這把劍了,因此,它置于手杖內的黑暗中也同樣地有段時間了,劍身已沉寂多日——數月?還是一年有余?但是它有著暫時的寂靜。現在它放置在座頭市的身旁,劍的溫度要比他本身的體溫低許多度。是的,這是游離于座頭市身外但又處于座頭市內心深處的暴力美學。當這把劍被一小孩悄悄地拿走的一瞬,座頭市仍然是沉靜的,他不可能不知小孩的逼近與取走這把劍的動作。因為他不可能也不會傷及孩子。
現在我看到了座頭市以失明的雙目面對幾倍于自己的對手。他出手了!他從暴徒手中取回了自己的劍。就在這瞬間,他手中的劍已早于他的手勢到達對方的致命處!這真是一個驚心動魄的開頭。盲劍客的黑暗的力量就已顯示出銳不可當的暴力對話的強大之勢。同樣是握劍的武士,但是在盲劍客座頭市面前,他們所呈現的是自己致命的弱點。這使我想到,一個肉身,當他的修煉還未到達精極之時,如果其身心浮躁,用心險惡,那么武功只會把其缺陷無限地放大,而成為一種死亡的加速度。
接著是倆姐弟。座頭市遇見她倆時,兩人已經是街市上彈著三弦琴的藝妓。和服與三弦琴。用柔弱之手握木質琴砍殺仇人。而男孩已經男扮女妝成為與姐姐一樣的妙齡少女。痛苦與仇恨始終與倆姐弟終日相伴。兩姐弟與座頭市的相遇即是內心的相碰觸。在這里,對惡勢力的仇恨是一致的。座頭市不是平時所看到的“好人”,有時他也靠賭博生存。但是,他卻更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好人,這意義來自于他的正義感。而他的正義感則來源于黑暗之中的光明,來源于他那把始終隨身而帶的手杖內的利劍。利劍與正義,使得他因此而具有了超越常人的力量。而同時,他與姐弟倆的隱忍也是幾乎相同的。最痛苦的是弟弟,小小年紀,全家就只剩下兩姐弟。這么多年來男扮女妝,性別的移位,讓弟弟的內心近乎絕望!一聽到三弦琴響起,我的心里也充滿著悲痛。高音與中音弦上交替的幾聲后,就會有一聲低音弦的聲音跟入響起,這幾乎單調至極的彈撥樂從姐姐的手里傳遞出來,讓弟弟在緩慢、機械、單一的舞蹈中,生出對人生對社會的一種至極的虛無感。這種單一的近乎空洞的音樂節奏控制著電影的中場部分。冷漠中有著內心的極度痛苦。也正是這姐弟的無從訴說的痛苦,使得座頭市深深地同情她倆,用內心的善為姐弟倆雪恨。
同是貧苦人的服部源之助也是個武藝高強的浪人。他來到小鎮的目的是找到事做為久病的美麗的妻子治病。他的出現照亮了座頭市更為高超的劍術。座頭市也正需要服部源之助這樣同樣武藝高超的人來映襯,而服部源之助的映襯的結果卻是使得座頭市更加地孤獨。在兩人對決之前,座頭市從沒有與服部源之助遇見過。而我相信,即使倆人在這之前從未遇見過,但是他倆的高超的武藝卻已經在空無中相遇了。這相遇不是面對面的決對,而是存在于第三時間內的交往,即人間言談傳說中肯定早已經把倆人同時置之于一個言談平面之中。我也想象,在這個小鎮中,只要有人談起座頭市,就會有人緊接著談起服部源之助;或者只要有人談起服部源之助,就會有人緊接著談起座頭市。
座頭市與服部源之助的見面肯定是在影片最后的那一刻。是的,兩個高手的見面就是武士精神之火的燃燒。在這個時候,兩個人都是強大的。受之于惡人相雇的服部源之助在這一刻已經不再是具體的雇傭武士,而是作為一種相對于座頭市存在于市井里的同樣的善的俗世者,只是被惡雇傭而已,而座頭士則是一個善的脫俗的俗世者,雖然同樣有著邪惡品質,這兩個人同時具有一樣強大力量的劍客的相遇,他們互相照耀著對方。服部源之助與座頭市的相遇,是眼睛明亮者與盲者之間的一次相遇。在這時,黑暗與靜默的力量、黑夜的力量,遠比白晝的力量更加地直達和尖銳,更加地迅捷和敏感。我想象著此時的盲劍客座頭市,他的內心的黑暗有著冰冷的事物品質,這是他的豐富內心與經歷鍛打出來的結果。盲劍客座頭市已經是一個完全向心的用黑暗為武器的武士。他從此將是一個永不言敗的天涯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