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闿運史學思想形成過程及成因

摘要：本文對王闿運史學思想形成的時代背景、過程、成因三個方面作了詳細闡述，揭示了其史學思想在特定歷史環境下形成時的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響。

關鍵詞：王闿運；史學思想；形成過程；成因

中圖分類號：G1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3-0039-04

王闿運的史學思想是其整個人生思想脈絡體系中較為重要的部分，內容豐富且頗富創見，其形成過程更是耐人尋味。他起于思而成于斯，為晚清學士文人的杰出代表之一。

一、王闿運史學思想形成的時代背景

王闿運一生是與中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劇烈震蕩以至崩潰相隨的。道咸之際，清王朝已完全從盛世的頂峰跌落下來。進入“衰世”和“亂世”。時吏治敗壞，貪污賄賂公行，各級官吏貪殘欺民，整個封建統治尾大不掉，頹廢不堪。與此同時，土地兼并惡性發展，王室、貴族、官僚的窮奢極欲全部轉到民眾的殘酷榨取上，老百姓失去田產房室，大批流民轉遷溝壑，社會矛盾日益嚴重，農民起義此起彼伏，給清統治者以極大的震動。就在清王朝內部岌岌可危之際，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因覬覦中國廣闊的原料和銷售市場，對中國進行猖狂的殖民掠奪。而此時清室的腐敗自然就給西方列強以可乘之機，洶涌的鴉片貿易侵蝕中國人的意志和軀體，而且由此造成白銀大量外流，財稅枯竭。帝國主義的大炮開始轟擊古老中國的大門。清王朝內部腐敗透頂，農民起義不斷，外部帝國主義步步進逼，內憂外患，使強盛一時的清帝國正一步步由原來的大一統封建國家向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淪落。清王朝內外交困，一種曠古未見的歷史變局正在形成。

面對這一風雨欲來的大變動，學術思潮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首先在經學領域，漢宋對壘與漢宋調和兩種傾向仍然存在，但漢宋調和的傾向占了上風，漢宋合流已成趨勢。當時的不少學者，都強調變通，摒棄門戶，主張以漢補宋，以宋補漢，既考證文句典章，又推究經籍大意。這實際上是在提倡一種既重實證，又重義理的新學風，以適應社會變動對學術的要求。其次，今文經學開始成為經學研究的潮流，經龔、魏提倡，公羊變易歷史哲學異軍突起，成為當時人們認識歷史、譏切現實、變法圖強的有力思想武器。再次，考據學風遭受批判，經世思潮再度高漲。王闿運生于清末道光年間，正值“上流人才，集精力于考古，以現代事躋實為不足研究。此種學風及其心理，遺傳及于后輩專喜持扯殘編，不思創垂今錄。”在傳統思潮的影響下，乾嘉以來的相當部分學人終生陷入考據一途不能自拔。然此時考據學不合時宜，不能直接為社會變革提供依據，而時代風氣中又有一股潛流在升騰，即清初曾經盾跡的經世致用思潮開始復活。他們對乾嘉末流只注重考據而較少關注現實的學風進行了批判，倡導關注現實的經世致用學風，大有欣欣向榮景象。因為乾嘉考據學雖吸引了不少學者作為一生選擇，但到后來演變愈趨繁瑣空疏，與實際生活幾無干系。從厭倦到叛逆，一部分學者背其道步入經世一途。所以，道光年間這兩種學術風氣盛行于全國，影響和感召著新一代的士人、學者。

然而從空間來說，“清儒考證之學，盛起于吳皖，而流衍于全國，獨湖湘之間被其風最稀。”考據學對湖南士人的影響遠遜于江浙一帶，這固然是由于湖南“舟車不易交通”、“民性多流于倔強”，“以故風氣錮塞，常不為中原人文所沾被”。而也正因為此，湖南人“抑亦風氣自創，能別于中原人物以獨立”，“罔不有獨立自由之思想，有堅強不磨之志節。湛深古學而能自辟蹊徑，不為古學所囿。”在此時的湖湘文化中，經世之學不僅是連接古代湖湘文化與近代湖湘文化的橋梁，而且積淀為一種士人學者的學術心理、學術傳統和學術與政治取向的標準，凝集為一種經世務實的文化精神，成為近代湖湘文化價值取向和近代湖南人才政治價值選擇的決定因素。王闿運出身孤貧，少年與下層人民接觸較多，后廣交天下友人，達官貴族，門人鄉紳，莫不與善。交際視野的開闊使他對社會的了解更加細致深入。湘籍士人有如賀長齡、魏源等，倡為經世致用，“貫經術、政事、文章于一”，“以經術為治術”，風氣所播，對王闿運的影響也是可以想見的。

