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辛棄疾一生寫詞很多,其中農村詞為14首,在整個辛詞創作中。雖然數量不多,但它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是宋代七百多位詞人中無一人可比擬的。
關鍵詞:辛棄疾;農村詞;農民;農村風光;農居生活感受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3-0156-03
辛棄疾在文學創作上的主要成就是詞,一生創作很多,流傳至今有629首,其中農村詞為14首。雖然數量不多,但它反映生活的深度和廣度,是宋代七百多位詞人中無人可比的。這些詞,題材豐富多彩,風格清新明快,這自是因他才華過人,學識淵博,但更和他長期居住農村,接近農民分不開。辛棄疾南歸之后,生活和創作的每個階段,他都寫了農村詞,特別是退居江西上饒和鉛山的二十多年中,他更多地發現了農村生活的詩意,感受到了農民身上的詩情,從而以農村生活作為詞的重要抒寫對象,在詞中表達對農民的敬愛和贊美,對農村秀美風光的沉湎和謳歌。以及自己生活在農村里的輕松和欣喜。農民的憨真、民風的淳樸無不組成一幅幅動人、誘人的畫面,令人心弛神往。
一、“一川明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忙碌淳樸自得的農民群象
辛棄疾在農村詞中,成功地塑造了農民的詩意群象。讓農民第一次在詞苑中獲得主人公的地位,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
詞在誕生之初,大抵多呈大方自然、雋朗高秀之風,受“花間”影響,步人“艷科”,即便進入鼎盛時代——宋代,連范仲淹、歐陽修這樣的大家仍不免有“綺羅香澤之態”、“綢繆宛轉之度”,就是號稱“豪放派”之首的蘇東坡,也是以抒寫婉孌轉柔的詞為主,農民未曾進人詞域。雖然東坡以五首《浣溪沙》,將農村題材引入詞作,但只是興之所致,偶爾一為。只有到了辛棄疾手里,農民才真正進入文學陣地,成為或“莊”或“媚”的一分子:老年農民、青年農民、浣紗少婦、采桑姑娘、頑皮小鬼,他們的勞作、他們的淳樸、他們的悠閑、他們的樂趣,都成為稼軒詞卷中精彩紛呈的畫頁。
我們且看《清平樂·柳邊飛鞚》:
柳邊飛鞚,露濕征衣重。宿鷺窺沙孤影動,應有魚蝦入夢。一川明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上片寫詞人夜行柳岸所見的景物:也許是有所思,夜不成寐,出來散散心;也許是喜在心,興之所致,出門信步而走。天地一片寧靜,只有宿鷺在動,盡管夜如白晝,可偏偏魚蝦“睡著了”,似與鷺鳥逗趣,淡雅疏朗,了了幾筆就勾劃出鄉村美好的夜色景象。下片集中寫了一個浣紗少婦:“一川明月疏星,浣紗人影娉婷。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從美好環境到美好人物;從遠景到近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舒緩細致地展開。詞人先是遠遠地看到一個身材俏麗的女子在月下浣紗。她偶然抬頭。忽然發現河岸上有人在看著她,顯得不好意思,連忙笑著背過臉去,收拾東西回家。就在這時,家門前傳來了她小孩子的哭聲……浣紗少婦的勤勞、羞澀、樸實與鄉村靜夜構成了一幅靈動的圖畫。讓人們體會到一種美的誘惑。
