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王僧辯;陳霸先;南方土著豪強;白茅灣結盟;建康之役;京口;南北形勢
摘要:梁季王僧辯與陳霸先之爭,陳霸先取得了最終勝利,標志著南方土著豪強勢力在南朝政治舞臺上的崛起,這是南朝后期政治、社會階層的重大變動。陳霸先之所以能擊敗王僧辯,原因不僅僅在于南朝梁末自身政治局勢等方面的逐漸變化,更在于當時北齊對江表的強大軍事壓力直接左右了王僧辯對陳霸先的斗爭策略。當南北形勢穩定之后,王僧辯欲重新調整對策時,陳霸先卻搶先利用京口形勝之勢,偷襲王僧辯得手,從而為王、陳之爭畫上了句號。
中圖分類號:K239.1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07)06-0119-06
梁季江表侯景喪亂,宗室失鹿,群王爭起相互內戰,東西兩魏乘勢略地,由此造成了南北政治局勢的重大變化。西魏(北周)奪得益州、雍州之長江上游形勝之地,并在江陵建立起后梁傀儡政權;北齊也乘機取廣陵,克陽平,奪歷陽,最大限度地蠶食了蕭梁的江北領地。南朝政治實力遭到了嚴重打擊。為后來陳朝的積弱與覆滅埋下了伏筆。然而在平定侯景之亂的過程中,南朝涌現出了兩個杰出的政治人物:王僧辯與陳霸先。學界對于陳霸先的研究較為豐富,而對于王僧辯的研究則相對薄弱。而且研究者大多沿循陳寅恪先生所指出的“所謂巖穴村屯之豪長乃乘此役興起,造成南朝民族及社會階級之變動”這一思路,從社會集團變動的角度作了深入探討,雖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似乎缺少一些細微、個體的研究,還有值得進一步探討的余地。故筆者不揣己陋,欲從當時政治形勢的逐步發展來審視王、陳兩人之間的關系變化,希望能對認識梁季的王陳之爭有所裨益。
一、白茅灣結盟與陳霸先、王僧辯取得同等地位的問題
大寶二年(551)三月,侯景統兵西上與任約會合,共攻蕭繹。四月甲子,侯景進攻巴陵,為王僧辯所破,東走建業。蕭繹乘勝“以王僧辯為征東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尚書令,……仍令僧辯率眾軍追景,所至皆捷。”大寶三年(552)二月,王僧辯與陳霸先會于白茅灣,筑壇歃血,共為盟誓。陳霸先為其文曰:
賊臣侯景,兇羯小胡……臣僧辯與臣霸先協和將帥,同心共契,必誅兇豎,尊奉相國,嗣膺鴻業,以主郊祭。前途若有一功,獲一賞,臣僧辯等不推已讓物,先身帥眾,則天地宗廟百神之靈,共誅共責。臣僧辯、臣霸先同心共事,不相欺負,若有違戾,明神殛之。
盟文慷慨激昂,振奮人心,顯示了王憎辯與陳霸先同仇敵愾,共同殺敵的決心,標志著兩大集團的正式結合。但盟誓過程亦暗藏著斗爭與猜疑,《梁書》卷四五《王僧辯傳》云:
先是,陳霸先率眾五萬,出自南江,前軍五千,行至湓口。霸先倜儻多謀策,名蓋僧辯,僧辯畏之。既至湓口,與僧辯會于白茅洲,登壇盟誓。
王僧辯畏懼陳霸先,姚思廉歸結于陳倜儻多謀策。聲名高于王。其實這只是表象。王僧辯真正擔心的是兩軍會合后陳霸先不能屈居其下,反為陳所制。梁滿倉先生指出:“陳霸先軍兵強糧足,其實力遠非其他各路軍所匹。王僧辯與之盟誓,其用意在于對陳霸先實行有效的控制”,可謂是一語中的。梁先生在論述盟文對于王、陳政治上的影響時指出:“按照盟文的規定。協和將帥、同心共契、同心共事、不相欺負是兩個人共同的義務;而面臨功賞推己讓物的責任則是王僧辯主要承擔。本來想約束陳霸先的東西,卻變成了緊緊捆在王僧辯身上的繩索。”接著梁先生又論到:“侯景之亂平定后,陳霸先提出讓王僧辯繼續任大都督。這是非常厲害的一著棋……王僧辯果然就范,推都督一職不受,最終的結果是,王僧辯為都督東上諸軍事,陳霸先為都督西上諸軍事……取得了與王僧辯平起平坐的地位。”梁先生見解敏銳,注意到了盟文中的細微之處,但其以陳王兩人相互推讓都督,陳霸先取得與王僧辯同等地位一事為證,筆者認為有失察之處。