二、王闿運史學思想形成的過程

王闿運出生于一個破落的商人家庭，自幼穎悟，三歲祖母“教以古歌謠及唐五言諸詩，即能識字。”七歲時他進入私塾開蒙讀書，師從善化李鼎臣先生，開始接觸《論語》、《孟子》諸書，朝往夕歸。到九歲時，王闿運“畢誦五經，能屬文”。但從十歲起，因家貧不能延師，他遂從叔父步洲公學“時文帖括”和“作文之法”。王闿運就學三年，“日誦不能及百言已，雖其成誦，而猶弗得其解。塾之人皆蚩之，師日：學而蚩于人，是可羞也；蚩于人而不奮，寧不學也。聞而泣，退而刻責，乃免強乎學問。昕所習者，不成誦不食；夕所誦者，不得解不寢”。可見他從學決心之大。十二歲時，步洲公假館宜章縣署作師爺，王闿運“從之游學，益厲志于經史詞章，昕夕不輟。”當時天下文人學士務于科舉，期待登科入仕以光宗耀祖，然而王閻運卻“不喜制舉之業，嘗假得《楚詞》，讀之驚喜。塾師目為雜學，禁止勿觀。”雖與時代學術風尚不合，王闿運卻喜讀未見之書，尤其對歷代史書有著濃厚的興趣，且自恨孤陋，于是決意廣交天下好友，以博見識。

1848年，王閩運從劉煥藻求學，這在他求學生涯中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此前，他在長沙營盤街戴祠念書，打下堅實的學業基礎；此后，他進入頗負盛名的長沙城南書院，結識李篁仙、龍汝霖、鄧輔綸、鄧輔繹。因志趣相投，他們創立“蘭林詞社”，自號“湘中五子”。他們在社日集會，分韻賦詩，結伴游覽南岳諸勝，開闊眼界。十九歲時，也就是在金田起義爆發的1851年，王閶運以文章有奇氣受到考官賞識，取中了秀才。可見少時不喜制舉之業的王閩運，在時代學風的影響下，亦趨于科舉。是年，王闿運還結識了長沙宿儒彭嘉玉，與之交游，“遂有志于習禮，每講論輒移晷達旦，又手鈔《史記》成帙，日夜讀之，蓋自是始通經致用，非僅詁訓詞章而已。”彭氏對王闿運學術上的成長，影響是深遠的。在嗣后的治學生涯中，王閩運“刻苦勵學，寒暑無間。經史百家，靡不誦習。箋注抄校，日有定課。遇有心得，隨筆記述。闡明奧義，中多前賢未發之覆”，都是源于此。而王閶運治史也并非單純的誦習，而是以經世致用為旨歸，“自弱冠以至耄期無一日而或息者”，是為王氏史學思想之濫觴。

王闿運二十二歲“乃定每日鈔書之課”，“道途寒暑不少輟，五十年中字以萬萬計，蓋自二千年以來，學人鈔錄之勤未有盛于府君(王闿運)者也。”七十七歲時，他談到近代名人書法時回憶道：“余不諳運筆，唯好鈔經，弱冠至今，五十七年，驂勒時賢，名見名跡。”王闿運“二十余即有志于著述”，少時因感“《明史》極與時事有關”，“即欲作《過明論》”。二十四歲，即作《儀禮演》十三篇，“考三代之制度，詳品物之所用”。次年(咸豐七年丁巳，1857)，參加本省鄉試，他中為舉人。二十八歲時，“達《春秋》微言，張公羊，申何學”。“時學者習注疏，文章皆法鄭、孔，有解釋，無紀述，重考證，略論辨，讀者竟十行，輒引幾臥”。王闿運慨然道：“文者，圣之所托，禮之所寄，史賴之以信后世，人賴之以為語言，詞不修則意不達，意不達則藝文廢，俗且反乎混沌，況乎孳乳所積，皆仰觀俯察之所得，字曰‘文’，言其若在天之星象，在地之鳥獸盾跡之躋，必其燦然者也。今若此，文之道幾乎息矣。遂溯莊列，探賈董，發為文章。其儷體則揖顏庾，詩歌則抗阮左，記事之體一取裁于龍門。”