再看《清平樂·茅檐低小》: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純粹是一幅農家歡樂圖:老兩口喝了點酒,微醉中卻還神清氣爽,喋喋不休,情深意長,似乎在品嘗知足的生活。大兒子身強力壯忙農活,二兒子心靈手巧織雞籠,只有小兒子人未長大。偏偏生來一張貪吃嘴,悠然自得地睡在溪頭剝蓮蓬。一家人和和睦睦,情趣橫生,這種自給自足的生活令人羨慕不已。全篇風格恬淡,筆觸清新,畫面鮮活生動。溪邊農家老少五人各具面目,形象逼真,聲吻動態富于立體感,使人讀了覺得情景歷歷如在眼前。其中尤以喝酒談笑的兩老和臥剝蓮蓬的小兒寫得最為傳神,完全符合他們各自的年齡、身份和性格特征,是辛棄疾農村詞的代表作之一。
寫到活潑可愛的小孩子,還有一首《清平樂·連云松竹》令人叫絕。詞人這樣寫道:
連云松竹,萬事從今足。柱杖東家分社肉,白酒床頭初熟。西風梨園山棗,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閑看。
詞人寫自己去檢查果園,碰巧發現一個農家小孩正拿著長長的竹桿在偷果子。面對這個情景,他不但沒有斥責,而且還不讓別人去驚動那個小小的偷竊者,自己反而躲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偷偷地欣賞著孩子那稚氣的舉動,甚至心里還暗暗地替小孩著急呢!這是一幅多么動人的畫面,表達的是多么動人的感情!這完全是一個父親對自己愛子的感情,詞人完全是在用農民的眼光、農民的寬厚來看待這個農家孩子。將自個的整個身心都融入了農民的生活之中。
值得一看的還有《玉樓春·三三兩兩誰家女》:
三三兩兩誰家女,聽取鳴禽枝上語。提壺沽酒已多時,婆餅焦時須早去。醉中忘卻來時路,借問行人家住處。只尋古廟那邊行,更過溪南烏桕樹。
這首小令十分俏皮活潑。詞人寫了幾個農村姑娘,一路嘻嘻哈哈,慢悠悠地沽酒回來,卻被樹上鳥兒“提壺沽酒已多時,婆餅焦時須早去”的叫聲所驚悟。才發覺出來很久了,得趕緊回去,因為家里人還等著喝呢!下片更是妙趣橫生:詞人自己喝醉酒了,想著該回家去,卻連自己的家在哪都忘了,反而去問別人。“只尋古廟那邊行,更過溪南烏桕樹。”簡單兩句答對,本極平淡,卻寫出了鄉民的淳樸厚道,親睦友好。全詞通俗平易,明白如話,而又含蓄幽默,耐人尋味。
除了這些,我們還可以從“點檢田間快活人,未有如翁者”的詞句中看到將農事勞作作為美差享受的老農形象,由“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去設想初出閨房小姑娘的那般稚嫩和激動。
辛棄疾寫農民,是帶著感情去寫的,帶著羨慕和贊賞去寫的。在勞動中去刻劃他們,在鄉村詩意畫面里去塑造他們。這些農民的形象真切、自然,極富藝術感染力。
二、“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清朗秀麗恬靜的農村風光
辛棄疾的農村詞寫人與寫景其實是揉合在一起的。他寫農民群象的詞都寫了農村風光,并且都是些如詩如畫的山水美景,正是這種美景才襯托了人物形象美、情性美。這里所探討的農村風光詞是就其偏重方面而言的。辛棄疾用重筆濃彩為我們描繪出一幅幅清朗秀麗、幽雅恬靜的農村夜景、農村雨景、農村豐收之景,更是一幅幅令人一洗塵雜、心馳神往之景。我們先看《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進苑店社林邊,路轉溪橋忽現。
這是一首清新俊逸、綽約自然的寫景詞,描寫的是作者夏夜行進在田間小路上的所見所聞。
