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之鬼神觀

摘要：船山之鬼神觀是其哲學思想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船山之鬼神觀承接了張載關于鬼神氣本論的基本觀點，并以氣本論為其鬼神觀的邏輯起點，論證了鬼神即二氣之良能的觀點；在人與鬼神的生死氣化過程中，論證了鬼神與人一也的觀點；在人與鬼神的倫理道德方面，船山闡釋了守人道而鬼神之理已得的基本觀點。船山之鬼神觀凸顯了其氣本論哲學思想的徹底性。

關鍵詞：船山；鬼神；氣；神；人

中圖分類號：B24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3-0018-04

在學界對船山思想之研究方面，他的鬼神觀思想往往被忽視。船山之鬼神觀也是他氣學思想中重要內容。船山先生對張橫渠推崇備至，他在墓志銘上寫道：“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船山一生視橫渠之學為正學，并身體力行對橫渠先生進行正學。船山之鬼神觀也是對張橫渠鬼神觀的批判與繼承。從氣本論的角度去審視船山之鬼神觀，有助于我們從更深的角度理解和把握船山的鬼神觀。

一、鬼神即二氣五行之屈伸

何謂“鬼”，許慎《說文解字》曰：“人所歸為鬼，從兒田象鬼頭，從厶，鬼陰氣賊害、故從厶，鬼虛聲?！比怂篮蟮霓D化與最終歸宿是鬼，這是“鬼”的最初涵義。清段玉裁對許慎“鬼”的注解進行了再注釋，他說：“鬼之為言歸也，郭注引《尸子》。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左傳》子產日：‘鬼有所歸，乃不為厲’；《禮運》曰：‘鬼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倍问蠌臍獾慕嵌葘Α肮怼钡膬群M行了再詮解，既從形上層面，也從形下層面對鬼神進行了解釋。何謂“神”，許慎《說文解字》云：“天神引出萬物者也?！贝疥P于鬼神基本思想當中，一般將鬼神并用。

船山從氣本論的角度對鬼神進行了詮解，他認為“鬼神即二氣五行之屈伸”，承接了橫渠關于鬼神基本涵義的界定。張載認為鬼神乃“二氣之良能”而成，“鬼神者，二氣之良能?！绷贾寄埽际侨颂熨x之能，正如程子日：“良知良能皆無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睆堊铀峒暗亩?，是指陰陽二氣，陰陽二氣的聚合即為鬼神。所謂陰陽二氣指的是氣本的兩方面，橫渠說：“一物兩體，氣也。一故神，兩故化。”氣是構成物體之質料，而氣存在著陰陽兩個方面，正是這陰陽兩方面相互融合，乃鬼神的存在之內在動力。橫渠認為，鬼神是不會超越陰陽之二端的，他說：“鬼神之實，不越二端也矣。”鬼神的存在是不會超越陰陽二氣之神化而成。朱熹對張子之看法持肯定態度，鬼神“屈伸往來，是二氣自然能如此”。呵長載認為鬼神。張子認為人死后即為鬼神，“鬼神，往來、屈伸之義放天日神，地日示，人日鬼。神示者歸之始，歸往者來之終?！焙情L子關于人死后自然為鬼神的提法，與許慎、段玉裁等關于人死后歸于鬼神的基本看法一致。

船山承繼了橫渠關于鬼神的本體論證明。在船山看來，氣是萬物的本原，天地萬物都是氣化而成。船山利用“氣”之絪缊而化生萬物為其鬼神觀的邏輯起點，以解決其宇宙萬物存在的本體論問題，當然也包括鬼神存在的本體論論證的問題。船山云：“凡物皆太和絪缊之氣所成。”“人物之生，皆絪缊一氣之伸聚?！奔词钦f，包括鬼神在內的宇宙萬物，都是由氣之外化而成。換言之，是氣外無物，氣外無鬼。張子認為鬼神乃“二氣之良能”而成，船山對此持肯定的態度。船山云：“唯萬物之始，皆陰陽之撰?！标庩柺菢嫵晒砩竦膬仍趧恿?。船山關于鬼神的詮解主要表現為：其一，鬼神乃二氣五行之屈伸。船山云：“鬼神即二氣五行之屈伸?！贝匠丝隙ü砩竦馁|料因是二氣之外，同時還提出了鬼神是二氣五行之屈伸而成。二氣是如何化生萬物的呢?船山提出了陰陽相感而成的觀點。他說：“陰陽相感，聚而生人物者為神；合于人物之身，用久則神隨形敝，敝而不足以存，復散而合于絪缊者為鬼?！鄙荷皆趶堊雨P于鬼神涵義的基礎之上還附加了“五行”的基本條件，使船山關于鬼神涵義的考訂顯得更為細膩和生動。船山言曰：“張子曰：‘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駚矶?，于人息之，鬼屈而往，人之所消。則鬼神之往來于兩間，人居其中，而為之際會也。五行之氣，用生萬物，物莫不資之以生，人皆則具而得其最神者。”其二，人之生理盡而氣屈反歸日鬼。這是船山關于鬼神之含義與氣化生萬物不同的地方。在船山看來，鬼神之化生，與萬物之化生，在質料方面一致，但化生途徑卻是截然相反。就萬物化生而言，氣聚則生萬物，而氣散則萬物消失；而就鬼神的化生來說，是氣散則鬼神生，而氣聚則鬼神消失，凸顯出鬼神與萬物產生的途徑相反。船山云：“鬼者，歸也，歸于太虛之絪缊也?！贝街猓砟巳怂篮笾畾馍⒉⒎祷靥撝卸傻摹Ｒ虼?，船山說：“人之生理盡而氣屈反歸日鬼?！庇纱耍剿^的鬼神，即是由人死后之氣散返回到太虛的氣散之狀態。