王闿運將“文”視為史學“信后世”的命脈，是其史學思想漸趨成熟的表現。以文為本，是王閭運學術思想的宗旨。王闿運一生學術創作中完成的論著，于經有《周易說》十一篇、《今古文尚書箋》二十九篇、《詩補箋》四十六篇、《禮經箋》十七篇、《周官箋》六篇、《禮記箋》四十六篇、《春秋公羊傳箋》十一篇、《論語集解訓》二十篇、《爾雅集解注》十九篇、《尚書大傳補注》七卷、《夏小正注》一卷、《逸周書注》七卷、《毅梁申義》一卷；于史有《湘軍志》十六篇、《桂陽縣志》十七篇、《衡陽縣志》十篇、《東安縣志》七篇、《湘潭縣志》十二篇、《王氏族譜》四卷、《史贊》十七卷、《論夷務書》若干卷、《日記》若干卷；于子有《老子注》一卷、《莊子內篇注》七卷、《雜篇注》二卷、《墨子注》七十一篇、《歇冠子注》一篇、《寫定孫子》十三篇；于集有《楚詞釋》十篇附《高唐賦注》一篇、《湘綺樓詩集》十八卷、《杜若集》二卷、《夜雪集》一卷、《后集》一卷、《七夕詞》一卷、《湘綺樓詩外集》二卷、《文集》二十六卷、《外集》二卷、《詞鈔》一卷，等等，均貫穿此_宗旨。

1859年，王闿運會試落第留居北京，結識戶部尚書肅順，過從甚密。他進入肅順幕府，并想借此機會施展抱負，成就功業。不料兩年后“祺祥政變”發生，為避受株連，他不得已回到湖南衡陽歸隱，以筆硯為生，絕意仕進。“出則以林樹風月為事，入則有文史之娛，夫讀婦織，以率諸子。”1867年，應當地士紳陳士杰之邀，他接手修纂《桂陽縣志》，這是王閩運史學創作的開始，也是其生平第一次完整地修史實踐。當時，地方志的修編一般是經名儒精心結撰或參訂商榷，而時年才三十六歲的王闿運深孚眾望，擔此大任，可見其史學涵養之深厚。他考察地理，征集掌故，請人繪制地圖，眾力合擎，一年多的時間內即宣告成。而其成熟的史學思想也正是在此書的修撰中逐步得到體現并漸趨成型。嗣后主修的《衡陽縣志》、《東安縣志》、《湘潭縣志》中都體現了王閻運史學思想一脈相承的痕跡。及至《湘軍志》，更是使王闿運的名聲大振，可謂其成名之作。王閩運對自己的史學思想也有如此評價：“余少學為文，思兼單復，及作《桂陽圖志》，下筆自欲陵子長，讀之乃顧似《明史》，意甚惡焉。比作《湘軍志》，庶平軼承祚睨蔚宗矣。志、銘、小記敘則置于晉、宋之間，可以亂真然。”可見，王闿運的史學思想在作《湘軍志》時得以完全成熟和定型，后來的一切史學實踐都是這個思想的體現和運用。

三、王闿運史學思想的成因

王闿運史學思想從發展、形成到實踐經歷了一個“入世→出世→入世”的過程。早年一心向學，飽閱歷代史書和野史札記，有經世致用之志，是為入世；嗣后，耽于政治，施展帝玉術，功敗垂成而遁入山林“隱逸”，專心史學著述，是為出世；尊經掌教，廣結天下文士官紳，四海交游，又萌生從宦之志，晚年出任民國國史館館長職，又是為入世。沿此脈落縱向梳理下來，我們不難發現，王闿運史學思想的發展變化并非偶然，探其成因則源于生活環境的影響和個人修養的激勵。

1．生活環境的影響

環境在一個人的思想成長過程中有著極為關鍵的作用。概言之，在王閩運成長的生活環境中起決定性影響的有三個方面因素：家學、湘學和政治。早年主要受家學的影響，打下思想啟蒙的基礎：青年以后受湘學影響較多，具有濃厚的本土色彩和湖湘文化氣息；政治影響則隨著其人生思想狀況起伏跌宕。這三方面伴隨其人生歷程遞次推衍開來。