在遼闊而晴朗的夜空中,烏鵲驚飛,蟬鳴蛙噪,稻花飄灑著濃郁的香氣,預告著一個豐年的到來。首兩句空間廣大,著眼高遠處,將極平常的景物風、月、鵲、蟬巧妙地組合起來,并置于夏夜背景之中,使其在平常中顯得不平常。鴉鵲驚飛不定,不是盤桓樹枝的隱秘處,而是飛繞在斜橫突兀的枝干上。因為月光明亮,所以鵲鳥被驚起,以為是天亮了;因為鵲鳥驚飛,自然會引起別枝搖曳。與此同時,夜間的鳴蟬在習習涼風中更顯得清幽悅耳。靜中寓動,動中有靜。后兩句視線轉為平低,撲鼻而來的稻花清香,田里齊聲喧嚷的蛙聲,似乎宣告一個豐收的大年必將到來。以蛙聲報說豐年,別具情韻,是辛詞的獨特創造。下片接著寫:突然,山前降下了一陣小雨,作者急忙趕路尋找避雨之所,轉過溪橋,驚喜地發現了舊時曾經來過的茅店。前兩句再次擴張視野,從星天到雨山,朗朗夜空,閃爍著七八顆燦爛的星星,起伏的群山前,飄灑過三兩點雨滴,星是廖落的疏星,雨是輕微的陣雨,與前面的清幽夜色、恬靜舒心氣氛相照應。末尾兩句筆鋒一轉,山路一打折,走過一座小橋,鄉村林邊的社廟和茅草店竟意想不到地出現在眼前。這種遠而忽近、隱而驟明的描摹,現出文筆跌宕,功力深厚。優美的夏夜之景,以輕快靈活的筆調出之。眼中所見,耳中所聞,似乎隨意拾取,略加點染,置入畫中,粗枝大葉,卻別具風流。
再看一首《鵲橋仙·松崗避暑》:
松崗避暑,茅檐避雨,閑去閑來幾度。醉扶怪石看飛泉,卻又是前回醒處。東家娶婦,西家嫁女,燈火門前笑語。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
這首詞寫的是山野中旅行時的所見所聞,主要側重于自我心態和農民生活的人文景觀。上片寫作者自己山行的瀟灑情態,其中雖有客觀景物的描寫,但只是為了烘托“我”的閑暇意趣。開頭三句,點明這個風景優美的地方是自己經常游玩之地。動詞使用靈活多變,使得畫面動態橫生,兩個“避”字和一“去”一“來”,用得很妙,說明是屢次光顧此地,喜歡田園風光的心情溢于言表。“閑”字兩次使用,更顯出游玩興致之高,沒事就去。后兩句寫自己在路上的醉態,細節逼真。扶怪石,看飛泉,既寫了人的動態又畫出景物特征。“又”和“卻”兩個虛字,活畫出醉眼朦朧中對舊游之地“似曾相識”的驚喜之態。下片則側重客觀之景,用簡潔生動的白描筆法,繪出一幅民俗風情畫。村里娶婦嫁女的場面,富有生活氣息。“笑語”一詞,用動態描寫點染熱鬧場面。下字準確精煉,末兩旬“釀成千頃稻花香,夜夜費一天風露”是辛詞名句,它通過對即將成熟的農作物的贊美,既補畫出農家歡樂的美好背景,也流露出作者對農村豐收景象的喜悅之情。
另外,《浣溪沙·北隴田高踏水平》,著力描寫快到收獲之時浙江農村繁忙的景象和農民對生活的喜悅,全篇呈現的是一派生機盎然和充滿希望的農村風光。
三、“城中桃李愁風雨 春在溪頭薺菜花”——豁達自由愉悅的農村生活感受
辛棄疾是一位愛國將領,一直主張抗金復國,但由于投降派不斷加害,幾起幾落,貶居鄉村幾十年。雖是迫不得已,雖然怨憤滿腹,但幾十年的磨礪,鄉村誘人風光的熏陶,特別是居地鄉民對他的尊重、關愛以及鄉民的淳樸厚道感動了他,使他由衷地愛上了這片沃土、這片滋養著他的山水。他也將自己的命運與村民聯在了一起,與他們一起快樂、一起痛苦、一起歡欣、一起享受。只要是面對大自然、面對鄉情、面對農民,他的心就能脫離苦怨,自由起來,輕松起來,豁達起來。這在他的農村詞中,體現明顯。