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理念·體制

談及美國的科技政策，我們常常有點困惑：美國政府從來也沒有科技部，為何科研管理如此有效率？美國社會似乎也很少去刻意強調科技的重要性，卻為何科技水平如此發達？美國歷史上時不時會出現一些“反科學”的思潮和言行，卻為何從未影響美國科學的迅猛發展？對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曾這樣評述：美國今天科學技術事業的許多特征是由其國家早期時的發展塑造的。這些發展只能根據國家自身的歷史來理解，根據國家自身建立、成長、成熟的環境來理解。

我想，至少可以從這樣幾個層面來理解。

首先，美國社會有一種難得的傳統，即高度認同科學對國家強盛、繁榮、安全以及民眾健康和幸福的重要性。這個傳統從美國建國之日起就已經形成了。在獨立戰爭前后，美國誕生了一批熱心于科技事業的政治精英群體，這個群體幾乎包括所有的開國元勛、《獨立宣言》的起草者和簽署者、制憲會議成員等，如華盛頓、亞當斯、杰弗遜、富蘭克林等。正是他們對科技的濃厚個人興趣和價值認知，構成了美國科技政策的思想要素；正是他們對“科技與國家”關系的理解如此卓越、前瞻和一致，在事關國家根本大法的制憲會議上，所有成員毫無異議地將國家支持鼓勵科學技術進步的條款列入憲法。在建國之際，集中出現這么多的科技—政治精英，并在建國憲法中首先列入關于科技重要性的規定，這的確是難得的，也可謂是國家之幸。

這批精英畢生致力于鼓勵和推動科學研究、知識探索和教育事業，他們不遺余力地創設科學團體、大學和研究機構，身體力行地投身科學研究工作，更重要的是，他們共同意識到，用國家權力來保障科技知識的促進和普及的長遠意義。《獨立宣言》的兩位起草者富蘭克林和杰弗遜本身都可謂是杰出有為的科學家。富蘭克林用自己的一生踐行了“政治是我的責任，科學是我的追求”。杰弗遜是繼華盛頓后的第二任總統，他一直是反對中央政府權力過大，但在科學與教育方面，他卻大聲疾呼中央政府應給予更多的關心：除了教育，任何東西都不足以促進國家的繁榮強盛；科學的目的就是人類的自由和幸福；知識就是力量，知識就是安全，知識就是幸福。

這是個卓有遠見的政治家群體，他們在制度上開創了尊重科學、教育和知識的良好風范，在社會環境上樹立了科學文化的價值觀念取向，他們為美國的科技事業及科技政策奠定了具有深遠影響的思想基礎：國家權力尊重科學、尊重知識。

正因為如此，在美國國內政治事務上，雖然社會各界對科技政策的具體內容經常有爭議，但不可能出現在價值觀層面對科學的負面認知或抵制，更難以形成政策層面的不理智的集體行為或消極后果。我們可以看到，美國歷史上，民眾在面對原子彈、環境污染、戰爭等事件時，常常會本能地對科學的價值、科學的意義產生懷疑甚至厭惡，但不太可能出現全社會對科學的價值崇信體系的全面崩塌，更不可能出現制約美國科學事業發展的惡性后果；偶有的，只是短時的困惑、思考和調整，而過后，美國的科學事業反而是更加大踏步地、更加健康地飛速發展。每當社會思潮出現類似認同危機或動搖跡象時，美國的政治家及有識之士們在與民眾的溝通、協調或爭議中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一種堅持，這種堅持既是一種責任，更是傳統使然。而這樣的傳統已經普遍成為美國社會的一種集體無意識。正因為這本是不需要刻意強調的高度公識，所以我們有時反而覺得，美國政府似乎在科學事務上并沒有什么特別作為，似乎并沒有像發展中國家的領導人那樣去著力強調科技的特別重要性。

其次，由于這樣一個傳統，美國歷屆政府形成了這樣一個理念：促進科學進步，使之服務于國家繁榮和安全、經濟成長、民眾健康和幸福，是政府的職責；而在這方面，政府是有為的。眾所周知，長期以來，美國秉持自由主義和市場經濟的思想，強調政府的少作為和不干預；但在科學事務上，則一直沒有放棄政府的應盡責任。也可以說，那樣一種深厚的傳統，已經融化在美國歷屆政府的理念中，成為政府的無意識。正因為科技是與經濟、商業、國家安全、人民健康等密不可分的社會事業，所以保持美國的科技領先地位已成為美國歷屆政府及各界人士的高度共識。

政府有為的這樣一個理念，在二戰以后進一步得到加強。這來自于著名的科技政策報告：《科學——無止境的疆域》。這份被譽為“現代科技政策的圣經”的報告，不僅標志著政府層面科技政策體系的成型，更有意義的是，它明確了發展科技的政府角色。