《梁書》卷四五《王僧辯傳》載:
朝廷未達其(陸納)心,深以為慮,乃遣中書舍人羅重歡征僧辯上就驃騎將軍宜豐侯循南征。僧辯因督杜崱等眾軍,發于建業,師次巴陵。詔僧辯為都督東上諸軍事,霸先為都督西上諸軍事。先時霸先讓都督于僧辯,僧辯不受,故世祖分為東西都督,而俱南討焉。
《南史·王神念傳附子僧辯傳》也記此事,文字略同,只不過變陳霸先為“都督西下諸軍事”,與《梁書》“西上都督諸軍事”不符。按:當時陸納在湘州叛亂,元帝蕭繹征王僧辯西上勤王,故有《陳書·高祖紀上》所載“及王僧辯率眾征陸納于湘州,承制命高祖代鎮揚州”之事,且《梁書·元帝紀》也只記“二年(553)春正月乙丑,詔王僧辯率眾軍士討陸納”,并未見有陳霸先被征的事實。既然陳霸先已鎮揚州,未曾遠赴江陵,那他絕不應有“都督西上(或西下)諸軍事”之名。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曰:“《僧辯傳》云‘與陳霸先讓都督’。今從《典略》(按:即唐代丘悅的《三國典略》)”。故《資治通鑒》載為“王僧辯至巴陵,宜豐侯循讓都督于僧辯,僧辯弗受。上乃以僧辯、循為東、西都督。”又按:蕭循當時為湘州刺史,并在承圣元年(552)“十二月壬子,陸納分兵襲巴陵”之時,擊敗過陸納。接著就有元帝在第二年春正月乙丑“遣中書舍人羅重歡征僧辯上就驃騎將軍宜豐侯循南征”之事。這里明白地指出了是讓僧辯上就蕭循南征,而非與陳霸先南征。且此時陳霸先還不具備先于王僧辯拜都督的地位與實力,而蕭循貴為宗室,在名份上卻有資格位居王僧辯之上。只不過王此時功業既盛加上能征善戰,故蕭循在姿態上是謙讓的。而蕭謙讓,王僧辯也不會自大到輕意接受,故亦“不受”而相互推讓,所以才有后來世祖分授東西都督之事。顯然《粱書·王僧辯傳》與《南史》此處記載有誤,不足為據。
由上可見,此例并不能說明陳霸先利用盟文限制了王僧辯的發展,當然也就不能表明其與王僧辯此時取得了同等的地位。我們綜觀盟文,王主陳副的地位顯而易見,王僧辯通過結盟,波瀾不驚地確立了自己的盟主地位,并使得自己在政治地位上的優勢一直延續到承圣四年(555)九月被殺為止。
但無論如何,王、陳白茅灣結盟無疑是南朝后期政治上的一件大事,它的產生具有兩方面的意義:(1)針對太清二年(548)勤王討伐侯景時“諸軍互相猜疑,莫有戰心”的前車之鑒,作出了雙方同心同德的承諾,標志著兩大集團的暫時結合,從而為平息侯景之亂奠定了堅實的基礎。(2)在兩大集團的第一次交鋒中;鞏固和顯示了以王僧辯為代表的荊壅世族集團在梁元帝政權中的首要地位。
二、建康之役與陳霸先鎮守京口
京口自東晉以至南朝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陳霸先鎮守京口對于王、陳之爭的最終結局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梁滿倉先生對此也有深刻的認識。但對于陳霸先鎮守京口是出自自己的戰略眼光還是其他的原因,梁滿倉先生引用《陳書·高祖紀上》“今圍石頭,須渡北岸。諸將若不能當鋒,請先往立柵”為據,認為“陳霸先戰略進軍的方向不是建康城內,而是建康城東北的廣陵、京日地區。”換句話說,梁先生認為是陳霸先在攻打侯最的過程中先行搶占了京口,這是其戰略眼光高明于王僧辯的表現。對此,筆者有不同的看法。
首先,我們來看看《陳書·高祖紀上》對這則史料的背景是如何記載的:
