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結束后,由于各種因素的合力,原先光芒萬丈的人文學科,其社會行情一路低走。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大幅度傾斜于“重理輕文”,只重理工輕忽文史,鄙文科為虛學,尊理工為實學。
當然,出現這一歷史現象是可以理解的。反右—文革的極左思潮,致使國人極為痛恨那些蠻狠的歪歪理,出于本能地偏向能夠實證能收實效的理工科,厭棄那些扯纏不清又無法實證的“理論”,何況當時人文學科整體歪斜,短時期內很難讓人產生親近感。不過,從社會宏觀意義上,相對于自然學科的理工科,人文學科實在是人類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公共學科,即必須使用的公器公具。人文學科的社會作用在于守望人類各種精神理念與價值標準,制定各種法律規則,直接營造公眾生活秩序與人文環境。如果人文學科出了問題,讓極左思潮占據主導地位,反右—文革這樣的極端時代就是歷史的寫照。反過來,如果極端保守思潮滲透社會價值體系,占據意識形態主流,也會遲滯阻抗社會改革的步伐,如濃烈的崇古思潮就長期拖滯了中國近代社會的各方面發展。
帝王統治肉體,孔子統治精神;政治安排現實秩序,思想安排心靈秩序;天才為藝術立法,思想為社會立法;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這些都是歷代先人從生活中總結出來的深刻認識,表明人文學科在整個社會中的重要作用。
眾所周知,體現歷史理性的生產效率與體現道德倫理層次的社會公平,乃是人類文明前進的兩只主動輪。自然科學的社會作用主要在于提高生產效率,使人類能夠更全面更有效地提高自身能力;人文學科的社會作用則在于維持社會公平,以保證歷史理性的不斷完善與提高,以制定更為適合社會生產的各項法律政策,不斷優化社會環境,鼓勵推動社會中的積極因素,最終達到提高社會生活質量的目的。可見,人文學科其效其用不可或缺。就是從現實角度,人文環境的重要性也要高于科學技術。
從人類社會的進化角度,人文學科不僅將自然科學所取得的物質成果不斷轉化為最高領域的精神財富,而且隨著時代的發展,人文學科還不斷提出更高更新的價值觀念,不斷提升道德倫理標尺,建塑起越來越美的人文環境。從等級與層次上,人文成果乃是最高層次的社會成果。如以中華五千年文明而言,最引我們炎黃子孫驕傲的并不是長城秦陵與“四大發明”,而是人文成果,是孔孟莊墨、屈馬李杜。因為,物質文明只能說明過去,精神文明則能影響未來。一個不尊重人文成果的社會,不僅是不正常的(如“文革”),也是走不遠的(如暴秦)。最近學者岳慶平撰文呼吁:應重視人文學者在重大決策上的話語權。
那么,為什么時下人們不容易看到人文學科的重要性呢?為什么整個社會還保持“重理工輕人文”的態勢呢?最明顯的傾斜就在于自然科學設有院士,人文學科則長期無對應性社會承認,待遇、榮譽差別懸殊。雖然,人文學科的成果認定有較強的主觀性,人為因素較重,但這也不能成為不設立人文學科院士不可逾越的鴻溝與理由。1948年,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選舉第一屆院士81人,人文組占有28人,超過1/3。當然,相比之下,自然學科的成果易于客觀量化,易驗實際成效,人文學科的成果則既不易于客觀量化,也無法直接查驗實效。成果效應的長期性與滲透性,使一般公眾不易看到人文學科的“用處”。如當年那篇著名的論文——《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極大地推動了解放思想運動,所起到的社會效應難以估衡,但這種強大效應至少需要3~5年才得以外顯。
而且,人文學科還有一項天然弱勢:即人文學科的基本性質——公共性。在人文學科領域內,任何重大創造性成果,其過程均十分漫長艱辛,需要數代研究者的疊加努力,幾乎不可能由個人獨力完成。也就是說,人文學科的研究成果本身就具有公共性。大到人權理念、權力制衡、市場學說,小到交通法規、離任審計、遺產累進稅制,都不可能由一人一時予以完成,均為共同經驗積累之果。另一方面,對享用人文成果的廣大社會成員來說,一律屬于“免費品嘗”,而且更多的時候乃是進入教材,通過學校教育的形式早早灌輸給他們,或者通過政府宣傳等強勢形式要求他們接受,甚至通過法律硬性規定必須遵守。既然不需要支付任何費用,無價或廉價,那么人們在使用時又怎么還想得起它們的創造者?既然不能引起重視,只能產生忽視,最終歸于輕視。
從個體人文學者工作角度來看,他們的勞動成果也是無償貢獻給社會的。而且,還必須完全無償,因為能夠無償奉獻已屬他們的追求目標。更多的時候,他們是捧著成果無處奉獻。對他們來說,真正可謂“精神無價”。而之所以“無價”,一方面由于人文學者所創造的精神財富無法量化,過于宏觀難以進入市場化微觀操作程序,即無法建立直接的認購關系。另一方面,人文成果在被社會承認與接受之前,需要通過周期較長的鑒別與比較,對創造者來說,他們必須將研究成果公開發表,否則就談不上第二步的社會承認與公眾接受。更麻煩的是:那些真正的新思想新理念,初出之時一下子很難為社會認同,甚至很難被編輯所認同。可見,人文學科的“無價”乃是一種“專業特點”。相對于他們的勞動投入,那點微薄的稿酬,實在可以忽略不計,絕大多數人文知識分子均需尋找教師編輯之類的社會職業謀生。成名出頭的艱難性亦大大阻礙了青年學子的投奔腳步,青年學子一般不易樹立“專業信心”,人文學科自然人氣散淡。
近年來,隨著國民經濟實力的逐步提高,隨著物質生活的相對寬裕,尤其隨著對生活質量的要求提高,人們逐漸認識到人文環境的重要性。古諺云:“倉廩實而知禮節。”社會物質財富的豐實,最終會轉化為對精神財富的渴求,人文學科必定能享受到社會財富增長的普遍雨露,如國家近年已逐漸加大對人文學科的整體投入。認識到這一點,作為人文知識分子,我們雖然有理由要求社會給予相應的承認,提高回報的幅度與時效,但也大可不必自艾自怨,不要失去從事精神領域工作所需要的超越心態與寬涵任達的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