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許多對夫婦一起參加考試。進入考場大樓之后,每對夫妻都分別進入兩個考場中的一個。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對同一道考題,丈夫和妻子總是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然而參加考試的這些對夫婦,事先并不知道考題,不可能事先做出約定;相互之間也沒有任何可資聯系的通訊工具,不可能溝通商量。這是法國物理學家德斯帕納在《量子論和實在》一文中所構擬的一個比喻,用來說明一種奇異的量子現象。
1935年5月15日愛因斯坦與波多爾斯基、羅森在《物理學評論》上發表了一篇論文,標題是《能認為量子力學對物理實在的描述是完備的嗎?》。該文提出:假如量子力學是完備的,那么,根據量子力學的基本假定就會推出,一個由兩個子系統組成的量子體系,它在某一時刻由于相互作用而形成;以后各子系統的原來狀態保持不變,但在空間中相互分離開來,不再發生任何作用;但這樣分離開的兩個子系統仍然保持某種聯系,以致只要測得其中一個子系統的某個可觀察量的值,就可以預言另一個子系統的相應可觀察量的值。要承認量子力學的完備性,就得接受這一違背常理的咄咄怪事;要維護正常思維而不陷入奇談怪論,就得否認量子力學的一些基本前提。這種奇怪的非定域相關性,被人們用三位作者姓氏的第一個字母命名,稱作EPR相關或EPR悖論。從1972年到1982年的十二年間,學者們一共做了十二個實驗,結果十一個實驗的結果與量子力學一致,這就表明,量子之間確實存在著這種匪夷所思的非定域關聯。
EPR關聯的神秘性,令人聯想起前幾年人體特異功能的那些喧囂一時的說法,如“心靈感應”“傳心術”之類。國外也的確有人把這種非定域相關量子,看成似乎具有某種“靈性”,稱其為“內省光子”。另一些不愿和唯靈論攪在一起的嚴肅科學家,則試圖修改相對論的光錐規范,突破光障,要求承認單個事件之間的超光聯系。另一方面,EPR相關引發的真實物理效應卻越來越多地為人所知。EPR之謎弄得人心神不安,有人甚至把它和1900年開耳芬爵士所說的物理學上空的兩朵烏云——邁克爾遜—莫雷實驗和暗體輻射的“紫外災禍”——并列,稱之為“第三朵烏云”。
究竟如何理解這種神秘的相關性呢?上世紀80年代末,我曾與烏克蘭哈爾科夫大學的采赫米斯特羅教授多次討論這個問題,他在這個問題上浸淫多年。按他的看法,EPR相關是一種非力的、客觀的、邏輯的相關性,他把形成這種相關的機制稱之為“前物理學”。在他的啟發下,我提出了潛蘊性聯系的概念。過去,我們所講的聯系,僅僅是現實性聯系,這種聯系是事物之間通過物質、能量和信息的交換而發生的,一旦這種由此達彼的紐帶斷裂,聯系也就中斷了。潛蘊性聯系與此不同,它是發生學的,亦即由于不同事物的同源發生而產生的內在本質同構性。一些同源同構的事物,在此后的演變中,即使不再有任何物質、能量和信息的關聯,也會表現出明顯的同態性,甚至驚人的類似。在生物進化過程中形成的基因同構性,也就是所謂基因型相同,使同一種群內部盡管存在個體差異,但在性狀和機能上卻大同小異,因此可以從某一個體的屬性推知其他個體的屬性。同時,只要了解一個物種的本質屬性,即可舉一反三,推斷出該物種諸個體的基本特征。例如,蒙古利亞人種的典型體質特征是蒙古褶襞和鏟狀門齒,在東亞地區發現的早期人類化石已經具有這些特征了,這是這一人種內稟的、涵蘊所有個體的(全息性的)邏輯聯系。它是邏輯的,因為這種聯系不是靠現實的物理的紐帶實現的,而僅僅依靠起源的同構性。正是由于宇宙起始于一次大爆炸,迄今存在的每個粒子都攜帶有宇宙生成時的特征性信息,顯示其原初同構性。以粒子之微,對我們人類而言,已經無法像分辨單個植株、單個蟲豸一樣,分辨單個粒子之間的個體差異,事實上,我們只是依據潛蘊性聯系從一個粒子預測另一個粒子,所得到的正是它們的內稟的同態而已。