我們先看《鷓鴣天·陌上柔桑破嫩芽》: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崗細草鳴黃犢,斜日寒陽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這是一幅清新秀麗的江南農村初春圖景:柔桑、幼蠶、細草、黃犢,都是因春而起,顯示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新生氣象。遠近峰巒起伏,田野阡陌縱橫,路旁青旗招展,樽前美酒飄香,都在逗人駐步流連。末兩句是一篇主旨所在,將城中桃李和鄉野薺菜對照描寫議論,表現出作者頑強的個性和清新樸素的美學思想。城中的桃李。一到春天,花色嬌艷,表面看來,春風似因它生輝,因它熱鬧,實際上卻經不起風吹雨打,慘綠愁紅,易開易落,很快化為塵泥。只有那溪頭的薺菜,開著白色小花,生機旺盛,充滿活力,它才是春天真正的擁有者,人們有理由認定:春天不在城中桃李那里,而在鄉野薺菜花叢之中。這就彰顯出農村風光的野性美、自由美和靈動美。如果再細究一步,可以想到這么一個道理:城市生活繁華難久,不如鄉村常得春意。這是作者屢遭打擊,被貶鄉居,雖有千般不愿意,萬般想不開,但置身鄉村終被美景陶醉、被鄉情感染而悟出的人生真諦。
再看一首《卜算子·夜雨醉瓜廬》
夜雨醉瓜廬,春水行秧馬。點檢田間快活人,未有如翁者。掃禿兔毫錐,磨透鋼臺瓦。誰拌揚雄作解嘲,烏有先生也。
全詞寫自己悠閑自得的鄉居心情,上片描述的是一場春雨后農村春耕一片忙碌、生機勃勃的景象:一個老把式駕著秧馬在田里拔秧栽禾,他技術純熟,操縱自如,那秧馬一起一伏,來回行弛,那老農一臉掛笑,還哼著小調,多么幸福、多么滿足。勞動變成享受,因為他在播種豐收,因此,“點檢田間快活人,未有如翁也”。作者也隨其性情大悅。下片,將揚雄自比,認為這就是“快活人”。這不只是悠閑自得而已,也表露了作者排適郁結,向往農村、熱愛農村的心情。這種情感在《添字浣溪沙·總把平生人醉鄉》一詞中表現得更為強烈。
總把平生人醉鄉,大都三萬六千場。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微有寒些春雨好,更無尋處野花香。年去年來還又笑,燕飛忙。
千金買醉,借酒澆愁,是古往今來失意者的排憂解怨手段。辛棄疾矢志抗戰、力求報國的宏愿一直難酬,這種苦悶怨憤長年積聚在心,令他只想大醉“三萬六千場”,這樣才有可能“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蘇軾一句“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不正是對人生的一種勸慰么?!與其想著“功名”不痛快,不如面對眼前美景,面對現實。“微有寒些春雨好,更無尋處野花香”,大自然是博大的,是公平的,是最能將美的一面展示給人的。“年去年來還又笑,燕飛忙”。只有融人生活,生命才會燦爛起來。上片雖是無可奈何,下片卻是情感急轉,有鄉村美麗風光的呵護,心靈可以凈化,一切都會釋然,深深表現出詞人對鄉村生活的愜意和熱愛。
辛棄疾農村詞數量不多,藝術成就卻很高。他總是用一種欣賞羨慕的心情去塑造農民形象、描繪農村生活,寄托了他對當時朝庭昏慵、官場腐敗、忠奸不辨、懼外投降的憎恨和厭惡,對農村生活的喜愛和對農民淳樸性格的歌頌,同時也寄寓他無由實現“金戈鐵馬”報效祖國的志向,只能終日笑傲山水、縱情詩酒的自怡心態。這并不是一種孤芳自賞,也不是要做超塵名士。而是詞人家國斗士與鄉村居士雙重身份的矛盾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