二、“鬼神之于人，一也”

鬼神即二氣五行之良能，闡釋了鬼神與萬物本體論角度的一致性，期間也暗含著鬼神與人是同源的。船山云：“鬼神之于人，一也。”船山提出了鬼神與人一致的觀點。

船山依然以氣本論為其理論基點，以魂魄為鬼神的最終歸宿，詳細地闡釋鬼神與人的同源性、同一性。船山哲學思想的基點始終是氣，“氣”是宇宙萬物的根源，是化生一切的根本。天地萬物產生與消亡，始終是氣的聚散與屈伸，萬物“始終循環一氣也，往來者屈伸而已”，闡明了氣的本原性。氣與神是同時存在于宇宙之中，船山云：“太和之中，有氣有神。神者非他，二氣清通之理也。”陰陽二氣之間的相互作用即能化生萬物，而這陰陽二氣之間相互吸引、相互貫通之理即是“神”。換言之，神與氣是不可分割的存在，在一元論氣之中，神與氣同在，有氣必有神，離氣無神，氣是神的掛搭者。船山云：“氣之所至，神必至焉，故物莫不含神而具性，人得其秀而最靈者也?！比伺c其他動物得以生存的原因在于“神”，離神無動物，神是此在世界的原動力，以別于其他無生命世界的存在者，“神”聚而可見，散而為氣不可見。船山說：“神者，氣之靈，不離乎氣而相與為體，則神猶是神也。聚而可見，散而不可見爾?！贝街吧瘛笔且环N與氣同在的存在：氣聚而見，氣散而隱。

船山一方面闡釋了神作為一種清通之理，但船山更多的卻是把“神”作為宇宙萬物得以產生的動力源。為更詳細地闡釋鬼神，船山借助于我們日常所說的魂魄，以“神”為中介，從更深的層面闡釋了“鬼神之于人，一也”的觀點。船山首先搬出了我們日常所說的魂魄，并將“魂”與“魄”區分開來。船山云：“魂魄者，陰陽之精也，而魂依氣，魄依形。其盛也則合而為生，其衰也則離而各歸其故，而鬼神分矣。人之生也，魄極于用，用竭而敝，敝而返，故凡有生者必死，死則其魄以土為歸，而為土之精英，所謂‘本乎地者親下，此之謂鬼’也。”魂魄本來是緊密相連的，這得益于“神”的存在，這是就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體而言的；如果“神”不復存在，那么魂魄開始分離。船山認為，魂是依賴于陽氣而存在，陽的基本特性是上升性，由于其本身具有的虛無縹緲的特性，于是與鬼神緊密相連；而陰氣的基本特性是下沉、成型，故而“魄”則是與形體聯系在一起?？梢姡猩娜f物之存在，如果“神”散，則魂魄開始分離，意味著生命的終結，而鬼神開始出現。船山之意，魂與鬼相聯系，而魄則與神相聯系，也即與生相聯系。船山云：“其屈而消，即鬼也；伸而息，則神也。神則生，鬼則死。”“魂”與氣相聯系，氣的基本特征是容易消散，則為鬼；而“魄”則與神相聯系，與生命體的兩種過程相聯系：前者為生之過程，后者為死之過程，也即為鬼神之過程，他說：“作息飲食，何莫非神之所為，氣動而理即在其中。百姓日所用者皆神，而循物以忘其理，故如水之流而不止，違于神而趨于鬼，終屈而莫能伸也。”神(魄)的基本功能相當于人之同化作用，促進人的生長與發育，促進人之品性的最終形成。“自其變化不測之謂神；自其化之各成而有其條理，以定志趣而效功能者則謂之性。氣既神矣，神成理而成乎性矣?！鄙竦拇嬖?，意味著生命的延續，同時也為鬼的存在提供了理論上的來源，體現了船山由神向鬼轉化的思辯性。“方來之神，無頓受于初生之理……日生者神，而性亦日生；反歸者鬼，而未死之前為鬼者亦多矣?！笔恰吧瘛痹炀土巳酥|體與人之本性。因此神之屈伸直接影響到人與鬼之間的相互轉化。船山日：“天之其伸于人物而行其化者日神，人之生理盡而氣屈反歸日鬼?！边@是由神向現實的人，又由現實的人向鬼神之間的轉化。魂魄合則為人，魂魄散則為鬼為神，“魄升于天而為神也?！?/p>