(侯景)貯石沈塞淮口(按:即秦淮水口),緣淮作城,自石頭迄青溪十余里中,樓雉相接。諸將未有所決,僧辯遣杜崱問計于高祖,高祖曰:“前柳仲禮數十萬兵隔水而坐,韋粲之在青溪,竟不渡岸……今圍石頭,須渡北岸。諸將若不能當鋒,請先往立柵。”高祖即于石頭城西橫隴筑柵,眾軍次連八城。直出東北。賊恐西州路斷,亦于東北果林作五城以遏大路。
可見,當時秦淮被侯景所斷,并緣淮作城拒王、陳之軍。石頭城在秦淮之北岸,故要圍石頭,必須得渡秦淮水。陳霸先先行,渡北岸后即在石頭城西筑柵防御。然后眾軍次連八城,向石頭城東北進軍,并與侯景在東北果林死戰。顯然,此處“東北”是指石頭城之東北,應在西州附近,并不表示為建康之東北的京口、廣陵。因此,這段史料并不能表明陳霸先戰略進軍的動機在于廣陵、京口。
其次,對于陳霸先鎮京口一事,《陳書·高祖紀上》有這樣的記載:
高祖率眾出廣陵應接,會景將郭元建奔齊,高祖納其部曲三千人而還。僧辯啟高祖鎮京口。
《南史》與《資治通鑒》也明載王僧辯啟陳霸先鎮京口事。可見,陳霸先得以鎮京口是由王僧辯上啟梁元帝而成行的,即是王僧辯主動提出的。京口自東晉以至南朝一直是藩衛建康的重鎮。對于如此重要的地方,王僧辯為何主動讓與陳霸先呢?筆者認為這應從當時建康所面臨的南北形勢去尋求答案。
《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四《粱紀》元帝承圣元年(552)三月條載:
僧辯遣陳霸先將兵向廣陵受郭元建等降,又遣使者往安慰之。諸將多私使別索馬仗,會侯子鑒度江至廣陵,謂元建等曰;“我曹,梁之深仇,何顏復見其主!不若投北,可得還鄉。”遂皆降齊。霸先至歐陽,齊行臺辛術已據廣陵。
侯景敗后,三月庚寅“南競州刺史郭元建、秦郡戍主郭正買、陽平戍主魯伯和、行南徐州事郭子仲,并據城降(指降梁)”。所以王僧辯使“高祖率眾出廣陵應接”。但霸先未及,廣陵已轉投北齊。接著,《資治通鑒》四月條又載:“齊主使大都督潘樂與郭元建將兵五萬攻陽平,拔之”,并將“王僧辯啟陳霸先鎮京口”一事緊記其下。對此司馬光有《考異》云:“《陳紀》:‘高祖應接郭元建還,僧辯啟高祖鎮京口。’按是時徐嗣徽為南徐州刺史,蓋霸先但鎮兵戍京口,未為刺史也”。按:王僧辯啟陳霸先鎮京口一事,現在所見到的史料均未注明大體時問,同時徐嗣徽為南徐州刺史一事也無考。《資治通鑒》于《梁紀》在正史之外多有溢出史料處,此處司馬光或據唐代丘悅的《三國典略》,或別有所據。如果《考異》不誤,那么這段史料為我們表明了在廣陵、陽平陷后王僧辯對江北防線所做出的一次重要調整。因為“廣陵之備不周,京口之勢危殆;京口之防或疏,建康之危立至”。所以在這緊要關頭,王僧辯不得不以陳霸先替代徐嗣徽鎮守京口,以鞏固對廣陵齊軍的防守。另外,陳霸先在擒獲王僧辯后,問其為何未防備齊軍,王答曰:“委公北門,何謂無備”,足可說明王處陳于京口的戰略意圖。這里需要說明的是,當時王僧辯任大都督。得以統管眾軍,故由其遣陳霸先出廣陵和啟陳霸先鎮京口都屬王僧辯職權范圍之事。
三、南北形勢與陳霸先襲殺王僧辯
陳霸先能襲殺王僧辯成功,除了依靠京口形勝之地外,還有三點重要因素:王僧辯對陳霸先戰略上的信任;王僧辯納貞陽侯蕭淵明為帝一事的契機;王僧辯為對齊戰防之事所羈,陳對王的威脅暫時被掩蓋。其中第三點是一個隱性因素,而前兩點因素得以產生就是第三點在某種程度上的表現,故其容易被研究者所忽視。下面就據當時南北形勢來重點分析一下這三點因素的形成與表現。
1、北齊對建康的持續壓力及王、陳對此的抵御與反擊
《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四《梁紀》元帝承圣元年(552)五月條載:
丙戊,齊合州刺史斛斯昭攻歷陽,拔之。