由于亨丁頓《文明的沖突》的鼓噪,似乎處于不同文明語境中的人,只有沖突而不能有溝通和認同。其實,地球上的人就其潛蘊性聯系而言,本質上是互通的。愛利斯是對的,他認為人類既然對應著同一個世界,那么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和感受在本質上必然有著共通性,馬克思一再談到的人的類本性,也包含這樣的意思。《孟子·告子》說,人們都追求像美食家易牙一樣的口味;都渴望像音樂家師曠一樣會欣賞音樂;只要長著眼睛,就都知道子都長得標致,“不知子都之美者,是無目也”——這說明“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這些源于人類進化過程的基本認知能力和傾向,肯定帶有全人類性。錢鐘書1978年在“歐洲研究中國協會”第26次會議上發表演講,特地舉出中西會通的生動例子。在薄伽丘的《十日談》中,有段故事,說的是一個鰥夫帶著兒子離群索居,兒子長到18歲,父親領他進城。一路牛馬房舍均見所未見,突然看到一個漂亮姑娘,兒子忙問此是何物,父親說:“快低下頭,別看,那是壞東西,名叫傻鵝?!被丶液?,父問子對外出所見有何印象,兒子回答說,對別的都不感興趣,只求父親給弄只傻鵝來。無獨有偶,18世紀中國詩人袁枚在《續新齊諧》中,也講了同樣的故事,說的是某禪師收了一個小沙彌,從不下山。逾十年,禪師帶他下山,見牛馬雞皆不識,禪師一一告知。一個少女突然走過來,沙彌驚問此是何物,師正色答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被厣胶螅瑤焼柹硰浗袢丈较滤娢镏?,有什么令你念念不忘的?沙彌回答說:“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边@是錢先生常說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絕妙例證。世事滄桑,古今多變,但說到人的感情,父母之恩、夫妻之愛、手足之情、朋友之誼、仇敵之恨,從本質上說,可說是振古如斯,歷數千年而不改。我們至今仍在“千年一嘆”,為項羽的烏江別姬扼腕太息,為梁祝的雙雙殉情愴然淚下,為竇娥的悲慘冤獄義憤填膺,為荊軻的慷慨赴死壯懷激烈。俗話說:讀《三國》,掉眼淚,為古人擔憂。這不是潛蘊性聯系是什么?
孟子從心理感受的趨同推出“心之所同然者”是理的結論,說“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這當然是不合邏輯的類比。但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卻另有道理。語言學家喬姆斯基提出尋求語言的“深層隱藏的組織原理”,認為語言的深層結構是全人類的,可以稱之為“哲學語法”,它來自心的語言官能,是人類生物進化的必然產物,是天賦的官能。所以,彼此沒有任何交往的種族,其語言的深層語法卻是完全一致的。不僅語言如此,文化也是如此,只不過文化共性的基礎不是生物進化,而是社會進化。既然承認人類歷史有普遍的規律,受這種規律制約的文化理念也就在很多方面表現出共性。真、善、美是世界上所有文明一致認同的終極關懷。固然,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條件下的人,對真、善、美的理解各異,這一點我們強調的夠多了。但是,真的就沒有一致認同的東西了嗎?各個時代都有世界大同的理想,人們可以說,對大同的理解是人言言殊的。然而,無論有多少差異,這一理想所包含的核心價值理念是同一的——使人類和睦相處,同享幸福。
現代的世界主義漠視民族傳統和民族文化,主張放棄民族國家的主權,是為強權政治張目的霸權主義理論,不足為法。世界主義這個詞cosmopolitanism源于希臘詞κοσμοπολιτηζ,本是古希臘斯多亞派的一種理想,認為人是賦有理性的生物,分有神所具有的宇宙理性,都是世界的一部分。因此,人不分種族、身份,都是世界公民,應該服從同一理性的呼聲,對世界和他人負起仁愛之責。為了和現代的世界主義相區別,我們不妨把斯多亞派的cosmopolitanism譯作普世主義,這雖然也不過是一種烏托邦,但它畢竟傳達出人類世世代代的渴望和憧憬。對這個美麗的夢,我們只能無限的尊重而沒有任何嘲笑的權利。集團、地域、種族、階級之同,都是小同,而非大同。我們是人類,有著同樣的起源,面對同一個世界,遵循同樣的進化規律,有一個無形的紐帶把所有的人緊緊地聯系在一起。歷史的終極目標是使人類團結起來,如膾炙人口的《歡樂頌》所吟唱的,“人類團結成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