船山在闡釋人與鬼神之間的關系之時，以氣本論為其出發點，以氣之屈伸為其邏輯進程，以“神”為其轉化之中介，詳細地闡釋了人與鬼神的同源性。

由人之氣屈向鬼，而由氣伸則為人，“神”在期間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神伸而生，生則向于鬼；神屈而死，死則返于神；錯綜往來不息之道也?！奔词钦f，鬼與人之間存在著相通性，于是船山結論曰：“故鬼神之于人，一也。鬼神之誠，流動充滿，而人之美在其中也?！惫砩衽c人的相通性，既是從本體論的角度，也是從鬼神與神的相互轉化的角度而論說的。因此船山結論云：“故即人而可以知鬼神矣。”

三、守人道而鬼神之理已得

“人與鬼神一也”，從本體論的角度談人與鬼神的的同源性。此外，船山還從道德精神層面闡釋人與鬼神一致的觀點，并提出了“守人道而鬼神之理已得”的觀點。船山的基本思路是從人道而過渡到鬼神之理。

在船山看來，鬼神與人在肉身層面具有同源性，同時在道德倫理層次角度也同樣具有共通性。船山認為，透過現實之人的基本倫理道德規范，則可知鬼神的基本倫理道德規范。船山認為人與鬼神在人道與鬼神之道存在著相同之處：“太虛即氣，絪缊之本體，陰陽合于太和，雖其實氣也，而未可名之為氣；其升降飛揚，莫之為而為萬物之資始者，于此言之則謂之天。氣化者，氣之化也。陰陽具于太虛絪缊之中，其一陰一陽，或動或靜，相與摩蕩，乘其時位以著其功能，五行萬物之融結流止、飛潛動植，各自成其條理而不妄，則物有物之道，人有人之道，鬼神有鬼神之道，而知之必明，處之必當，皆循此以為當然之則，于此言之則謂之道。”人與鬼神不僅在本體論角度是一致的，同時，在倫理道德的角度也有一致的地方，這相通之處船山統稱之為“道”。即不管是人道，還是鬼道，都統稱為“道”，而這種道又是在天理的規范之下，對人、對鬼神的形成的基本作用各異。船山說：“在天為理，而理之未麗于實則為神，理之已返于虛則為鬼?！崩砑词恰吧瘛毙纬芍?，同時也是鬼形成之理，而“神”的作用有利于人的形成，“神”旺則人之精力旺盛，而“神”虛之后則反歸為鬼。不管這種理是如何變化，都有利于鬼神道德境界之提升。船山說：“理之屈伸變化，體物不遺，明則為禮樂，幽則為鬼神，參耦并建而成用也?！奔词钦f，這種理，就人而言，表現為“禮宜樂和”的道德理想；而相對于鬼神來說，則表現為鬼神之道，其實是一致的。