歷陽緊鄰長江,對岸即為采石。它的失陷,再加上前面失陷的廣陵,可以想象當時建康的防御形勢是多么嚴峻。又《陳書》卷一《高祖紀上》載,同年五月:“齊遣辛術圍嚴超達于秦郡,高祖命徐度領兵助其固守。齊眾七萬,填塹,起土山,穿地道,攻之甚急。高祖乃自率萬人解其圍,縱兵四面擊齊軍,弓弩亂發,齊平秦王中流矢死,斬首數百級,齊人收兵而退。”到了七月,“廣陵僑人朱盛等潛聚黨數千人,謀襲殺齊刺史溫仲邕,遣使求援于陳霸先,云已克其外城。霸先使告僧辯,……使未報,霸先已濟江,僧辯乃命武州刺史杜尉等助之。會盛等謀泄,霸先因進軍圍廣陵。”這次廣陵之圍直到九月齊梁達成妥協后,才由陳霸先還京口而結束。也正是在這時,蕭繹才正式任命“陳霸先為征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徐州刺史”。
這以后直到承圣二年(553)九月,粱齊之間維持著相對的和平。王僧辯也才能抽身親自率軍西上平定陸納之亂與武陵王蕭紀的進攻。到了九月,《梁書》卷四十五《王僧辯傳》載:
齊主高洋遣郭元建率眾二萬,大列舟艦于合肥,將謀襲建業,又遣其大將邢景遠、步六汗薩、東方老等率眾繼之。時陳霸先鎮建康,既聞此事,馳報江陵。世租即詔僧辯次于姑孰,即留鎮焉。先命豫州刺史侯填率精甲三千人筑壘于東關,以拒北寇;征吳郡太守張彪、吳興太守裴之橫會瑱于關。因與北軍戰,大敗之,僧辯率眾軍振旅于建業。
《梁書》卷五《元帝紀》載:
(承圣)三年(554)春正月甲午,加南豫州刺史侯瑱征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陳霸先帥眾攻廣陵城。秦州刺史嚴超達自秦郡圍涇州,侯瑱、張彪出石梁,為其聲援。辛丑,陳霸先遣晉陵太守杜僧明率眾助東方光。……(三月)丁未。魏(即北齊)遣將王球率眾七百攻宿預,杜僧明逆擊,大破之。……六月壬午,魏(北齊)復遣將步六汗薩率眾救涇州。
這是北齊在侯景敗亡后對梁發動的第二輪攻擊,其主要目的在于用武力擁護湘潭侯蕭退入主建康,但遭到了王僧辯與陳霸先等人的堅決阻擊,未能得逞。在這次進攻后,北齊直到承圣四年(555)才卷土重來。《梁書》卷六《敬帝紀》載:
三月,齊遣其上黨王高渙送貞陽侯蕭淵明來主梁嗣,至東關,遣吳興太守裴之橫與戰,敗績,之橫死。太尉王僧辯率眾出屯姑孰。
王僧辯這次失敗直接導致了其納貞陽侯蕭淵明為帝的結果。
從上面的事實我們可以看出,在侯景敗亡后,北齊對梁江北的防線進行了強有力的沖擊。這使得王僧辯與陳霸先能再一次團結在一起共同對付北齊的進攻。大致是由王僧辯守建康,著重監視和防范建康以西合肥、歷陽、東關一條線上北齊的進攻,扼守其從采石、姑孰進入江南。陳霸先則嚴守京口,力圖收復廣陵,并保衛秦郡,防止敵人從江北而入。二人相互配合,相互呼應。這就是王僧辯建議由陳霸先鎮京口的目的。當然有的學者認為王僧辯以陳霸先守京口是要削弱其力量,便于控制。但我認為,當時面臨齊軍強大攻勢的王僧辯更多的是想依靠陳霸先守住江北,而削弱其力量還在其次。這也可以從“及王僧辯率眾征陸納于湘州,承制命高祖代鎮揚州。……湘州平,高祖旋鎮京口”看出來。
2、王僧辯對陳霸先戰略上的信任
張國安、章義和兩位先生在其文章里都注意到了侯景敗亡后,王僧辯的黨羽杜龕任震州(即吳興)刺史,任約任南豫州刺史,徐嗣徽任秦州刺史,王僧智任吳郡太守,韋載任義興太守,張彪東任揚州刺史的情況,并認為陳霸先的主力處于他們的包圍之中。
張、章兩先生的見解很敏銳,但本文想補充說明的是王僧辯對陳霸先是有防范而無進攻,而且,王僧辯還明確表明對陳霸先的友好與信任。《南史》卷六十三《王神念傳附子僧辯傳》載:
初,僧辯平建業,遣陳武守京口,推以赤心。結廉、藺之分。且為第三子頠許娶陳武章后所生女。未昏而僧辯母亡,然情好甚密,其長子顗屢諫不聽。