這份報告的核心是回答當時的羅斯福總統關于戰爭結束后如何開展科學工作的四點提問：科學知識如何用于戰后；如何組織科學向疾病開戰；如何促進和幫助研究機構的研究活動；如何培養年青的科學人才。報告的中心思想是：為了保證人民健康、國家安全和公共福利，科學進步是不可少的；基礎研究是一切知識的來源，政府有責任保持科學領先并培養新的人才；建立研究基金會，協調整個國家科技發展并成為政府科技政策的顧問和咨詢機構。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美國科技政策自這份報告奠基，并一直遵循這份報告的思路在發展。今天，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個大科學的時代，社會既是科技的資助者、推動者，又是科技的享用者；但無論如何變化，美國歷屆政府均秉承對于科技事業的“有為”和“責任”這樣的理念。

在這方面，克林頓政府可謂是“最杰出”的代表。在克林頓總統任期（1993～2001）內，科學事務受到美國政府的高度重視，政府與科學界的關系也在總體上呈現一種良性互動。在副總統戈爾的主持下，政府一系列高瞻遠矚的科技政策報告的出臺以及富有成效的政府實際作為，使得科技創新活動為美國經濟社會發展注入了強大動力，促進了美國“新經濟”的持續性增長和社會的充分就業。在克林頓任期八年內，美國出現了持久不衰的繁榮景象，打破了傳統經濟學所認為的“周期”現象。“性丑聞”也沒有動搖美國社會各界對克林頓國內政績的高度認同。

盡管與前任相比，小布什政府對于科學事務本身似乎不那么關心和熱衷，被科學界評為“最差的總統”。但美國立國以來的深厚傳統以及無意識的理念都會約束和保證美國政府在發展科學技術上的“天然”責任。退一步說，盡管小布什在科技政策上沒有克林頓那么杰出，但他也差不到哪里去，為何？傳統、理念使然！小布什的總統科學技術政策辦公室在2004年發布的《面向21世紀的科學》報告，也正是反映出對于這樣一個理念的高度認同。這份報告認為，美國人民值得有一個“不僅承諾，而且言而有信”的政府，對于美國的科學事業，政府具有四項基本職責：促進新發現，保持美國科學研究事業的卓越水平；及時地、創造性地應對國家遇到的挑戰；增加投入并將科學成果加速轉化為國家收益；在科學技術教育和勞動力開發上追求卓越。

第三，在特有的傳統、理念的同時，美國的科研管理形成了一個良好的運行體制：外部相互協調，內部自主獨立。外部上，美國的科研體系大體上分為三部分：政府、大學與企業，另有私人基金會，相對較為弱小。政府的研究機構主要側重于國防、公共安全、健康等應用性領域，大學則側重于基礎領域，企業感興趣于開發性領域。這幾部分各有側重，又互相補充。

但無論是對于以上哪一部分機構，美國政府對科學界“內部”的具體事宜并不涉入，至于總統科技政策辦公室只是咨詢協調機構，科學基金會、國家科學院、科學研究理事會等均非政府職能機構，而更多是“行業協會”的性質。可以說，美國的科研管理體制上，是沒有“婆婆”的，“媳婦們”各自做好自己的事，能力、水平、業績、合作、是非自有“行規”來公斷，無須政府仲裁。這個“行規”是什么？當然就是內部的游戲規則，說白了，就是：同行評議、匿名評審、實驗檢驗、科學獎勵系統等一系列圈內人耳熟能詳的制度。這種內部制度并非政府制定、政府執行，而是在長期的科學實踐中自然形成，它自我運行、自我管理、自我監督。有時，內部也會出現“越規”行為，但制度本身自然會有“行規”來“清理門戶”，無須勞神政府或外人插手。這樣一種科學界的“內部”制度引導研究人員不斷作出創造性的貢獻，從而整個科學界整體上對社會作出貢獻。

當然，這樣一種體制，并非美國獨有，乃世界科學界公認的、符合科學發展規律的普遍運行的體制。美國科研管理體制上的最可圈點之處是，尊重科學界的“內部規則”，這樣的結果是，政府既“省心”，又收獲豐盛。可以這樣說，雖然沒有人否認這種體制對于發展科學事業的至關重要性，但關鍵在于如何運行。美國科技的發達與其科學共同體的自身獨立性以及這種體制在運行中的真正完善、真正自主有著內在的密切關系。

美國科技政策的內涵當然遠不止這些，但，尊重科學的傳統、政府有為的理念、自主獨立的體制已足以值得我們借鑒。我們常說“科教興國”，其實也可以說“國興科教”：卓越的傳統、明智的政府、高效的體制將是科教之幸，也是國家之幸，更是民族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