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性愛與文明間的對峙

關鍵詞： 敘事模式；語義方陣；詩意的性；《查特萊夫人的情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摘 要： 運用格雷瑪斯的結構主義敘事學理論來分析勞倫斯和張賢亮的代表作品《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可以建構他們代表作中“創傷一拯救”這一敘事模式。以詩意化的性策略來對抗文明的壓抑，是他們共同的拯救方式。

中圖分類號：I1／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 1009—4474(2007)05—0079一04

一、格雷瑪斯的敘事學理論

格雷瑪斯是文學敘事學理論最主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結構語義學》中從敘事角色的功能出發，提出了一個包括六個行動位的模型。格雷瑪斯的行動位是指故事行動的要素，必須與文本的功能性事件相關。整個模型以主體所追求的愿望對象(客體)為軸，作為交際的內容(客體)，愿望對象位于信息發出者和接收者之間，而主體的愿望則投射于輔助者和反對者，見圖1。 格雷瑪斯還用“敘事徑”(parcours narratif)指由諸敘事段

(programme narratif，簡記為NP)組成的分層系列。NP為表層敘事句法的單元或初級組合段。在具體的敘事文本中，敘事段就是敘事程序，它們構成了整個文本中故事的動態發展進程。敘事程序用公式表達為：

NP=F[s∩O]

NP=F[s∪o] 其中，F表示敘事功能；∩表示合取作用，即主體與客體相融合；∪表示析取作用，即主體與客體相分離。

以上關于敘事行動位和程序的分析，目的在于建構敘事模式并推演出敘事意義。結構主義關于二元對立是文化價值的構架或意義的來源的假定對格雷瑪斯的研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格雷瑪斯提出的語義方陣從結構主義的二元對立原則發展而來，但更為復雜，發展成了四元之間的對立、矛盾和補充關系。但語義方陣只提供一般的語義范疇關系，只有對表層的敘事話語進行分析，才能推演文本的具體敘事意義。

二、“創傷一拯救”敘事模式的建構與比較

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和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以下簡稱《查》和《男》)這兩部作品的故事情節圍繞主人公對客體即和諧性愛的艱苦求索展開，發出者是自然欲望，接收者作為客體的獲得者在通常情況下與主體同一。主體分別是康妮和章永磷，他們都受到了由于外界文明對性進行壓抑而產生的心理和肉體創傷。在反抗壓抑、追求性愛的過程中，主體受到各輔助者的協助和反對者的阻礙，經受了諸多考驗。