雖然對二人這種親密的真實程度我們要打個折扣,但如果我們將其置于南北形勢之下審視,就能發現王僧辯的苦心孤詣。
3、納貞陽侯蕭淵明為帝是王僧辯轉變戰略的信號
當梁軍在東關失利之后,情勢變得危急起來。承圣四年(555)五月“癸卯,淵明人建康,……丙午,即皇帝位”。這一事件在南北朝史上意義重大,它不僅標志著南北朝形勢的又一次變化,而且直接導致了這年九月王僧辯被陳霸先所殺。那為什么陳霸先要在這次事件發生四個月后,突然對王僧辯發動襲擊呢?原因僅僅在于這是一個殺掉王僧辯的很好借口嗎?我認為這源于王對陳的戰略改變,至少在陳霸先看來是如此。雖然這方面缺乏直接有力的史料,但我們仍能從有限的旁證中找到一些線索。《南史》卷六十三《王神念傳附子僧辯傳》載:
至是,會江淮人報云“齊兵大舉至壽春”,僧辯謂齊軍必出江表,因遣記室參軍江旰以事報陳武,仍使整舟艦器械。……留旰城中,銜枚而進。……外人但謂江旰征兵扦北。……乃敢進,遂克之,時壽春竟無齊軍,又非陳武之譎,殆天授也。
這段史料多為學者所忽視,但十分可疑。事件沒有準確的時間,但肯定在承圣四年(555)九月壬寅陳霸先召徐度、侯安都、周文育等謀王僧辯之前不久。張國安先生認為這件事表明“陳霸先巧妙利用了偽傳北齊南侵江旰傳命之機,不能說明王僧辯沒有人監視陳。若無江旰之行,陳之成敗尚難預料。”筆者則進一步認為,王僧辯很可能就是“江淮人報云‘齊兵大舉至壽春’”之授意者。因為既然事后“壽春竟無齊軍,又非陳武之譎”,那無疑王僧辯就成了此次偽傳事件“主謀”的重要嫌疑人。況且當時江北之地已大多淪陷于齊,王僧辯又剛剛接納蕭淵明稱帝于建康不久,雙方已經達成同盟,北齊此時出兵沒有任何意義,王僧辯不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卻堅稱“齊軍必出江表”,并慎重地派遣江旰前去京口提醒陳霸先設防,就變得不可理解了。王僧辯為何如此呢?筆者認為合理的解釋就是他欲借偽傳齊軍南進之機,利用江旰前去京口探聽、監視陳霸先的情況,為下一步行動作準備。
如果上述解釋是成立的,那王僧辯此舉透露了其在外部矛盾解決了的同時,已對陳霸先在京口的地位開始重新審視,這也預示著王僧辯對江南局勢可能要進行又一次調整。這個信息對富于政治權變的陳霸先來說是絕對清楚的,也是絕對致命的。失去京口,他將完全成為王僧辯的附庸而任其擺布。這點通過上面第二部分的分析應該很明確。他當時所要做的就是利用江旰來視察的機會,依靠京口形勝的條件快速襲擊王僧辯。當然在這里我們并不是說陳霸先欲圖王僧辯是由于此次江旰偵視才產生的,其對王是早有預謀和防范的。只不過這次偽傳齊軍南侵的事件更加堅定了陳霸先一搏的決心而已。
在此,我們再來審視陳霸先在王死前所問的“我有何辜,公欲與齊師賜討?”就很值得回味。相信這不是陳霸先虛言,至少在他看來,王僧辯接納蕭淵明,偽傳北齊南侵的行為已經讓他不得不采取行動。
四、結語
其實,史籍對于王僧辯與陳霸先在梁末的斗爭有明確記載的只有陳霸先襲殺王僧辯一事,這未免使研究者感覺突兀。但當我們順著侯景之亂與南北局勢的發展去細細審視時,其脈絡便漸漸清晰起來。王僧辯在與陳霸先的交鋒中其實一直是掌握著局勢的發展的,他處于主動的地位,而陳則一直受制于人,即使陳霸先占據著京口,也并沒有改變這一局面。但王僧辯過度謹慎,而陳霸先則表現出極具權變的謀略。這應該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兩人之間的命運,從而使得陳霸先最終偷襲得手,而王則遺恨史冊。當然,陳霸先最后對荊壅世族集團的勝利,體現了寒族、南方土著豪強集團勢不可擋的趨勢,這終究還是集團、階層的勝利。