家學的影響。王闿運幼時對其影響最大的有兩個人：一是他的母親，一是他的叔父。王閩運母親蔡夫人是一位封建時代典型的賢妻良母，雖家境變故，但“竭力經營，克勤克儉，故家無廢事且時瞻給族姻”。初生一男早殤，后生下閻運倍加憐愛。閩運六歲喪父，家道不幸使他的母親更加將希望寄托在闿運身上，很小就教授他古歌謠、唐詩，并開始識字，這在他幼小的心靈烙上深深的印記。其次是王闿運的叔父王麟(字步洲)，雖做塾師以教館為生，但卻為家境貧寒無力延師的王闿運提供了繼續學習的機會，王闿運對時文帖括、經史詞章的接觸和學習，即源于此。而這也為他日后思想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湘學的影響。王闿運原籍湖南湘潭縣，但出生地卻為善化縣學宮巷(今長沙市營盤街)。二十四歲前王闿運一直生活在此。長沙乃湖南學術文化的中心，城內有岳麓書院、城南書院為湖南學問的淵藪，營造了濃厚的湘學氛圍。近代史上的湖南知名人士，幾乎很少不與這兩座書院發生過關系。置身其中并在城南書院就讀的王闿運，接受湘學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弱冠之年，他就參與創立“蘭林詞社”，與李篁仙、龍汝霖、鄧輔綸和鄧輔繹一起號稱“湘中五子”，即是湘學感召和影響的生動表現。先前的湘學史上，道州何紹基、邵陽魏源、長沙楊性農、新化鄒叔績、寧遠楊季鸞、湘鄉劉蓉，文采風流，傾動一時，曾有“六名士”之稱，王闿運等人不意讓其專美于前，以“湘中五子”自稱，大有長江后浪推前浪之勢。在以后的治學生涯中，王闿運著作等身，也無不與湘學的影響有關。近人無錫學者錢基博認為，“王闿運之人之學，老輩頗多繩彈，然有其獨到以成湘學。”王闿運欲將湘學發揚光大的目的，李肖聃指出，“湘綺王翁亦欲紀述清儒，勒成湘史，將以致維桑之深敬，闡南學之靈光。”

政治的影響。在政治權力高度發達、思想自由嚴格限制的近代中國，政治上失意，學術上專注經史的王閶運史學思想的兩次變換，是文化功能政治化傾向和文化內容歷史化傾向所構成的時代局限，在一個人身上的必然反映。王閶運未能以科舉入仕，但卻以帝王術來施展其政治抱負。他入主肅順幕府協助開展權術爭斗，以失敗告終；奔赴祁門，游說曾國藩乘大好局勢與清廷劃江而治，以掃興而歸。一次次“縱橫志不就，空留高詠滿江山”，政治上失意的王闿運在學術上專心于注經校史，遂無用世之志。但時代政治的風云變幻，促使他一次次踏入江湖而又淡出江湖，而這正是他史學思想變換的癥結所在。

2．個人修養的激勵

外部環境影響固然是重要的一方面，內因卻起決定性作用。進入王闿運的內心世界，我們就會發現：無論其所處的外部客觀世界如何紛繁變化，他在現實社會生活中的人生選擇導源于其個人的修養，而非騎墻于是非之間，隨遇而安。王闿運“振于孤童，魯而憤悱，為學之不厭，誨人之不倦”，年幼即有一種勵志向學，不甘人后的精神。初入塾讀書來回路上，有人戲侮他，王闿運“一不與較，識者已知為大器矣。”城南書院院長陳堯農講學非高材生不得入內聽講，因王闿運雋異，特許入內，時年十八歲。而“齋每有問難，輒驚老宿”。王閩運有著超強的記憶力，對古詩文和史書的誦讀幾乎過目不忘，長沙孝廉熊少牧評價道：“子能自得師，但勤精研，無負期望”，“吾生平未見此才，不獨吾當讓出一頭地，即古來作者恐亦當退避三舍矣。”熊氏此言不虛，闿運六十余年刻苦勵學，“周悵鴻筆，寢饋麟經，以為秦來文宗，世推班馬，殫精史漢，奮志纂修。”其一生著述宏富，成為清末以至民國湖南碩學，“近世能與之比儔之學者，在他省中實為罕見。”

王闿運提倡經世致用，有著優良的個人修養。二十一歲，就與長他四十歲擅作詩詞的孫麟趾結為忘年交；江西樂平知縣李仁元初見王闿運，“激賞之堅”，遂聘王為幕客。闿運后來入曾國藩幕府，屢言兵事，“曾公輒嘉納之”。四川總督丁寶楨因格外敬重王闿運的才華，聘之為成都尊經書院院長。嗣后，蜀學風氣一洗前陋，為之一變。王闿運性格中有一種自由獨立的精神，他從不趨附于權貴，具有鮮明的個性特征。“國藩好薦士，其尤者至起家為巡撫、布政使。士爭相效，闿運獨為客。文章雍容，不受事，往來軍中，或旬月數日即歸。其后國藩益貴重，其客皆稱弟子，而闿運為客如故。”不僅在政治生活上，在學術上王闿運也個性鮮明，他反對當時流行的極繁瑣的考據之風，而在作文方法上提倡“文不取裁于古，則亡法；文而畢摹乎古，則亡意。”認為摹擬古文應注意法意結合。在地方志的修撰過程中，王闿運也從不取媚地方士紳，性情耿直，實事求是，秉筆直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