《查》的敘事程序可以簡單概括為：

(1)克利福德在戰爭中喪失性能力，康妮父親(H1)反對女兒“守活寡”。

(2)愛爾蘭作家蔑克里斯(T1)對康妮主動追求性愛進行嘲諷。

(3)克利福德的朋友認為對性應加以壓抑的空談(T2)讓康妮變得更加冷寂孤獨。

(4)梅勒斯的孤傲(T3)熄滅了康妮心中對性愛的火焰。

(5)波爾頓太太(H2)勸說康妮應該與男性發生溫柔的肉體接觸。

(6)梅勒斯(H3)讓康妮初次感受性愛。

(7)康妮自身覺醒的性愛意識(H4)讓她真正體會到性愛的愉悅。

(8)梅勒斯的妻子白黛·蘭蒂斯(T4)打破康妮和梅勒斯之間的關系。

(9)克利福德(T5)堅決反對康妮和下等人梅勒斯結合。

(10)父親支持女兒和梅勒斯，他們承受艱難，但保留對新生活的希望(H1+H3+H4)。

《查》的敘事模式可以概括為：

主體康妮為擺脫外界環境的壓抑，作了一系列的反抗，各個階段的反抗結果又不相同，如下所示。 外界環境造成的性壓抑，表示為：

(1)壓抑+反抗→{(成功)|失敗{(和蔑克里斯的性愛，只追求肉欲享受)。

(2)壓抑+反抗→{(成功)|失敗}(和梅勒斯的性愛，精神沖突狀態)。

(3)壓抑+反抗→{(成功)|失敗}(和梅勒斯的性愛，精神陌生狀態)。

(4)壓抑+反抗→{成功|(失敗)}(和梅勒斯靈肉和諧的性愛)。

(5)新壓抑(被反對者克利福德發現)+反抗→{(成功)|失敗}(遭到阻礙)。

結局是主體成功獲得客體，用符號整理如下：

《男》的敘事程序可以簡單概括為：

(1)章永磷(H1)自身對性的渴望。

(2)嚴酷的政治環境(T1)阻止他的性渴望。

(3)黃香久性感的肉體(H2)吸引章永磷對性的進一步向往。

(4)章永磷固有的理智和知識分子的優越感(T2)阻礙他向黃香久求愛。

(5)勞改人員黑子夫妻和馬老婆子(H3)的勸說和幫助促成了章和黃的婚姻。

(6)與大青馬的對話(H4)讓痛苦于失去性能力的章永磷重新燃起恢復性能力的希望。

(7)黃香久與農場書記曹學義的偷情(T3)讓章永磷再次受到打擊。

(8)抗洪搶險(H5)讓章永磷恢復對性愛的自信和尊嚴。

(9)女人因為男人的事業(T4)而被迫與男人分離。

敘事模式可以概括為：

主體章永磷為擺脫外界環境的壓抑，作了一系列的反抗，各個階段的反抗結果又不相同，如下所示。

外界環境造成的性壓抑，表示為：

(1)壓抑+反抗→{(成功)|失敗}(知識分子與勞動婦女的精神隔閡)。

(2)壓抑+反抗→{(成功)|失敗}(政治因素造成主體性能力喪失)。

(3)壓抑+反抗→{(成功)|失敗}(反對者曹學義的阻礙)。

(4)壓抑+反抗→{成功|失敗}(主體依靠政治行為恢復性能力，但與女性仍處于精神隔膜狀態)。

(5)壓抑十反抗→{(成功)|失敗}(政治理想讓主體與平凡生活中的女性分離)。

最后結果是主體無法獲取客體，用符號整理如下：

從以上的敘事符號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康妮雖然有諸多外界力量的輔助，但是她與性愛之間始終是陌生的。只有當康妮以自身的生命意志自覺去追求和感受性愛，她才能讓自己回歸到純粹的本能世界中去。而章永璘雖然在獲取性愛的過程中也得到諸多輔助者的幫助，但是他自身始終糾纏于政治理想，性心理受到政治因素的嚴重扭曲。唯一一次成功的性愛也是由于政治行為幫助他重塑了自信。通過二者比較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即只有主體對性愛擁有了自覺意識，才能在經歷不斷的考驗之后成功獲得客體。

三、“創傷一拯救”模式的敘事意義

雖然兩部作品的敘事語境不一樣，但都以壓抑性的社會環境和覺醒的性意識之間的對立作為故事發展的內驅力。在印著“文明”標簽的社會環境中，個體的性需求沒有話語權，但個體仍在為這種權利艱苦地掙扎。兩位作家在創作中以詩意化的性策略來反抗文明對個體性需求的壓制，并且他們相信這種詩意化的性愛必然來自個體主體性意識的覺醒。從以上的敘事話語分析中，我們可以構建如圖2所示的語義方陣：

1．以詩意的性愛對抗文明對個體的壓制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滿》中認為人的歷史就是人被壓抑的歷史。文化不僅壓制了人的社會生存，還壓抑了人的生物生存；不僅壓制了人的一般方面，還壓制了人的本能結構。文明與個體的關系是本能的要求與文明的限制之間不可彌合的對抗。美國著名文學與社會批評家萊昂內爾·特里林在吸收弗洛伊德文明觀合理內容的基礎上，既承認了文明對個體的限制，又提出“個體可以超越文明的束縛，進而通過個體的想象力和實際行動來塑造適合自己的文明環境”的觀點。

勞倫斯和張賢亮分別受到機械文明和政治極“左”文明對性造成的創傷。面對這種外界文明與性之間的對峙關系，他們都認同性的生命力，贊同詩意的性能讓人沖破壓抑的社會，走出文明的困境。詩意化的性愛最核心的質素就是靈肉和諧，它在兩位作家筆下體現為兩個維度：一是和現存的社會壓抑形成對立；二是構成人不斷自我更新的動力。在《查》和《男》兩部作品中，詩意的性拯救策略都獲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