船山論證思路由人之德，過渡到鬼神之德。船山看來，鬼神本身就存在著崇高之德，鬼神是至善的化身。船山云：“所行之清濁善惡，與氣俱而游散于兩間，為祥為善，為眚為孽，皆人物之氣所結，不待死而始為鬼以滅盡無余也。”人間自有善惡，而一旦人之“神”盡為鬼之際，人間之善惡則全部消失殆盡。在道德倫理方面，鬼神是一塊沒有雕琢的、沒有紋路的大理石。但鬼神緣何具有道德倫理規范呢?船山認為鬼神之德乃稟天地之正氣而成?！肮砩裾?，天地之貞氣，君子以天地之貞為正也?！眕魄神之德是天地之正氣而成。鬼神的這種崇高之德，來自于人間之正道。鬼神之德，來自于人之德、人之道，船山認為人之道即是禮。這樣，船山將人與鬼神的道德倫理一一打通。人間之道，也即是禮，其基本作用在于治政、安民。船山云：“禮所以治政安君，故政之所自立，必原于禮之所自生。禮本于天，觳于地，列于鬼神，莫不有自然之理，而高卑奠位，秩序章焉。得其理以順其序，則鬼神以之儐，制度以之考，仁義以之別矣?！睆娜碎g之理的角度而言，船山強調禮與鬼神一也的觀點。人要作到有禮樂，必須具備幾種最基本的道德理性，即是說，人的道德品質與鬼神的道德品質具有相通之處，正是從這個角度來說，船山認為守人道而鬼神之理已得。禮在人間表現為人間之道，而人之“神”衰落之后而成為鬼，禮從鬼神的角度也表現為鬼神之道，其實一也。因此，從宗教情懷的角度，船山教導人們要守人道，以更好的行鬼神之道。而在現實生活中，行鬼神之道的最基本的方式就是“敬”，對人死后的一種宗教的寄托，船山日：“鬼神之德，禮樂之體，凝于人者為愛敬之心，神無方而不遺，故四海之內，人皆涵愛敬于心，以為性情而無殊也。”目對鬼神之“敬”，表現出一種特殊的宗教化的人文關懷，禮樂能體現出鬼神的道德品質。而且船山認為人對鬼神之“敬”，源自于鬼神之德(天地之正氣)，船山云：“‘神’者，天之精，陰陽之良能也，而名山大川，以高深奧博能聚天之精氣而發見之，故必有神存焉，以功被于人而為人所景仰，則在所必敬矣。”船山從“神”(二氣清通之理)對人的基本作用來闡釋人對鬼神必“敬”的思想的。而這種對鬼神情感的關注，自古以來就受到人類的關注，“自后圣修火政以來，民知飲食則已知祭祀之禮，致敬于鬼神，一皆天道人情之所不容已，其所從來者遠，非三代之始制也。自此以下，乃推三代之禮皆緣此以興，而莫不唯其初朔之是從焉。”對鬼神之德的“敬”，是人間之道更深層次地人文返照。船山前期所關注的是從人道→鬼神之道，也即由人道，可以知鬼神之道。反過來，在“敬”鬼神的規程中，又可以鬼神之道來立人間之道，二者是相互促進的關系，體現了船山在人道與鬼神之道方面的哲學思辯。船山說：“禮樂之本，無間于幽明，流行不息，而合同以行其敬愛，故先王因之以立人道，其言根極原本，于諸章之中特為醇至。而即此驗之，明之禮樂，幽之鬼神，其體不一，則禮樂之興，一皆誠之不可掩?！庇伞熬础惫砩瘢瑒t可知禮節，而人間之禮樂，也即是敬鬼神之道，船山強調鬼神與人德性一也，“是以禮樂鬼神，一而已矣，言其可見者則謂之‘明’，言其不可見者則謂之‘幽’，非二致也。此禮之節，樂之和，所以育萬物而位天地也?！比碎g之人道，即是禮，與陰間“敬”鬼神之道是相通的，故船山認為守人道則可以知鬼神之理，其關鍵在于人本身的體驗，正如船山云：“人之所以生即鬼神之盛，則體驗于身而鬼神在我矣。故誠明而鬼神之理著，仁孝而鬼神之幾通，由此以立教，則窮本知化，而教之密藏于是而極矣。”鬼神之理，在于人之道；由人之道，則有鬼神之理，其中介環節即是“敬”。為此，船山結論說：“事可守者，達于幽明之理，則守人道而鬼神之理已得，不徒務于虛罔也。”㈣由人道至于鬼神之道，而由“敬”鬼神之道，又可以追溯到人道之極，船山鬼神觀的終極價值在于表明人道與鬼神之道在道德倫理角度的一致性。

四、結語

船山之鬼神觀，承接了張載關于鬼神本體論證明之視角。船山以氣為鬼神之質料，也即氣為鬼神之本體，全面闡釋了鬼神與人在本原論角度是一致的，提出了鬼神即二氣五行之曲伸的觀點；從人與鬼神化生角度，船山認為人與鬼神只不過是氣化的不同階段而已，提出了“人與鬼神，一也”的基本觀點；而從道德倫理的視角來說，船山認為“守人道則鬼神之理可得”，在道德倫理的角度人與鬼神也是一致的。總之，船山以氣本論為其鬼神觀的邏輯起點，船山論證了人與鬼神本體為氣的同一性；人與鬼神氣化過程的辯證統一性；人與鬼神在倫理道德方面的貫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