《查》中康妮經過了“只追求肉欲→精神沖突→精神陌生→靈肉和諧”的反抗過程。最初她只是想以與別人的性愛顯示出自己要與丈夫抗衡的姿態，但是到最后，她以詩意的靈肉和諧的性愛自覺地反抗以丈夫為代表的機械文明，實現了自身的更新。兩性相交成為舍棄舊我、尋求新生的神圣儀式，她和梅勒斯在期待中重現兩性關系的彩虹，預示著人類的伊甸園會再次出現。《男》中章永磷的性幻想、與黃香久初遇產生的性愛沖動、到后來與黃香久的婚姻，其實都是他在無意識地對抗社會給他造成的性壓抑。在性愛的體驗中，章永磷擺脫了極“左”社會讓他“陽痿”的魔咒，在性愛的自由和精神的快感中，他重新獲得了男性的尊嚴。但是他與黃香久精神追求的不同讓他感到異常窒息，他選擇了與黃香久分離，重新進入到社會的廣闊天地中尋求新的自我。“分離”恰恰從反面說明了只有詩意的靈肉和諧的性愛才能讓個體得到精神人格的更新。

2．詩意的性愛源自兩性自身性意識的覺醒

“男性在把女性客體化、對象化的過程中，壓抑了女性自身的生命邏輯，使得女性在男性同情、悲憫、贊賞、鄙視的目光中再次淪為男性中心文化中無言的他者和缺席者”。東西方歷史大部分是父權制的歷史，男性一直是強勢文化群體，男性從過分膨脹的自我性別立場出發而衍生出對女性的性別想象、性別期待，從各個方面對女性的生存真相和生命需求形成擠壓。特別是在性愛上，男性往往把女性當作欲望客體，忽視了女性在性愛上的主體權利。然而只有一種性別理解另一種性別，兩性充分地理解和尊重彼此的生命內涵和自然欲求，詩意的性愛才能產生。

克利福德由于喪失了性能力，根本否定肉體欲望，無視和摧殘康妮的生命活力，使康妮婚后的生活陷人壓抑和空虛之中。但此時她的意識中仍然認為親情比性愛更為深刻，更有價值和意義。而蔑克里斯則是以征服上層階級貴婦人為驕傲，他們基于純粹肉欲需求的性愛帶給康妮的是對性的更深的失望。康妮與梅勒斯的初次性愛給康妮帶來了興奮，但他們此時還只是處于性的表面吸引上．性愛只是偶然的肉體接觸，精神尚未融合。但這已標志著康妮從此岸向彼岸邁出了一大步，一種重負減輕的平和感覺使她相信她將逐漸從沉睡的生命中蘇醒過來。她要反抗這冷漠的世界，在冷漠中用溫情的肉體接觸尋找生命的熱情。此時的康妮真正萌發了要通過性愛拯救自己的決心。在充滿著生命氣息和原始魅力的大自然中，在能夠充分理解女性生命內涵和需求的梅勒斯的幫助之下，兩性拋開了外界世俗的種種壓力再次交融在一起。梅勒斯沒有經過馴化的原始生命力和激情給了康妮肉體和精神上的溫暖，康妮第一次感到了詩意性愛的美妙與和諧。康妮壓抑的性得到了復蘇，她終于又變回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她和梅勒斯就像夏娃、亞當回到了人類的原始本真狀態中，猶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這也預示著康妮開始以嶄新的生命姿態反抗以克利福德為代表的機械文明的壓制。

章永磷雖然經歷了一次成功的性愛，但他始終擺脫不了政治話語的影響，女人只是男人的一半，另一半必然是政治生命。他對黃香久的生命本然要求視若無睹，甚至把她為性權利所作的抗爭視為丑陋的把戲。而黃香久看似寬容的表白其實正反映出了她在男權強勢面前不敢為自己的性愛權利辯護的懦弱和愚昧，精神上的隔閡注定了他們無法獲得詩意的性愛。張賢亮努力在掙脫男權意識對自己描寫的女性的影響，卻又束縛不住傳統的男權意識和知識者的優越感，在男權意識的支配下更多的是再現對黃香久如何貌美體貼而又永遠無法與男人(主要是知識分子)進行心靈溝通的蔑視。作者也在作品中表露出了對這種復雜矛盾心態的困惑和愧疚，始終對一個個“章永璘”進行質疑和批判，同時也在呼喚具有女性自覺性意識的嶄新的“黃香久”的出現。

作家的人生經歷為我們帶來了具有自我寫照意義的精神地圖，在這個地圖中，“創傷一拯救”的敘事軌跡展現了主體在追求詩意性愛過程中苦苦掙扎的生命傷痕與苦楚。作家在探尋獲取詩意性愛的路途中，講述了覺醒的主體性意識賦予人類的精神動力。這種不斷地形而上的求索和探尋使作品獲得巨大的張力和令人思索的魅力，也是兩位具有開創性意義的作家能夠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